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興一石激千浪,中美科技博弈升級|《財經》封面
中美博弈已經聚焦到高科技產業,中興的致命危局既是個案,也是這場博弈的註腳。對中興事件的解讀,不僅會影響外交,也會影響內政
4月20日,中興通訊召開新聞發布會,董事長殷一民表示堅決反對不公平不合理的處罰,公司通過一切法律允許手段解決問題。圖/視覺中國
文/《財經》記者謝麗容周源劉以秦黃承婧特派記者金焱發自華盛頓編輯/馬克
4月10日,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亞洲論壇發表中國將加大開放力度的演講後,特朗普總統發推特表示讚賞和感謝,太平洋兩岸都鬆了口氣,認為年初發酵、4月初達到高潮的中美貿易衝突已經峰迴路轉。
但是一周不到,中興通訊事件讓中美關係再度趨緊,並且無論中美,該事件所引發的關切都遠不只是貿易。
4月16日晚,美國商務部下令,禁止美國公司在接下來的七年內向中興通訊(000063.SZ/0763.HK)出售任何電子技術和通訊元件。中興通訊從電信設備、手機終端,到軟硬體供應都極其依賴美國供應商,美國商務部的裁決相當於滅頂之災。
總部位於深圳的中興通訊成立於1985年,是中國第二大、世界第四大電信設備生產商,2017年營業收入1088.2億元人民幣。
四天後,美國商務部一位高級官員公開表示,該機構已經批准了中興通訊從非正式途徑提供更多材料的請求。中興出現一線生機。
4月24日,特朗普宣布財政部長姆努欽及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將在幾天內率團訪問中國,他表示,美中兩國很可能就貿易問題達成協議。4月26日晚間,據CNBC報道,美國白宮經濟顧問Kudlow也將是美方代表團成員。
一位中興資深員工對《財經》記者說,期待中興事件能夠被列為談判事項。
中興存亡引人注目,但國內討論更多的問題是:為什麼中興成了「靶子」?中興因何被美國政府「一卡就休克」?中興事件對中國高科技行業有何影響?要不要不惜一切代價發展「中國芯」?什麼是全球化時代的「獨立自主」?
一顆晶片從IC設計、晶圓生產、IC製造、IC封裝到測試,製作工序之複雜,要求之高是很多業外人士所無法想像的。圖/視覺中國
主流的看法是,中興在合規經營和風險防範方面確有重大缺陷,因此在中美貿易摩擦背景下成了送上門去的「靶子」。但美國政府在中興事件上借力打力,目標卻不是縮小貿易逆差,而是保持美國高科技產業的競爭優勢,防止中國反超。對此美國政府認識一致,不同於貿易政策上的諸多分歧。因此存在美國政府擴大打擊面的可能性,更多中國高科技公司可能受波及。而中國相關產業在核心技術上的缺失或落後,使得中方的反制手段不足。即便如此,以「兩彈一星」為榜樣的自主研發也是不切實際的。中國經濟已經深度全球化,中國的高科技產業,從研發生產供應鏈到專利交叉授權體系,也已深度全球化,不存在閉門造車式的趕超路徑。
致命遺漏
美國商務部堅稱和解協議里是一份39人的制裁名單,中興卻認為制裁對象只有4人
2016年3月7日,中興通訊被指控將包含美國軟硬體的科技產品銷往伊朗和朝鮮,違反了美國進出口管理條例,被美商務部開出「出口管制拒絕令」,即七年內不允許中興通訊直接或間接購買美國公司任何產品,同時被開出「拒絕令」的還包括中興通訊全資子公司中興康迅電子股份有限公司。
