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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公眾人物就像住在一個巨大的魚缸里,來自外界的審視時刻存在。陳冠希從未嘗試與這種審視和解。
文 |謝夢遙
編輯 |金焰
圖|視覺中國
老闆在,龍哥就在。
在這家公司里,龍哥沒有正式職位。老闆去北京,龍哥就去北京。老闆去上海,龍哥就去上海。只要是工作,老闆去哪兒, 龍哥基本跟著。有些員工有話不敢對老闆直說,就先找龍哥。龍哥像個緩衝墊。
現在,他已經是個老人了。老闆12歲時,龍哥就做他的專職司機了。老闆有過很多女朋友,但龍哥有15年沒交過女朋友。這一點,老闆是有過問的:「你是不是gay 啊?」
「你神經病。」龍哥說。
「我從沒見過你同女朋友聊天。」老闆說。
2007年龍哥終於有了女朋友,後來他結婚,邀請同事去海邊燒烤。只有老闆不知道,他當時人在美國。後來老闆埋怨怎麼連結婚都不告訴他,龍哥說怕耽誤他的事情。
龍哥總是會成為老闆童心大發時那個被捉弄的對象。拍網絡鬼片《探靈檔案》的時候,老闆把龍哥推進一個「鬼屋」,在外面把門抵上,過了兩三分鐘才打開。龍哥生氣了,「有沒有搞錯啊。」
其實,老闆很喜歡龍哥。他曾對媒體說,龍哥就像他的父親一樣。龍哥對他說:「不要這樣說,你爸爸會把我幹掉的。」
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僱傭關係,但直到現在,龍哥還是喊他老闆,老闆則喊他阿龍。香港是個高速流動的都市,藝人更換門庭,公司職員在不同平台跳來跳去,職業經理人簽下新的合約。但龍哥一直在。只有一年例外。
那件事發生之後的那一年。龍哥是那個送老闆電腦去修理的人。
受害者
那件事像一隻巨大的楔子插進陳冠希的人生,將他的故事劈為兩段。
值得信任的龍哥,相熟的電腦維修公司,手動刪除的照片。一切看起來萬無一失。他以為把照片放進垃圾箱然後清空,它們就永遠消失了。他以為。
他在記者發布會上的道歉聲明,堪稱公關典範。他臉色沉鬱地檢討自己的錯誤,並表示將無限期退出娛樂圈。但後來接受採訪時,他的態度就發生搖擺。他會說事發後有太多人給他建議,「我有點被他們帶著走了」,「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跳進了許多結論里」。他真的想過,在那個發布會上他應該說,「我沒有錯,我不會退出。」
但他也沒有再反口,只不過他所理解的錯誤,有了新的涵義。「可能我錯判了當時的形勢,沒有尊重我的生活與工作環境,」2016年在英國媒體SHOWstudio 訪談中,他說,「我仍搞不清楚是什麼讓我成了魔鬼。我能理解我做的許多事情,我代表的許多東西,在一個保守的社會裡仍然是禁忌。」與其說在反思錯誤,不如說是用一種委婉的方式為自己喊冤。
他是個受害者。照片是2004年以前拍下的。所有被拍攝者都知情,一切是在兩情相悅中完成的。他從未對那些女性施加過身體傷害,他也從未向他人展示過照片。在那之後,他終於有了「第一段認真的感情」。他主動向她談起那些過往,她感到不悅,讓他刪掉照片,他就照做了。6個月後,他叫龍哥送修電腦。以上內容都是他告訴媒體的,沒有相反證據顯示他說謊。
但在一些人看來,陳冠希是那個施害者。為多位女星以及他本人帶來災難性後果的導火索,藏在陳冠希的相機里。在新聞跟帖里,在微博段子裡,在男性聊天的抖機靈里,在郭德綱的相聲里,嘲諷與影射從來沒有真正放過他。他遭遇的網絡暴力,也許是當代娛樂史上能排進前三號的。
「艷照門」 發生後一年多仍餘波未了, 2009年3月12日還有媒體將男主角陳冠希作為頭條新聞。
