黃秋生描述自己成長曆程的時候說:「單親家庭,被父親遺棄,以父親為恥。中英混血然後家裡好窮,哇,好精彩呀,我就差是個同性戀,就完美了!」更加殘酷的事實是,也許,他和他的母親,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家庭。類似她母親這樣的女性,在大多數人眼中,只不過是陪鬼佬打發時間的「伴遊女郎」。
黃秋生是個混血兒,這應該不是件新鮮事,畢竟從他的長相里可以看得出來。
片
作為「大器晚成」的影帝中的一員,黃秋生年輕時混血的樣子更明顯,也更英俊,然而在他帥氣的年代裡,他那樣的外型並不像如今的混血明星那般受寵,那時人們只是輕蔑地稱呼他們那樣的人為「雜種」。
所以略帶點邪氣的花樣美男黃先生只能在一部又一部電影里打醬油,為了生計什麼變態渣人都演過,什麼爛片都接過,最後熬到身形走樣,容顏不再,才靠一部限制片(童年陰影《人肉叉燒包》)里的變態殺人犯翻了身,此乃後話。
和很多生父不詳的孩子相比,黃秋生算是幸運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叫什麼名字,做過什麼工作,是哪國人,那個男人叫弗里德里克·威廉·佩里(Frederick William Perry),英國人,曾經是前港英政府官員,所以才有機緣和當時是女傭的黃秋生母親黃尊儀相識,並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
年幼的黃秋生與父母合照。
黃秋生是在1961年出生的,而他的父親是在黃秋生四歲那年才從母子倆的生活中消失的,他離開香港移居澳大利亞,開始母子倆還斷斷續續和他通信保持聯絡,直到黃秋生12歲,他們終於和父親失去了所有聯絡。不久之後,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黃秋生將Anthony Perry這個名字改為黃秋生,沿用至今。
但是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生父的努力,「我爸爸曾在信里說,如果我是一個good boy(好孩子),他就會幫我搞定所有的事。」黃秋生回憶說。所以他一直努力做個好男孩,後來又努力做個大明星,幻想著有一天父親能在銀幕上看到他,認出他,回來尋找他和母親。
有了社交媒體之後,他多次在自己的帳號上曬那些老照片,希望能有人幫他找到生父的線索。去年5月份發布在臉書上的這張照片終於成為了突破口。
臉書上一個叫「Hong Kong in the ’60s」的主頁上出現了熱心人希望幫助黃秋生找尋父親的帖子。18年3月2日,他在臉書上發布另一條帖文稱,有人找尋到一個英國家庭的信息,相信就是佩里一家。
他說他幾乎不敢相信,但是所有的名字、年份和地點,全都對上了。
與此同時,74歲的約翰·佩里(John Perry)當時正與他的孿生兄弟大衛(David)在太平洋上一艘遊船上。他們收到一封來自英格蘭一位表親的電郵。約翰表示,郵件中說,有「一件相當敏感的事情我應該要知道」。
大衛也同樣從兒子那裡收到一張照片,顯示他們的父親抱著一個嬰兒。
下船回到他們所居住的澳大利亞墨爾本市之後,兄弟二人看到了BBC對黃秋生的採訪,裡面黃秋生提到自己的身世,而訪問中提及的那個男人,就是他們的父親。
約翰說:「我們對整件事情相當吃驚。」
「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之後,」約翰笑說,「大衛和我詳談了一番。我們決定,最好還是來看看他。」
3月20日,大衛、約翰和黃秋生三人在香港見面。
黃秋生說,找了幾十年,最終在兩個星期內就發生了這一切,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黃秋生和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在一起,他們一見如故,佩里兄弟二人在此前對於黃秋生的演藝生涯一無所知。「無論他是演員還是普通工人,對我們來說都沒有區別,」大衛說,他們仍然會選擇來與弟弟見面。
