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兄妹,終於光明正大地露一回臉了。
自從去年8月,英拉在審判前夕突然失蹤,關於英拉和他信的一切新聞報道便都成了「大姐去哪兒」的猜謎遊戲。
一會兒說在倫敦現身,一會兒說在倫敦會面。忽而兩人現身北京,大家一陣瞎激動,紛紛猜測是否「中方釋放信號」;忽而又說兩人離京改在香港舉辦發布會,於是大家又是一陣瞎激動,並紛紛猜測他們又在攢什麼大招。
搞得多了,大家都很疲勞——這倆流亡總理戲真多,管他在哪兒,反正肯定在國外,不想好好說話就老實躲著吧。
昨天,也就是2018年的3月29日,西那瓦兄妹終於正式的,公開的,毫不遮掩地在公眾面前亮相了。
並且,終於好好說了幾句話。
日本現身,重提「大選必勝論」
3月29日,在日本東京的一家酒店裡,日本前「自治大臣」石井一召開了一場新書發布會。在這場發布會上,他信和英拉作為貴賓出席。
這位「石井一」大叔,是日本自由派在野黨「新生黨」黨員,於1994年4月28日至6月30日期間,短暫擔任過兩個月的內閣自治大臣兼國家公安委員會委員長,算是一個虛職。
2011年8月,在石井一的擔保下,被軍方推翻了5年的他信赴日本訪問,兩人之間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往來。
在發布會上,石井一特地邀請他信上台講話,於是他信面對日本媒體發表了一番感言,總體而言,大致是說:
1.選舉是個好東西,泰國一定能很快重啟選舉;
2.為泰黨不關我的事;
3.但是只要選舉,為泰黨一定會贏。
至於英拉,則站在一旁沒有接受採訪,只透露她是跟隨哥哥前來日本的,會在日本停留2-3天。
這次亮相,終於不再是網友偷拍和facebook貼圖了。他信的講話,也比以前要直白淺顯多了。
簡而言之:只要大選,在座各位都是渣。
泰國政黨前史:從個體到集團
他信為什麼有底氣說這樣的話?
這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大家都知道,從1932年一直到1992,泰國名義上是君主立憲制國家,實際上仍舊是軍方說了算。在實權軍頭的壓制下,泰國政黨的發展程度十分原始,基本都是「個體戶政黨」。
所謂「個體戶政黨」,就是一個人聲望為核心,以利益分肥為宗旨的小型政黨。這種政黨,通常由一位政壇牛逼大佬組建,並由大佬本人擔任初代黨魁。大佬通過個人威望,四處招攬小弟,給錢給官,壯大勢力,參與大選。
這種原始的政黨體制,政治的邊界,即是大佬勢力的邊界,大哥在,政黨在;大佬亡,政黨散。如此政黨,根本沒有方針和理想可言,有錢叼就大,人多選票多。一旦大佬當選了,執政黨便開始爭分奪秒地瓜分財政預算,填補賄選虧空,為下一次選舉更大規模的賄選積攢彈藥。
大佬強大,則各方力量紛紛前來依附;一旦大佬失勢,或者對方大佬給出了更高的價碼,黨員也可以立刻改嫁跳槽。
於是80年代直到90年代末期,泰國各路小黨一路混戰,沒有一屆政府能夠坐完四年任期。經濟好的時候,「個體戶政黨」還能勉強維持;到1997年金融風暴來襲,泰國一敗塗地,其政治體制酥脆無能的本相暴露無遺。
執政能力?國家戰略?不存在的。
在衛生間裡給國會議員塞支票,才是那個年代政治人物的主業。
金融危機的慘敗,讓泰國人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
1997年,泰國當年唯一比較靠譜的民主黨,主導推出了《1997泰國憲法》。黨員不能隨便跳槽,在野黨不能隨便倒閣,不是什麼神頭鬼臉的傢伙都能組建政黨——說白了,提高政黨門檻,逼迫小黨組合成為大黨,形成穩定的「美式兩黨」或者「日式獨大」。
理論上,精英大黨執政,當然比小黨無限胡來要好一些。
但是,當時的立法者顯然不會想到,只短短三年,泰國的政黨們,被全部被他信收編,或者吊打了。
他信的優勢
他信為什麼能成?各種說法都有。
有人說他靠錢多,有人說他靠仁義,還有人說他是歷史名人的轉世……
比較公認的說法是,他信調動了新興資本集團的力量,喚醒了廣大鄉村底層民眾的政治熱情,建立了財力雄厚,群眾基礎廣泛的強大政黨,最終「底層逆襲頂層,農村包圍城市」,創造了史無前例的政治神話。
泰愛泰黨首次選舉,勝;再次選舉,大勝。2006年軍方政變,再次選舉,他信代言人又勝。於是黃衫軍上場,司法政變,把他信政黨徹底解散;2011年選舉,他信妹妹再勝。
只要大選,輸是不可能輸的,一輩子都不可輸的。
只好2014年再政變一次。
根本上講,只要泰國精英統治階層持續把持資本市場的上升空間,忽視底層民眾的政治需求,那麼在大選中擊敗他信,真的很難。因此巴育政府上台後,用了三年時間推動「國家改革」,頒布新憲法,目的就是要使泰國重新回到「小黨林立」的時代,政黨一盤散沙,軍方和精英政治聯盟便可垂簾聽政。
大黨控制不了,那就全搞成小黨吧。小黨吵來吵去不成事兒,最後軍方一聲吼,大家也就聽話了。
這,是目前克制他信的唯一方案。
然而,保險嗎?