經過一年艱難斡旋,2017年3月13日,中興通訊與美國商務部、司法部、財政部海外資產管理辦公室達成和解協議,中興承認違反了美國進出口管理條例,同意為此支付11.92億美元罰款。其中8.92億美元一次性支付,剩下的3億美元是否支付取決於未來七年公司對協議的遵守情況,中興同意接受美國的合規監管和審計。和解協議不意味著美國商務部撤銷對中興的禁令,而是「暫緩執行」,美國司法部對中興通訊保有三年觀察期。
觀察期內,美派遣獨立合規監察員監督中興通訊遵循美國出口管制法律及履行和解協議的情況,並出具年度報告;觀察期滿之後的三年里,改為中興通訊自行聘請獨立合規審計員進行監察並出具年度審計報告。
簡言之,在2017年3月13日之後七年,美商務部保有激活拒絕令的權力。
美國商務部網站發公告稱,激活限制令是因為中興通訊在「最初的調查期,限制令暫緩執行期間和觀察期內,均做出了虛假陳述」,其中「觀察期的虛假陳述」是引爆點。
美商務部在公告末附上了一份簡稱為《ZTE-denial-Order》的PDF文件,詳解了中興通訊在「觀察期的虛假陳述」。這份長達14頁的文件稱,中興通訊2016年11月30日2017年7月20日分別給商務部提交了兩封郵件。
在2016年11月30日郵件里,中興通訊表示公司已經啟動內部調查和整頓程序;2017年7月20日郵件里,中興通訊向美商務部表示調查和整改結束,並提供了一個39人的處罰人員名單。
2018年2月2日,美商務部致函中興要求提供39人現在的職務、職稱、職責範圍和薪水及獎金情況。這時,中興通訊承認只開除了4位員工,而剩下35人中除了一人外均拿到了2016年全額獎金。
正是對這35人的處理激怒了美商務部。美商務部部長Wilbur L. Ross在相關公告里稱:「中興通訊誤導了商務部,中興通訊不但沒有譴責其員工和高級管理人員, 還給了他們獎勵,這種行為令人震驚,無法忽視。」
但中興通訊的說法與此不同。在中興通訊4月20日向全體員工發出的一封內部信中,中興通訊稱當時與美司法部達成的協議中是只需「處理四名高管/員工」,該公司還承認確實於2017年7月20日給美商務部發郵件「對部分員工的紀律處分措施完成情況進行彙報」,但沒有明確表示在這份信中是否向美商務部提供了一份39人名單。
中興通訊稱,直到2018年2月底3月初該公司才獲知「對某些員工的獎金扣減計劃並未及時執行」,總裁趙先明「安排迅速採取行動」來進行補救,除了懲罰相關員工之外,「還主動向美國德克薩斯州北區地方法院報告相關情況」。
但這些補救已無濟於事,懸在中興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了下來。4月15日,美國商務部激活拒絕令。
「35人」是否出現在和解協議中?雙方表述各異。澎拜新聞採訪了美國商務部新聞官Will Reinert,他明確說:「這(處罰或減少35名員工的獎金)是他們(中興)簽署的協議的內容之一。」
中興通訊4月20日召開了一個僅10分鐘的發布會,這是數日內中興通訊官方的唯一一次表態。董事長殷一民在發布會上稱,美國制裁將使公司進入休克狀態。
衝擊波
中興通訊晶片研發能力並非外界想像得那麼差。中興集成電路晶片營收排名中國第三。圖/視覺中國
不僅中興,中國和全球科技領域的相關公司都在為這一輪中美博弈消化大小不同的成本
從後續發展來看,更大範圍的中美相關企業被捲入壓力區。
美國翰宇國際律師事務所(Squire Patton Boggs LLP)國際貿易聯席主席弗蘭克·塞莫利茲指出,中興通訊的局面可能不會有緩解,但這也會損害美國一些重要的供應商。在美國上市公司中,有十餘家在其財報中將中興列為合作夥伴。