雙胞胎兄弟帶來了很多黃秋生不知道的關於他們共同的父親的線索,家族的拼圖終於得以完整,老佩里已經於1988年過世,在生時他從未提及過自己的另一個家庭。「對於發生的事情,我們一無所知,」大衛說。
老佩里和雙胞胎的合影。
他們的姐姐和1972年去世的母親也從來不知道父親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大秘密,是的,沒錯,在認識黃尊儀並且和她誕育黃秋生之前,老佩里就已經是個有家室的男人了。
兄弟倆告訴黃秋生,他們的父親曾是英國皇家空軍(Royal Air Force)的一名飛行員,並在二戰抗擊納粹的著名空戰不列顛戰役(Battle of Britain)中服役。
1955年,老佩里攜同妻子維拉·馬喬莉(Vera Marjorie)、女兒維拉·安妮(Vera Ann),以及雙胞胎兒子約翰和大衛移居當時的英屬香港,在港英政府物料供應處擔任官員。
幾年後,佩里一家短暫回到英國。約翰和大衛在這段時間加入了皇家空軍,而老佩里則在之後返回香港。
大衛向BBC表示,應該就是在「那一年或之後不久」,父親就結識了黃秋生的母親。
黃秋生非常感性地說,「我想他(老佩里)覺得我現在是good boy了吧,所以就派兩個哥哥來給我了。」
從黃秋生的角度來看,整件事的結局雖有淡淡遺憾卻更多是驚喜的,曾經困擾他的「中不中」、「英不英」的身份認同感終於有了來處與歸處,這樣極富戲劇性的故事甚至可以說是浪漫的。
但是放眼整個大環境,更多有著相似身份的「黃秋生」們和他們的母親,卻永遠等不來這樣溫暖的結局,他們夾在尷尬的身份和無望的等待中,成為時代洪流里一件件無足輕重的犧牲品。
「黃秋生」式的混血兒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二戰後美國在亞洲各軍事基地大規模駐軍,日本、韓國、菲律賓等地的軍港附近生活著大批靠出賣色相而生的「伴遊女郎」,美軍不但給她們帶來了可樂、口香糖和美國的生活方式,還給她們留下了帶著白種人血統的孩子,之後的越戰期間美軍又在越南留下了大批混血兒,英國人則是在殖民統治下的香港……
歐美人民特別願意將這種露水情緣譜寫成一曲唯美浪漫的悲情戀歌,樂此不疲地意淫著美麗忠貞的亞洲女子痴痴等待不知所蹤的異國愛人,在得知對方始亂終棄的本質之後還要為此自殺殉情。
例如普契尼的經典歌劇《蝴蝶夫人》就是這樣的故事,美國海軍上尉平克爾頓娶了十五歲的藝伎巧巧桑(蝴蝶夫人),但這場婚姻對男方而言僅是逢場作戲,不久,平克爾頓應召歸國。三年後他攜美國妻子再次來到日本,平克爾頓得知巧巧桑給他生了個兒子,決定將孩子帶回美國。痴戀平克爾頓的巧巧桑悲痛欲絕,自盡身亡。
因為神秘東方的氣息和動聽的唱段,這個悲劇給觀眾帶來的居然大多是浪漫的感受,迷戀東方文化的約翰·加里亞諾在2007秋冬巴黎時裝周上就曾為迪奧60周年大慶推出名為「蝴蝶夫人」高定春夏大秀,在秀展結束後,他還以一身《蝴蝶夫人》中男主角美國海軍軍官平克爾頓形象出場謝幕。
我認為,將悲劇包裝成宿命的、浪漫的、美麗的愛情故事是最不道德的,它相當於用層層美麗的金邊和蕾絲堵住了受害者無助的吶喊,也掩蓋住了藏在「愛情」面具下人性醜陋的本質。
事情的本質其實根本與愛無關,在異國的單身軍人需要發泄性慾,出身貧寒的本地女孩需要艱難謀生,對歐美已開發國家物質生活的嚮往總會在簡單的肉體交易中生出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可以利用愛情或者孩子換來男人的不離不棄。
可是就像黃秋生的生父一樣,這樣的異國露水情緣不過是他們一生中的小插曲,他們對「拋妻棄子」的行為不會有一點點愧疚,他們的「正常生活」中從來就沒有這些母親和孩子的容身之處。