人們喜歡抓住發布會上他那句無限期(indefinitely)退出娛樂圈的話,指責他出爾反爾,但忽略了當時另外一些重要的內容,他還說,「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原諒」。
這些年他在影視劇中消失,但他仍然是一塊強大的狗仔隊磁鐵。「吃飯要拍,去洗手間也要拍。去洗手間拍什麼呢?」 龍哥說,「所以他不喜歡香港,覺得香港記者很麻煩。他在日本、美國,沒有這個。」來者的善意是如此匱乏。2012年他參加香港慈善馬拉松,籌款超過百萬元,有媒體直接問道:「你參加馬拉松做善事,是不是為了洗底?」在一次群訪中,一個娛記問他,阿嬌交了新男友,對前女友想說什麼。他平靜地用英語反問:「are you stupid?」報道將他這種回應稱為爆粗口。即便在他潮牌新店開張的時刻,娛記的問題包括他有沒有和張柏芝聯絡, 有沒有關注當時謝霆鋒和王菲復合的新聞。
那件事的相關話題不斷被問起,他仿佛陷在一個無休無止的閉環里。大部分情況下,他保持一種不滿但仍算克制的態度, 但一旦暴怒,就將登上娛樂頭條。他被激怒的橋段成了刻意追求的賣點,跟拍攝影師的常用伎倆是,用貼近的鏡頭撞他的臉。
他對中文媒體的敵意與日俱深。如此一來,一種惡性循環形成,一些媒體隨意問出冒犯性的問題,他給出憤怒的回應。而某種程度上也正是他的激烈表態,獲得深度訪問機會的中文媒體也越來越不敢過多回溯那件事,只能在周邊盤旋。他一次次失去了辯護與陳述自身的機會。
但公眾的負面感受,並不總是和那件事有關。
2016年7月,陳冠希在微博上對林志玲突然發難讓所有人失望了。他發微博前,通常會讓經紀人Hamida 先看下,確認措辭無誤。但那一次,他直接就發布了。事實上,公司就是屬於他的,沒有人可以控制他。他使用了「醜陋至極的婊子」這類語言,那可不是一個禮貌紳士的表現,那甚至不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壞小子該做的事情。
還有2017年9月的那個和歐陽靖一起進行的關於嘻哈音樂的訪問。從一開始,他就沒想好好回答問題。當女主持人念錯了美國嘻哈傳奇Snoop Dogg 的名字後,他拉下臉來,爆了粗口。他的反應令她更加緊張,而這個可憐的主持人越表現失措,陳冠希就愈發加大對她的羞辱。一切感覺要失控了。好在歐陽靖努力圓場緩和了氣氛,他的溫和像是襯托,放大了陳冠希的暴躁。
這些言行本質上與易碎的自尊以及難以控制的怒火有關,但無疑會加深那種成見,陳冠希不尊重女性。為什麼他會拍下那些照片,他不尊重女性。原本並不相關的事情,重新連接到了一起。
成為公眾人物就像住在一個巨大的魚缸里,來自外界的審視時刻存在。陳冠希從未嘗試與這種審視和解。2010年他在新加坡辦過一場以「眼睛」、「窺探」為主要元素的藝術展,主題為「我討厭你的注視」。對八卦新聞的抱怨成為他歌曲里永恆的主題。2006年的《嘥氣》里,他痛批傳媒對他當街被兩名菲律賓青年襲擊事件的歪曲,「我身上發生的事物變成你的文字遊戲,惡性報道慣性羞辱。」2007年的《淚》里,他繼續唱,「每天見狗仔隊,我沒犯罪卻被當罪犯追。」2010 年的《繼續做》里他重溫過往,「經過無數被冤枉的報道,令我心酸,覺得腦子有點亂,感覺有些像沉船……」
他尤其討厭被偷拍,無論對方是記者,還是普通的路人。長久以來,他對於偷拍的處理方式是,拍回去。「你為什麼要拍我?」他會一邊質問,一邊舉起手機拍下對方的樣子。Vice 導演Billy Starman 見過他更衝動的一面。他在日本街頭隨訪陳冠希時, 有一個男孩拿著GoPro 相機湊過來拍。那天剛好趕上陳冠希心情不好,他上前搶下相機。男孩嚇跑了,相機無從歸還,成了他的戰利品。「他有點小得意。」Billy Starman 對記者說。