高通是美國晶片巨頭,中興手機最主要的晶片供應商。受中興事件影響,高通股價一度下滑了9%,是中美貿易糾紛中最醒目的犧牲品。美國光纖通信元件公司Acacia Communications是中興供應商,去年中興為其貢獻了約30%營收,4月16日以來其股價已下挫三分之一。聖何塞光通信器件供應商Oclaro 2017年6億美元營收中,中興貢獻了18%。領先的光子集成模塊廠商NeoPhotonics因中興事件股價下挫13%。4月25日《華爾街日報》報道稱,美國司法部正在調查華為是否違反伊朗禁運條例。當天,NeoPhotonics股價一度下跌11%,因為華為在2017年為其帶來了40%的營收,而中興帶來的營收只占5%……
引發中國公司普遍擔憂的還有另一個「定時炸彈」。
中興事件發生四天後,4月19日,美國國會美中經濟與安全審查委員會發布《美國聯邦信息通訊技術(ICT)供應鏈針對中國的脆弱性分析》報告(《Supply Chain Vulnerabilities from China in U.S. Federal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下稱《美國ICT供應鏈風險報告》)。
報告指出,在支持美國聯邦信息系統的商業電子組件和信息系統中,中國供應商的角色舉足輕重。商業信息技術的供應鏈是由東亞供應商控制的國際化生意。除中國大陸的公司,許多總部設在台灣和新加坡的企業也把自己的製造分支設在中國大陸。中國大陸組裝了全球大部分消費電子產品和商業電子設備,生產諸如快閃記憶體卡這樣的零部件,占據了全球IT工業的大部分產量。中國是全球最大的信息技術硬體出口商與進口商,同時也是計算機工作站、筆記本電腦、路由器、開關、光纖電纜和印表機的重要生產地。
該報告如此描述中國對美國聯邦信息通訊技術供應鏈的威脅:相對來說,位於中國本土的中國國有企業製造的產品比位於中國的新加坡公司製造的產品威脅更大。報告稱,中國政府可能支持某些中國企業進行商業間諜活動以提高企業競爭力並促進政府利益。中興、華為、聯想、浪潮、京東方、中國科學院、中國電子科技集團(CECT)、北京華勝天成等19家公司被點名。這19家公司或是國有控股、或是行業龍頭、或有國防背景。這份報告稱,京東方和冠捷科技為美國戴爾公司提供顯示屏和液晶顯示屏;聯想集團和華為公司為美國公司提供各種硬體產品,有「網絡間諜」風險。
從2012年開始,相關調查機構每年都會向美國國會提供一份報告——「美國ICT供應鏈中來自中國公司的風險」,華為、中興年年上榜。
今年選擇在這個敏感節點發布並明確點名,令名單上的公司分外緊張。
聯想集團的一位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聯想集團確實正在評估如果美國政府追加1000億美元貨值關稅帶來的財務和戰略影響。但他認為是否會波及聯想集團,還取決於新一輪中美貿易協商的結果。
京東方的一位核心人士則向《財經》記者透露,京東方和商務部相關部門一直保持密切溝通,長遠影響難以評估,但京東方的股價已經承壓。
4月20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針對這份報告回應稱,美方頻頻以國家安全為由對中美高科技領域貿易投資活動設限,顯然是以國家安全之名,行貿易保護主義之實,暴露了美方「只有我可以有,就不允許你有」的霸權心態。
名單上的一家公司高層人士向《財經》記者評論稱,如果新一輪中美貿易談判順利,被列入名單未必有實質性風險,但選擇此時曝出這份名單,可算是「有效威脅」。
科技冷戰?
