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楊榮文在一所學校演講時,分享了他對中國關于法治的敬畏和蔑視、漢語和控制以及沒有宗教的道德體系的看法。全文如下:
英國作家及詩人魯迪亞德·吉蔔林在他的著名民謠中說道:“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兩者永遠不會相遇。”不管我們喜不喜歡,現在東方西方再次相遇,創造並開啓了曆史的新篇章。當我們讀到貿易戰和華爲的時候,我們讀到美國越來越多反華情緒時,人們會想起吉蔔林著名的台詞。但對他來說,東方不是中國。對他來說,東亞是南亞,他在那裏度過了很多年。
對于我今天的發言,我想把東方局限在“筷子人”(東亞,主要是中國、日本、韓國和越南)的領域。這是有原因的。筷子人的文化是有連貫性的。要了解越南、韓國或日本的曆史,不可能不參考中國大陸的偉大曆史。日本是第一個從亞洲大陸剝離出來以應對西方帝國主義挑戰的國家。到了第二次鴉片戰爭的時候,任何登陸亞洲大陸的日本船只都會受到英國人的檢查,因此日本知道她如果不變化遲早會遭受同樣的羞辱。
這導致了明治維新,並對日本社會進行了自上而下的徹底改革,以至于成爲了一個蹂躏中國大陸的帝國主義國家。但當我們讀到日本和韓國之間的爭吵時,根源在于東西方的遭遇。
今年,當日本新天皇登基時,日本人不得不爲他的統治找到一個新的年號。這是一個古老的中國傳統。從曆史上看,曆代年號都是由中國經典中的兩個字組成的。但這是他們第一次決定不從中國古典文學中取材,而是從一首日本古詩中取材。他們選擇了“令和”。令有雙重含義。通常的意思當然是“命令”,但日本說:“不是這個意思。令的含義是美麗的。”這是一個晦澀難懂的意思,日本就是這樣解釋的。這就是日本文化,用筷子的人可以本能地理解這種雙重含義。
大約在同一時間,日本政府向國際媒體提出了一項請求,希望日本首相的姓名可以被正確地譯爲“安倍晉三”(Abe Shinzo),而不是按照英文的先名後姓,寫成“晉三安倍”(Shinzo Abe)。由于明治維新,日本人在與外面的世界打交道時,決定倒向西方,但現在他恢複了安倍晉三(Abe Shinzo)。因此,日本正在重新亞洲化,但日本非常清楚,在這個過程中,它不想成爲中國的衛星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你會發現同樣的過程發生在韓國、朝鮮以及越南。
但是要了解所有這些事情,我們必須了解中國。
五四運動之所以發生,是因爲中國社會存在著如此深厚的慣性。從鴉片戰爭到太平天國和辛亥革命,一直到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最後是鄧小平直到現在,這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革命。因爲中國人是地球上人類中最同質化的。這是好幾個世紀社會進化的結果。
如果你很小,變化很快就會到來。如果你很大,改變內部系統需要很長時間。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大腦,而大腦可能是已知宇宙中分子、原子最複雜的集合。中國人創造文明的能力是因爲我們有一個集體的大腦,這意味著我們彼此聯網,我們的曆史,我們的祖先。這些將我們聯系在一起的操作系統就是我們的文化。人工智能(AI)可能能夠複制個體大腦中發生的事情。但人工智能不能複制集體大腦中的東西,因爲集體大腦要複雜得多。
是什麽使中國文明具有同質性?今天的中國90%以上是漢族人。這是不是因爲中國的帝國不能殖民鄰國,從而減少漢族的比例?這不是原因。原因是兩千年前秦始皇皇帝用武力統一戰國時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個建立在法律主義原則基礎上的制度,由嚴格的法律來統治。這是如此的艱難,以至于秦朝傳到了秦始皇的兒子就滅亡了。人們很高興擺脫他,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直到現代,他都被詛咒——因爲他焚書坑儒。
法治VS禮儀
漢朝接手時,基于“禮”來確定了中國社會的另一種組織原則。漢學家李約瑟曾寫道,中國不是沒有法律,沒有立法。事實上從曆史來看,中國的立法主體比西方世界更多。但是在中國,當涉及到皇帝時,皇帝是根據法還是禮來決定?必須是在禮的基礎上。所以法可以是一種工具,一種調節大量數字的方式,但是最終的決定,特別是最終的道德決定,都是基于禮的。這與西方世界截然不同。