即便對於約定的採訪,他也對拍攝極其敏感。「新世相」 在去年作為受邀的兩家中文媒體之一採訪陳冠希。即便如此, 全程還是未被允許錄像,最後視頻只能在黑屏上用文字呈現對話。Vice 拍攝的紀錄片《觸手可及》中,他難得地同意Billy Starman 全程隨訪,當他選擇合作,他可以做到有趣和毫無保留。但每一次打開攝像機,都需提前知會。「他說我可以做(這個訪問),不過一定是我說要拍,他才能拍,他不能不尊重我。」 經紀人Hamida 說。
很難說是不是2008年的那件事令他對個人生活有了更強的邊界感,至少他周邊的人都承認,這是他的一種自我保護。
金童
陳冠希人生中第一次與狗仔隊發生交集,是他16歲那年。八卦新聞將會成為他未來生活的煩惱主旋律,他將學習如何與之周旋,以及如何在過度消費與誤解之中生存。只不過在第一次發生時,他是個配角。
照片登載在八卦雜誌,拍到了一名司機給包括謝霆鋒在內的幾個香港國際學校的中學生分煙。狗仔是衝著謝賢之子去的,而照片中的陳冠希還未進娛樂圈。他們完全沒想到是怎麼被拍下的,為躲避旁人還專門跑去了一個小樹林裡。龍哥正是那名「教唆未成年人吸菸」的司機。那件事給他造成影響,學校盯上了他,不再允許他在接送期間進校園使用洗手間。
「我哪有煙啊。我抽菸都是跟他們學的。他爸爸不抽菸,他爸爸請我之前,我就不抽菸。」龍哥說。進校前陳冠希等人把煙存在他那裡,放學再拿回來抽。龍哥沒有和陳冠希的父親陳澤民解釋過這件事。「沒有可能,因為他們還是學生。」但他能感到,他和少年陳冠希的關係更加親密了。
一開始,他是父親的私人司機,跟了四五年,父親把他安排給從加拿大回港讀書的兒子。陳澤民信任他。「阿龍,你幫我拿200萬去銀行。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理,就給我200萬現金, 我就帶著錢去銀行。」龍哥對記者回憶。
他記得,那小孩喜歡留光頭。他們熟得很快,天天見面, 天天「罵架」。龍哥喜歡在車上放徐小鳳和張學友的歌,那小孩聽到就說:「這個什麼歌啊?很難聽啊。哎呀,你關掉啦。」他用可攜式MD 機播嘻哈,龍哥勸他把聲音調低點,他還要放得更大聲。龍哥之前從沒聽過那種音樂,跟著聽,慢慢也會唱了。陳冠希就在旁邊笑,「好難聽啊。」他說。給他父親當司機那些年, 車上很少響起音樂,「因為他以前比較忙,他要坐車的時候說電話,電話不停的。」
名義上是司機,實際上更像貼身助理,工作內容包括叫少爺起床。龍哥有陳家的鑰匙。少爺總是睡不夠, 每天都要叫,他抓到枕頭、衣服就撲頭蓋臉砸過來。龍哥有招專治懶床,「我把他的被子拉開,哎哎哎,他就起來。」陳冠希回加拿大讀中學,龍哥也跟過去了。他一開始權當旅遊,以為一個星期就能回來,畢竟那裡誰也不認識,結果一留就是幾年。每隔一兩個月, 他還是要回香港幫少爺買東西,唱片、玩具、球星卡……陳冠希酷愛收集球星卡,有整整一箱,價值上百萬。
最終陳冠希還是回到香港就讀,友情在日後維繫了很久的國際學校小圈子開始成型。「我還記得他從小就有很強的求勝之心,尤其是在我們一起打籃球的時候,他會變得非常認真。」日後和他一同創立潮牌CLOT 的中學同學潘世亨對記者回憶。陳冠希痛恨輸球。
他常和那群夥伴去蘭桂坊。「他們很多人的,他是老大,霆鋒啊很多同學跟他的。星期五下學,我們就回家換衣服,晚上出去玩,他爸爸不理他。反正你看著我孩子就OK。」龍哥說。孩子們聊天,他也參與。
多年之後,陳冠希回顧成長過程里的缺失。「我來香港, 我的爸爸給我好多錢,因為他沒有好多時間陪我。」在GQ 雜誌的採訪中,他承認自己父母離異的家庭糟糕透了,「我恨過我爸爸,我恨過我媽媽,我兩個都有,在不同的時間。」
「他同他爸爸說事情啊,好像說公事一樣。」龍哥說。
但少爺和司機感情越來越深。從來不用問,陳冠希總能知道龍哥什麼時候手頭緊張,塞給他零花錢。有次龍哥生日,尚在讀書的陳冠希送了一塊勞力士手錶。再後來他進演藝圈,愈發闊綽,告訴龍哥想買什麼不用提前講,買回來直接開單就行。當陳冠希擁有了一輛跑車以後,龍哥表示也想買。「有沒有搞錯啊?我開跑車,你也要開跑車?」他說。但他還是允許自己的司機買了一輛價值30多萬的奔馳越野,上下班都能開。