中美之間一度興盛的跨境科技投資有可能戛然而止
高科技領域的跨境投資、合作、併購,已成為中美貿易的敏感戰場。
4月19日,美國一家研究機構發布報告稱,受政策和政治因素影響,2017年中美企業雙向直接投資規模較2016年大幅下降近三分之一。其中,去年中國對美國直接投資減少約37%,為近十年來首次下降;美國對中國投資基本保持不變。
這份報告顯示,中國對美國的投資主要集中在四個行業:房地產和酒店住宿業、信息通信技術、能源、農業和食品。從1990年到2017年,在全部中國對美投資中,以上四個領域占比超過三分之二。
據該機構估算,由於負責國家安全審查的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所擔憂的事項無法得到解決,去年有超過80億美元的投資交易被取消。
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副總裁包道格(Douglas Paal)對《財經》記者說,整個美國政府的官員們都積極阻止技術從美國流向中國,幾乎有些用力過猛。
他說,美國政府認為中國政府「在國外把手伸得太長,在國內則過於封閉」,這種主張使美國與中國繼續已有的貿易和合作變得不太可能。而中興通訊在此關鍵時刻違反和解協議,讓美國的這些主張變得容易。
安妮·薩拉丁(Anne Salladin)曾在CFIUS任職近20 年,現在是Stroock & Stroock & Lavan LLP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她對《財經》記者說,特朗普已要求財政部長姆努欽考慮對中國企業的投資加以限制,但不清楚這些限制將涉及哪些方面。
薩拉丁為中國公司指出了四點風險:今後在半導體領域的收購將非常具有挑戰性;購買美國擁有尖端和新興技術的公司,尤其是那些擁有潛在軍用技術的公司也將面臨挑戰;在貿易上涉及「中國製造2025」領域的也有挑戰性,例如,在人工智慧領域的投資;另外,中美存在市場准入問題和缺乏互惠對等的行業也存在風險。
近幾年來,中美兩國在人工智慧等新興技術領域的併購投資活動十分活躍。金融工作系統服務商企名片統計數據顯示,2016年至今,對美投資最活躍的騰訊,共計投資27家美國科技公司,此外,聯想集團旗下的投資部門,包括聯想創投、君聯資本、聯想之星等,近兩年內共計投資9家美國科技公司。
阻止技術從美國流向中國的力量主要來自特朗普政府和美國國會。CFIUS正在變得越來越強大,對中國投資的攻擊性也在增大。
有知情者對《財經》記者說,特朗普政府將賦權CFIUS審查那些可能導致技術轉讓給中國的交易,甚至一些合資企業和潛在的綠地投資項目也會被納入其中。 CFIUS權限將擴大,在「國家安全威脅」的標籤下,這一趨勢將會持續發展。
美國對中國高科技企業的戒備日漸放大。美國無線通信和網際網路協會(CTIA)發布報告稱,中國在5G布局上咄咄逼人,中國將贏得5G競爭,這是美國犯下的重大錯誤。
無論中興命運如何,越來越多的美國政府機構都劍指中國科技公司。4月17日,美國聯邦通信委員會(FCC)禁止通用服務基金(USF)購買任何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設備或服務。這實際上就是禁止其購買中國設備。
美國競爭性運營商協會(CCA)總裁兼執行長史蒂文·貝瑞(Steven Berry)對《財經》記者評論中說,「FCC禁止USF購買任何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設備或服務,這一建議所指相當廣泛,可能會影響到通信供應鏈的每個方面。無論是否使用通用服務基金、或是否購買中國、俄羅斯的設備與服務。」
美國一些服務偏遠地區的小運營商依靠中興、華為等電信公司提供設備。貝瑞希望,FCC採取的任何行動都應該將美國推向一個廣泛的解決方案,而不是一個使美國農村消費者癱瘓的半拉子措施。