被稱為四大音樂劇之一的《西貢小姐》也是根據《蝴蝶夫人》為母本改編的,不過將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改到了越戰後期的西貢,女主角「金」(Kim)是一名舞女,男主角則是美軍士兵克里斯(Chris),兩人相愛後,克里斯卻因撤軍回國,之後金生下了她和克里斯的孩子,並希望有朝一日克里斯能來接她去美國。但是克里斯在美國已經娶妻,他的生活里已經沒有金的位置了,最終金選擇了自殺。
相比《蝴蝶夫人》,《西貢小姐》整體還是西方人對東方一廂情願的浪漫幻想,但是有更多接近現實的情節。
比如所謂「西貢小姐」,就是一家夜總會裡的小姐們都想爭奪的稱號,得主將被作為獎品被大兵們抽獎,而小姐們認為,這就表示她們可能會被帶到美國去,從此過上好日子。每一個妓女都用自己上場的機會使出渾身解數取悅大兵們,然而事實是大兵們只想和「西貢小姐」睡一覺而已,沒有人會把她們帶去美國。
而故事的最後,金儘管有證明美軍家屬身份的紙片,但是她和孩子並不能跟克里斯一同回國,當得知克里斯在美國已經另有妻子之後,金決定自殺來換取孩子被克里斯領養回美國的機會,然而最後克里斯和妻子也沒有來領走他和金的孩子,金所做的犧牲都是徒勞的……
《西貢小姐》的靈感源於兩位編劇Claude-Michel Schonberg 和 Alain Boubil看到了一張1975年美軍在西貢撤軍的照片,照片中的越南母親含淚送別自己的孩子,孩子的父親只願意帶孩子回到美國,母親被無情地拋下,兩位編劇憑著這張照片腦補了一出愛情悲劇,這大概和那個時代西方人無比膨脹的自信有著很大的關係。
在他們的價值觀里,西方男性因為所屬國家富裕程度、文明開化水平和先進生活方式的加持,必然擁有令亞洲女性無法拒絕的魅力,而窮困的亞洲人民也必然願意犧牲一切以換取到歐美已開發國家生活的機會,為了到美國生活這一遠大目標,這些行為(包括自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甚至是值得被歌頌的。
歷史上真實的「西貢小姐」們
但實際上,就在這些伴遊女郎們生活的地方,她們和她們的混血後代並不被人所理解,很多混血兒在成長過程中都遇到過各種各樣對於他們血統和身份的羞辱,就像黃秋生小時候就因為「鬼仔樣」被嘲笑是怪物。
在菲律賓蘇比克灣(曾是美軍在菲律賓的一個軍事基地,後撤軍)有個說法廣為人知:「美國軍艦扔掉的」,就是羞辱這些被美國大兵拋棄的女性和混血兒。混血兒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嬰幼兒時期被拋棄,或者由單親媽媽撫養,混血兒會遭到旁人刻薄的對待,有人對著他們喊「再見爸爸」,「半個美元」,「紀念品」。
隨著戰爭陰雲和殖民統治的落幕,伴遊女郎和她們的混血孩子的故事本應告一段落,然而迄今類似的情況仍然在亞洲不少國家重複上演著,泰國、菲律賓等國的紅燈區里日夜不停地迎接著來自歐美國家的「買春團」。
可笑的是,紅燈區是合法的,但墮胎卻是違法的,菲律賓國家作為天主教國家而泰國作為佛教國家都不允許婦女墮胎,再加上性教育的落後,「罪惡的交易」在幾十年間給這些國家帶來了成千上萬的混血孩子。
大多數在困頓中長大的混血兒們得不到受教育的機會,找不到維持生計的工作,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不得不走上母親的老路,靠出賣自己的肉體換取微薄的收入,但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依然沒有放棄尋找自己的父親,因為那是唯一可能改變他們命運的機會。
他們中很少能像黃秋生這樣找到自己的生父,即使找到,對方很有可能也會拒絕做親子鑑定,並且不準備對此負起任何責任。
畢竟,他們本來就是被拋棄的孩子。
所以,對貧困地區的女性普及義務教育和提供職業技能培訓的程度,是衡量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標尺,只有女性有了謀生的能力,才能避免更多類似《西貢小姐》的悲劇不斷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