陳澤民是香港娛樂界大亨,不可否認,父親的人脈資源對兒子進入娛樂圈有著巨大幫助。陳冠希的第一支就是黎明在他家吃飯時候,介紹去紐約拍攝的。他喊張國榮「乾哥」,「乾哥」很喜歡他,龍哥記得,陳冠希想買的衣服買不到了,「乾哥」 就會幫他去找。他演藝之路開啟得極為順遂,拍戲的經紀約簽在成龍的公司(後來賣給林建岳的東亞),歌手約則在英皇,都得到了力推。他拍了《特警新人類2》,然後是兩部《無間道》,接下來是《千機變》、《江湖》、《頭文字D》……不是所有新人都有機會得到出現在劉德華、梁朝偉身邊的重要角色。這個喜歡歪著嘴角笑,有一種邪邪的魅力的年輕人,迅速地紅了。
他也會挑戰一些讓人意外的角色,在《狗咬狗》中出演了極度兇殘的柬埔寨殺手, 堪稱驚艷。導演鄭保瑞認為,新一代男演員中,可塑性最高的是陳冠希。
按時起床仍然對他是件很困難的事。拍戲趕飛機,經常會發生這樣的對話:「老闆,起來了,工作。」「下班飛機幾點?」龍哥就不再叫他了,直接去改簽。
keep it real
那個網友很特別,他講的全是美國黑人俚語。那是上世紀90年代,他們還是用ICQ 交流,聊嘻哈, 分享好的專輯。「我們根本不知道誰是誰,那個時候他應該15 歲左右。根本是一個黑人講英文。」如今被業界視為香港嘻哈文化教父的MC 仁對記者回憶。直到後來,他才知道,那人是陳冠希。
直至2003年,兩個人才第一次見面。MC 仁原屬團體LMF 解散了,陳冠希請他去尖沙咀最貴的半島酒店喝茶,表示想請他合作音樂。MC 仁喝完茶就走了。「有錢人搞這個,自己搞, 不用找我,你肯定搞得比我更精彩啊。」他拒絕了。
某種角度看,兩人像是活在不同的世界裡,性格瘋瘋癲癲、講話有點顛三倒四的MC 仁自視地下rapper,從不寫愛情歌,追求有批判精神、有社會介入的說唱。而陳冠希是個消費奢華的富二代,怎麼也不像是源於貧民窟文化的嘻哈音樂的代言人。
音樂方面而言,陳冠希在英皇的歲月從沒開心過。按照英皇一貫的造星路徑,陳冠希將被包裝成一個唱流行曲的精緻偶像,早期他也唱了很多這樣的歌,都是別人寫的,拿來就唱。這與他的興趣背道而馳。從小他就著迷嘻哈。對他而言,那是一種接近心靈的神秘力量。他說,說唱教他做人,教他,他不止一次將嘻哈比作他的爸爸。
MC 仁最終還是破例幫陳冠希做了一首說唱單曲。在缺乏宣傳的情況下,那首名為《即影即有》的歌還是火了。然後有了《Please Steal This Album》的全說唱專輯,充滿本土情懷至今被奉為經典的《香港地》即在其中。由此開始,MC 仁與陳冠希有了固定的合作。
在這個過程里,MC 仁重新認識了這位富家子弟。「一般的歌手,只能假裝說自己心裡話,因為歌詞是人家寫。但是如果他有參與自己寫,寫自己心裏面的話,他表現出來是很明顯的不一樣的。」
最初陳冠希不懂中文創作,只能用英文先想,再把詞翻譯成用字母寫出來的廣東話,到後來,他能掌握到基本的押韻自行創作,MC 仁僅修飾文法字詞即可。
後來成為陳冠希小圈子中另一個固定班底的「廚房仔」,是MC 仁介紹給陳冠希的,這個廚藝學院的畢業生也玩說唱。2004 年,陳冠希邀請他做旗下潮牌店的店長,還幫他發獨立專輯在店裡賣。「我有一些很棒的beats,你聽聽。」他給了「廚房仔」三四百首beats 供他挑選。「廚房仔」非常驚訝,因為當時在香港很難找到beats maker,但陳冠希就是能用他的手段找到人。
嘻哈不止是音樂,其底層邏輯是真實與自由地活著。在明星趨於同質化的舞台上,陳冠希是個特殊的存在。2007年7月, 他上《康熙來了》,談起當時在美國的女友送他的公仔大象。小S 問他,為什麼承認有女朋友,他說,因為我非常愛她吧。他還承認做藝人之前有過,承認狗仔的騷擾讓他難過到哭。這類表達對於傳統藝人的「人設」可能是摧毀性的,想安全穩妥掙錢的明星大概不會這麼說。其實從嘻哈文化看,很好理解,這才是「keep it real」。