薩拉丁對《財經》記者說,中美關係和中美所處的環境要求有更廣泛的解決方案, CFIUS不應該捲入貿易問題的解決機制。但「國家安全」已經成為上至特朗普、下至部分美國平民百姓進行貿易保護主義的說辭,這一點在針對中國時表現得特別明顯。
當正常的貿易和商業被捲入國家安全漩渦後,很多事情開始變得微妙而危險。
「芯病」怎解
「不應該我們什麼都做,最好是我們有幾件別人離不開的東西。」
中興困局最刺痛國人神經的是,中興通訊「一卡就休克」讓中國晶片業的脆弱暴露無遺。
中興通訊晶片研發能力並非外界想像得那麼差。根據國際知名專利檢索公司QUESTEL發布的《晶片行業專利分析及專利組合質量評估》報告,中興集成電路晶片營收排名中國第三。中興通訊研發並成功商用100多種晶片,主要包括有線傳輸晶片、有線分組晶片、寬頻接入晶片、無線系統晶片、移動終端晶片、多媒體晶片等,從規模布局上看,中興其實已經形成雲、管、端全系列通信晶片設計能力。
儘管如此,中興通訊20%-30%關鍵元器件高度依賴美國公司,如FPGA晶片、基帶晶片、伺服器晶片、光模塊等,國內自主替代能力很有限。
目前,中興通訊所使用的光模塊主要由美國ACIA、Oclaro公司提供,尤其高端光模塊只能依賴美國進口;基帶晶片主要由高通提供,展訊雖然具有一定的替代能力,但展訊晶片含有高通專利授權,理論上也無法出售給中興;全球伺服器晶片市場主要把控在英特爾手中;FPGA晶片市場主要被賽靈思和英特爾所控制。
通信設備涉及元器件眾多,一台基站有一顆晶片被禁運,整台基站都無法交付。事實上,不僅僅是中興,中興的海外競爭對手諾基亞、愛立信也同樣大量依賴晶片外購。
中國已是世界上最大的半導體晶片消費市場,中國半導體行業協會(CSIA)統計數據顯示,2017年我國集成電路進口額超過2600億美元,連續三年成為我國第一大進口商品。根據海關總署數據,集成電路進口額從2015年起已連續三年超過原油,且二者進口差額每年都在950億美元以上。
一顆晶片從IC設計、晶圓生產、IC製造、IC封裝到測試,製作工序之複雜,要求之高是很多業外人士所無法想像的。除了製造工序多、產品種類多,技術換代快也導致投資大風險高。例如,目前全球主流工藝的28納米(nm)晶片設計研發投入約1億-2億元,14nm晶片約2億-3億元,研發周期1年-2年。一條28nm工藝集成電路生產線投資額約為50億美元,20nm工藝生產線高達100億美元。
在這條環環相扣的產業鏈上,中國在晶片設計和封測領域水平提升較快,但在晶片製造等領域很難彌補差距。
一位從事晶片設計十年的資深人士分析稱,晶片設計領域,中國排在第二梯隊,還沒掌握高端通用晶片的設計能力,但「不是不可逾越」。
晶片設計是集成電路產業的火車頭。中國半導體行業協會統計,2017年上半年中國集成電路產業銷售額為2201.3億元,同比增長19.1%。其中,設計業同比增長21.1%,銷售額為830.1億元;製造業增速依然最快達到25.6%,銷售額為571.2億元;封裝測試業銷售額800.1億元,同比增長13.2%。
「簡單計算營收容易給人欣欣向榮的假象。」上述晶片設計業人士說,「華為海思、展銳都進入了全球IC設計營收十強,但中國IC設計公司普遍毛利率都在30%以下,而歐美競爭對手都在45%以上。」
而且,中國晶片設計領軍人才匱乏,企業技術和管理團隊不穩定,企業小散弱,500多家集成電路設計公司收入僅約是美國高通公司的60%-70%,全行業研發投入不及英特爾一家公司。
中國集成電路與國際水平最為接近的是封裝測試。與全球最大的半導體封裝測試公司台灣日月光相比,國內三大廠(長電、通富微電、天水華天)不存在技術代差。但中國半導體投資聯盟秘書長王艷輝對《財經》記者說,中國三大封測廠走的是低成本運作路線,限制了高端人才的引進。
晶片製造是目前中國晶片產業最短的短板。