我們中的許多人觀看了聽證會,最終確認布雷特·卡瓦諾爲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這幾乎是一場人腦子打出狗腦子的爭鬥。今天特朗普任命了兩名保守派最高法院法官。如果他他獲得第二個任期再任命一兩個,美國對法律的最終解釋將在未來幾十年內確定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在塑造本世紀美國社會的方向和演變方面,這比任何一次國會或總統選舉都重要得多。但這些都是規則,而美國人是按照規則戰鬥的。因此爲了對抗特朗普,民主黨人開始進行彈劾。最終一切都回到了法律。
筷子的人帶著鄙視、驚訝和敬畏的心情看待這一切。一個系統怎麽能這樣運作呢?一個國家的首腦怎麽可能在承受所有這些不利的壓力的同時還能執政呢?這種對法律原則幾乎一絲不苟的堅持,對筷子的人來說是相當陌生的。對他們來說,對中國人來說,你必須從整體上看。你應該還是不應該?如果你應該這樣做,那麽你就會找到一種方法來做這件事。
紙張的出現以及與現代技術的相似之處
所以東方就是東方,西方就是西方。爲什麽這會如此不同?我已經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其中一個原因是紙張技術。中國人有紙有2000多年了。根據書中所說,是蔡倫發明了紙,但中國人在此之前可能有更早的紙張形式。它使中國人能夠存儲數據,並以無與倫比的規模和數量操縱數據。
幾個世紀以來,中國人一直擁有這一優勢。直到八世紀之後,在中亞的一場大戰爭之後,唐軍被阿巴斯軍隊打敗,中國囚犯被俘虜,造紙技術進入伊斯蘭世界。在很短的時間內,造紙廠在布哈拉、大馬士革和巴格達建立起來。這改變了世界文明,最終是阿拉伯學者將經典從希臘通過西班牙帶到歐洲,並開始了歐洲複興的進程。
你知道,今天當我們讀到華爲的時候,他們想要拒絕華爲使用安卓系統。安卓系統不僅僅是一個操作系統,它還意味著所有連接到Android上的應用程序。美國表示,Android ARM的中央處理器架構是專有的,應該禁止中國使用。中國可能需要幾年的時間才能克服這些挫折。
語言和控制
但你可以想象,幾個世紀以來,中國在紙張方面具有優勢。當時的程序員是學者,因爲他們能夠掌握畫筆,這需要多年的教育。通過考試選出最聰明的人作爲軟件專家,他們做了詳細的記錄。在過去的兩周裏,我一直在iPad上看一部中國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現在中國非常流行。但最讓我著迷的是長安的記錄保存,以及誰有權訪問這些記錄和數據庫。所有的控制權最終都落到了這個人手中-誰擁有對數據庫的控制權。
中國擁有這一優勢,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漢語都有一種非語音的書寫系統。如果一種語言是基于語音的,那麽單詞總是在變化。現在英國人讀喬叟是非常困難的,因爲當時的英語是不同的,因爲後來發音發生了變化。但是漢字是象形字,就像固定的圖標。上下文可能已經改變,上下文中的含義可能已經改變,但是你可以讀懂一個字符,你知道它的意思。無論出于什麽原因,這創造了一個非常有凝聚力的文明。即便西方要進行技術封鎖,中國也可以培育內在的東西。
道德體系與帝國的興衰
當教會人士來到中國,想要改變中國的時候,開始爲西方解讀中國。他們對中國有一個沒有宗教的道德體系感到驚訝。在西方,他們一直在尋找沒有宗教的道德體系,因爲教會對社會各個方面的監控太嚴密了。
所以這導致了新教改革,它導致了三十年戰爭,最後是像伏爾泰這樣的知識分子,驚訝地發現中國存在一個可以在沒有宗教的情況下道德運作的制度。這激發了新一代理想主義者(想要廢除)教會,廢除了教職主義的理想,並誕生了一個新的西方社會。中國奠定了法國大革命的基礎。但這種將宗教從歐洲社會中移除的做法現在正在産生新的問題。
在法國大革命前幾年成立的美國,宗教仍然是社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今天美國的鬥爭就是世俗主義者和那些信奉某種宗教的人之間的鬥爭。這很複雜。在今天的歐洲,如果你去教堂,它們大多是空的,世俗化在歐洲創造了一個混亂的新時代,但那是不同的故事。
我想總結的是,正如易經告訴我們的那樣,周期中有循環。中國可能會在今天走上升的道路,總有一天會達到頂峰,但有一天會下降。歐洲現在可能正在掙紮,但總有一天它會恢複並再次崛起。美國也正在經曆周期性變化。在我們所處的周期的任何階段,都必須有一種謙遜,特別是如果我們正處于上升階段的時候,因爲有一天我們將會下降。當我們有了這樣的謙遜,可以從中學習和受益,那麽我們就會有一個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