陳冠希不想做討好所有人的音樂,他的公然反抗促成了他與英皇的決裂。解約後,他在2007年推出《讓我再次介紹我自己》,在那張從製作到視覺都由陳冠希主導的專輯中,他點名諷刺了將他雪藏兩年的前東家。
那張專輯發布10年之後,吳亦凡加入《中國有嘻哈》,帶來巨大的流量與關注,間接推動了嘻哈的一波崛起。陳冠希本可以成為吳亦凡那樣的角色,至少在《讓我再次介紹我自己》發布的時候,他似乎接近成功了。那是個鮮聞嘻哈的年代,而他的首張國語說唱專輯,獲得了主流市場的認可。當時在更多人的認知里,陳冠希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電影明星,但他一直試圖利用他的偶像影響力改變這個音樂市場。
所有進程中止於2008年1月。
掙脫
周邊人里,龍哥是唯一能找到的可以歸咎的人。如果他留下盯著維修,也許結果會不同。而且那家電腦公司是他找的, 老闆是他多年的朋友。艷照門爆出後,陳冠希對龍哥發了大火, 之後幾天,他不再和他說話。
在那場波及多人的颶風裡,龍哥也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受害者。
他沒有跟著陳冠希去美國,「因為他不開心,就不想你過去」。那一年他什麼都沒有做,就在家呆著, 偶爾給朋友開車。那輛屬於他專用的越野車也還回去了。在為陳家服役這麼多年之後,他突然沒有了固定工資。但他強調陳冠希不知情。「不是他給不給,我不說是誰了, 是這個人不給,就算了。」他的狀態很糟糕, 他為老闆和自己感到難過。「發生這個事情以後,全都掉下來了,全都沒有了。」
他有時候想, 哎,去找個工作算了。但他們的關係沒有斷,陳冠希每次回港時會先告訴他,讓他去接。離開時,龍哥送陳冠希去機場,「他知道你沒有錢,他就會把錢放下,可能一萬,可能兩萬。」
陳冠希才是過得更不好的那個人。事發後,他放下窗簾, 哪也不去,5天5夜在昏暗中度過。為了躲避媒體,他曾躲在計程車的後備廂15分鐘,他甚至覺得自己會悶死在裡面。他一度害怕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手,害怕突然啟動的汽車。他害怕所有事情的發生。2009年CNN 訪問中,他說收到過兩次死亡威脅, 其中一次是一個彈殼。至少一年多,他沒碰過相機。
他讓龍哥關閉香港粉絲會—那是簽約在成龍的公司就建立的,第一年有700人,後來越來越大。龍哥傳消息給分頭負責的粉絲,他們問為什麼,龍哥說,「老闆不在香港了。」
出事之後,「廚房仔」在網上收到陳冠希的消息,陳冠希說的竟然是「對不起」。「廚房仔」沒明白,陳冠希怎麼會用這樣一種卑微姿態和他說話。「你不用對不起我。你保重。」他回答。
在美國的那一年多,陳冠希報了短期課程,學習如何監製電影,他看了一些心靈自救方面的書。他天天用跑步對抗情緒的低谷。他需要自己去洗衣服和丟垃圾。以前香港的家裡有三四個工人,3分鐘沒燙好衣服他會大發雷霆,輪到他自己,3分鐘真搞不定,「原來我真是個壞人。」他後來說,「得以看到人生的另一面。」
他失去了所有代言。這是一個反諷,時尚品牌意在創造潮流,但也需要跟隨潮流。如果在這個潮流中,陳冠希被視為罪人,它們只有放棄他。
他的演藝事業停滯下來。他的重心轉到潮牌生意,2009 年12月在上海開了店,2010年4月開到了台灣。
他恨那些公開說不認識他的朋友。但換個角度看,在糾纏不休的娛樂文化里,那反而可能是結束追問的最有效手段。那些對他避而不談的圈內人,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也在保護他。無論如何,陳冠希視之為背叛,在「keep it real」的嘻哈價值觀里,有話需直說。「他說話做事不會拐彎抹角,是個真性情的爺兒們。」潘世亨對記者說。