當然很難。
自從巴育政府在3月初開放「政黨登記」,整個泰國政壇成了民國初年的中國,政客們久旱甘霖,蜂擁而上,半個月時間全泰國便成立了六十多個政黨。
什麼「新力量」、「新團結」、「新道德」各種「新」字輩的政黨,雨後春筍,各顯神通。各路新舊大佬,權臣政客,富二公子,老濕叫獸,農會行會,明星網紅,乃至於世界小姐之類,都紛紛出面組建政黨。
但是,就靠這些小黨,能取代他信嗎?
你又怎麼知道,這一百多個新政黨里,有多少是他信派來的馬甲呢?
或者在大選之後,被轉化為他信的馬甲呢?
難說啊。
軍方的苦惱
《2017年泰國憲法》,公認是一個不利於大型政黨發展的憲法,政黨比例選舉制很難讓單一政黨獲得簡單多數,非民選的上議院擁有監督和壓制國會的力量,一言不合就可以解散內閣,新總理也可以讓不經過民選的軍方人士擔任……
總之,戴著鐐銬起舞,為泰黨要想再贏一把,真是太難了。
但即便如此,還是無法保證他信派系在大選中不取得優勢。
他信是一個見招拆招的傢伙,席位不夠?不要緊,可以聯合中小政黨組成聯合政府啊,可以組建一堆小黨派做水軍啊!
反正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問題多,他信才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傻白甜,歪門邪道溜得很,哪怕回到「廁所里寫支票」的黑金政治年代,他信也照樣不是生手——
不就是寫支票,不就是拉人頭?西那瓦家族本來就是干這個好嗎?
必須重啟大選,必須還政於民,但是也必須防止他信再次當選。
想要同時完成這幾個任務,真的難。
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信才能在流亡海外十餘年後,仍然有這個自信。
自信沒有什麼是一場大選解決不了的。
如果有,大不了再選一次。
除非他信的對手,能夠在政治立場上完全取代他信所扮演的角色,不然,政治的天平終究還是會向人民所樂見的一方傾斜。
打破壟斷、促進競爭、鼓勵階層流動、滿世界給老百姓發錢……只有做到這一步,才能長久地與他信抗衡。
然而,若有誰能做到這一步,他也就變成了他信本人了。
強者之所以強,不是因為他占有過去,而是因為他壟斷了明天。
國家大政,或許更適合精英;但權力分配,則終究歸於民眾。
他信並非道德上的「好人」,西那瓦家族也並非什麼正義化身,然而人家之所以能在一次次被打得形神俱滅之後滿血復活,正說明他們順應了某種人性之中的必然,占據了某種歷史走勢的上風。
長遠而言,政黨制度的集約化、政治權力的平民化,這是泰國國家轉型的歷史趨勢。民粹也罷,民什麼也罷,要不然你就順天應人舉手表決,要不然你就逆天改命獨斷乾綱。精英政治,選舉制度,打倒他信——這三種東西,至少要放棄其中的一種,才能維持邏輯的自洽。
哪頭好處都想占,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泰國的未來
回到他信和英拉身上。
說他信真的佛擋殺佛,天下無敵,其實也不是。
他信曾經很強,但是經過三年多的扼制,尤其是「典米案」的重創,他信的實力,早已大不如前。
泰國政壇,已經重新洗牌,「新黨註冊」的各路人士中,有他信的馬甲,他信的盟友,更有軍方的傀儡,以及從他信體系中脫離的大佬。他信沒那麼厲害,憲法公投,他也輸過。
另一方面,在慘痛的失敗之後,其實他信的對手們其實一直在向他信學習。無論是阿披實,還是巴育,多多少少都進行了一些「他信經濟學」的實踐。惠民政策、產業政策、經濟刺激、民生投入,這些也早已不是西那瓦家族的專利
他信,不是無敵的,他很可能會輸。
他信在日本的發言,與其說是一種自信,更毋寧說是一種姿態。他切割了自己與為泰黨的關聯,以免為泰黨受到牽連;同時也向潛在的盟友發出號召,宣布了在巨大的壓力下「捲土重來」而非「偃旗息鼓」的決心。
只要參加這個遊戲,就沒有誰敢說自己穩操勝券。
他不一定能贏,但如果他的敵人不肯向他信學習,那麼終究,他信沒準就真的是無敵的。
如今,巴育政府雖然承諾2019年2月大選,整個泰國政壇,都在為之騷動、籌備、整合。
但是畢竟之前跳票太多,加上最近一系列憲法子法被以「釋憲」的名義進行審核,中央選舉委員會也遭到一系列打壓,因此軍方是否有意借「法律沒定好,大選搞不了」的名義再次拖延大選,暫且不得而知。
反正,終究還是要大選的。
曾經的勝者,必將捲土重來,用當年曾經勝利的方式,去考驗他所專享的枷鎖。
接受挑戰的強者,則必須面臨抉擇。
徹底退回昨日,或出手預定明天,這中間,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選擇。
退回到昨日,不一定就準是錯的,也有可能走出一條曲徑通幽的大道。
但是,路,終歸只能選一條。
別人肯不肯跟你一起走,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