一些人主動離開他,而他的恨意令他失去了另外一些人。在2008年後,曾經親密的音樂搭檔陳奐仁再未與他有過合作。「如果要做一個好的生意人,要再看遠一點,你要跟所有的人保持一種長久關係。」MC 仁說,「但是他就不是這種人。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日後回顧那個事件,陳冠希說:「在那個過程中,我找到我自己是什麼人,找到生命的意義,所以我很開心。」在去年新世相的訪問中,他甚至篤定地說,那件事「絕對是 Blessing ,我百分之一千確定」。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站在餘燼之中的自我安慰。唯有如此,唯有賦予這場徹頭徹尾的災難一些積極意義, 他才能感受到來自世界的一點點仁慈。當他這樣說出的時候, 那些傷害與不幸,似乎減少了幾分。
他的回歸是悄無聲息又是註定的。2010年,在中環的服裝店做店員的「廚房仔」意外地看到,陳冠希出現在他的店裡。這是2008年後兩人的首次見面,「廚房仔」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你這個撲街。」他們曾經那麼熟悉,一切都回來了。他後來對記者回憶,見到陳冠希的一刻,「有一點感動,有一點開心。」
陳冠希對他說:「我公司想找你出唱片,如果你真的有興趣,你打給我。」後來,「廚房仔」簽約了陳冠希的娛樂公司CMD,成為僅有的兩名藝人之一。
他回來了,龍哥又成為跟在他身邊的司機。只是出於對往事與狗仔的厭倦,陳冠希很少住在香港。
歸來
轉眼10年。整個世界都在快速前進,陳冠希還是那個陳冠希。
他比以前守時多了,但總體而言起床依然是艱巨挑戰,所以住酒店,永遠配三張房卡。他一張,龍哥和經紀人Hamida 各一張,負責叫醒。
他依然耐性有限。他的信息必須第一時間回復,哪怕不知道也要回不知道。如果未見回復,他不會罷休,「信息是一直發, 罵完以後(發)問號,罵完以後(發)問號。」Hamida 說,有人手機靜音,那天收過老闆一百多條信息。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好像全世界人跟他對抗那樣。」「廚房仔」說,陳冠希討厭他工作時,別人在旁邊玩樂—儘管適當的放鬆對於創作者是必要的。但他也會把憤怒變成力量。「這種人好處是什麼?用功得比所有人厲害。他不用睡覺。不好是什麼?他不知道他已經太用功了,他以為所有人都這樣。」MC仁說。
公司里幾乎每個人都被他罵過,以至於他每次回香港公司,大家會問:「老闆今天心情好嗎?」當然,罵完之後,他會為自己的語氣而道歉。
「如果你不是他朋友的話,很難和他合作的。」一個員工說。
身邊人都說,成功、金錢並非陳冠希世界中最重要的事物,感情才是。
他會給員工發聖誕禮物,從行李箱到藝術品,每個人不一樣。一個胖胖的女員工說,有一天她嚇一跳,因為甚少接觸的老闆突然給她instagram跑步的照片,留了好多好多加油的表情符號。之後,她收到了他送的運動鞋。
經紀人Hamida記得,六七年前,她剛剛加入公司時年紀還小,只是一般職員,在台北慶功party上感到壓力過大,自己哭了起來。回到酒店,陳冠希搬來一把椅子面對面坐下。「你什麼事啊?」他溫言問道,然後開始安慰。
有次龍哥高血壓發作,筆都握不住,Hamida送他去醫院,一時顧不上看手機。再看時,手機上已有陳冠希的多條信息和未接來電。龍哥並無大礙,但陳冠希非常焦慮。「如果他有什麼事情,我現在要買機票回來。」他對Hamida說,「你知道我把他當成像我父親一樣。」
在他的人生里,法拉利開了10次就賣掉,東京3天購物花掉五十幾萬,但他有他珍視的東西。
在某些方面,他願意變得更加積極。2015年農曆新年,他在Instagram上傳一張寫滿「I am a Chinaman and I am proud」的圖片。同年8月的專輯中有首《東方快車》,他唱道,「我是中國人,就算出世揸住加拿大的身份。」最新一個例子則是去年底在紐約大學的演講,為中國製造正名。
只是很多事情,並不取決於陳冠希願不願意。
「廚房仔」算下來,這幾年跟陳冠希去過五六十個地方演出,有美國拉斯維加斯,也有銀川之類的中國三線城市。陳冠希現身夜店唱歌一旦被媒體曝光,新聞往往配合評論里對他境況落魄的哀嘆。Hamida解釋,「他就喜歡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表演。」
那些中國線下演出經常安排混亂,會插入合同里沒有的環節,比如現場抽獎。有場演出前「廚房仔」提前去試麥,場地人員說,演出方費用還沒到,不許試。還有一次,他們按照約定走進主辦方老闆的包間完成合影后,老闆請陳冠希坐下,剝了一個開心果,遞到他嘴邊,「你吃嗎?」那場景非常怪異。嘻哈文化里,rapper通常表現出來的姿態是生人勿近,沒有任何一個rapper可以忍受坐在一個老闆旁邊,等著他往自己嘴裡投喂開心果,像一隻被飼養的鸚鵡。
危急情況也存在,某些土老闆行事風格與黑社會無異。有次在夜店,對方的人拿著把刀走過來,嚇了他們一跳。「今天老闆生日,想要你幫他切蛋糕。」陳冠希拒絕了。去機場半路,他的車被截停,對方要他必須錄一個祝福視頻,否則不放人。陳冠希照做了。
2016年末,他與摩登天空的簽約似乎為市場打開提供了一絲曙光,也是對他個人風格的一次重塑。那之後他不再去那些低端夜店表演了。但摩登天空的工作人員承認,出乎意料的,陳冠希這個名字在報批音樂節和大型活動時,還會遇到障礙。在北京從未通過審批。
到了2018年,當人們談論說唱的時候,他的名字偶爾會被提及,但是歐陽靖和那些遠比他年輕的rapper主導了人們的討論。《中國有嘻哈》的總製片人陳偉在第一季開播前接受記者採訪時,表達了對陳冠希的尊重,但沒把他放在邀請之列。他直白地承認,按照體制內的標準,「陳冠希是劣跡藝人,肯定是不行的」。
這些年來,他音樂作品反響平平,但至少他還在不斷地發專輯,但影視方面,幾乎是一片空白。
「他不想回娛樂圈,他想拍電影。」Hamida說。這種表述看起來有點矛盾。一方面,他想做一個走在路上不會被注意到的普通人,另一方面,他想重新站到舞台中心。
在亞文化領域,兀傲不馴的他算是青年英雄,在主流權力語境,他依然不被接受。儘管那件事裡他是否有錯的辯論已經結束了。時代在變化,時代從來沒有變化。他參演過幾部電影,但上映時都刪除了他的戲份。網劇《探靈檔案》被禁播。但陳冠希現身的地方,就一定有新聞和女孩的尖叫。於是他不斷被人遺忘,又不斷被人記起。
談到拍電影,最有生機、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更多是以前的故事。
2001年拍《願望樹》,需要錄一個在日本雪山奔跑的背影,他一口氣跑到消失不見。龍哥去找,發現他在山下的市集吃面。怎麼一直跑去山下了?陳冠希說,因為導演沒有喊咔。
「他真的是有天分的一個演員。我覺得他喜歡拍戲多過唱歌,」「廚房仔」告訴記者,「我覺得他內心有一團火的。」
檔期最滿時,他同時開兩部戲,早上一部,晚上一部。有次連續拍了65個小時,龍哥也累壞了,開車回家,他竟打了瞌睡,車開出公路,差點衝下山。
那年陳冠希22歲,青春正好。在半山斜坡上,他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剛經歷過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