摩爾定律決定了當價格不變時,集成電路上可容納的元器件數目,每隔18個-24個月便會增加一倍,性能也將提升一倍,從而要求集成電路尺寸不斷變小。晶片的製程就是用來表徵集成電路尺寸大小的一個參數,從0.5微米一直發展到現在的10nm、7nm、5nm。目前,世界集成電路產業28nm-14nm工藝節點成熟,14nm-10nm製程已量產。英特爾、三星和台積電均宣布已實現10nm晶片量產,並準備投資建設7nm和5nm生產線,蘋果iPhoneX用的便是台積電10nm工藝。
內地晶片工藝最好的廠商中芯國際,目前仍然在攻堅14nm,明年有可能量產。
王艷輝向《財經》記者分析,從經驗和技術角度看,14nm是道坎,能踏過去,追趕速度就能加快,三星也是從14nm開始趕上台積電的。
梁孟松之前是台積電開發14nm的研發主管,也是三星開發14nm的研發主管,梁孟松團隊加盟極大加速了中芯國際14nm的開發進程,證明了人才對集成電路產業的決定性作用。梁孟松目前是中芯國際聯合執行長兼執行董事。
華為海思的一位高級工程師告訴《財經》記者,今天中國晶片設計行業的另一個普遍問題是脫離市場,設計方向與快速變化的市場需求結合不緊密,難以進入整機領域中高端市場。高通、英特爾等在全球構建垂直一體化的產業生態體系,國內公司只能採取被動跟隨策略。
某國家級研究所的一位晶片設計高級工程師告訴《財經》記者,主要承擔IC設計前沿研究的研究所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潛規則。國家下撥給各研究所的經費有好幾類,最主要的一類是技術改造費,大約一個研究所每年幾億元,其次是縱向課題研究經費,每年大約幾千萬元。
從2005年開始,研究所幾乎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產線,生產一些低端產品,利用國家補貼跟民營公司競爭。2005年之後,「大家都想著接訂單,賣東西,沒人重視技術積累,已經違背了國家對研究所的投入初衷」。
「這種急功近利的情況在研究所很普遍,國家對研究所的研發成績沒有硬性要求,就靠各個研究所自覺,如果所里的管理層學術出身,重視研發,情況會好一些。」上述晶片工程師說。
另一個關鍵因素是受限於「瓦森納協定」,中國公司買不到最先進的製造設備和集成電路技術。「瓦森納協定」全稱為「關於常規武器和兩用物品及技術出口控制的瓦森納安排」,成立於1996年,一共33個成員國,中國不在其列,該協定的主要目的是阻止關鍵技術和元器件流失到成員國之外。
在晶片製造中最重要的光刻機,2010年最新的是32nm製程工藝光刻機,全世界主流半導體廠商都能買到,但中國廠商買不到。中芯國際到2015年才通過和比利時微電子研究中心合作,得到了32nm的光刻機,但在當年,台積電、英特爾、三星等全球領先的晶片製造商都已經買到10nm光刻機。並且,傳統晶片巨頭從硬體到軟體到生態進行了嚴密布局,中國公司追趕困難巨大。
「這並不是中國的個性化問題,歐洲、日本和全球絕大部分國家其實一樣。」上述晶片資深人士對《財經》記者說,一些國家在細分領域有一些突破,但往往無法「聚勢」,擴大突破點。
王艷輝指出,技術突破的核心在高端領軍人才,但全球頂尖的晶片設計人才大部分在美國,雖然過去30年大陸留學海外人員很多,但能進入歐美集成電路公司高層的人寥寥無幾,個別能進入的也被美國政府層層監控。
因此,這次由中興事件引發的大討論集中在一個焦點,中國是否應該獨立自主地研製「中國芯」?
「十三五」國家重點研發計劃寬頻通信和新型網絡重點專項專家組成員、北京大學教授李紅濱近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無論有沒有技術封鎖,中國都到了提升核心晶片等基礎領域研發水平的時候。
多位行業專家告訴《財經》記者,在通用CPU、GPU等傳統晶片領域,英特爾、英偉達等美國公司已經培養出成熟穩固的生態,中國公司追趕很困難,需要很長的時間去縮短差距。AI晶片創業公司地平線創始人余凱告訴《財經》記者,不要因為中興事件而去搞「大煉鋼鐵式造芯」。
北美中國半導體協會(NACSA)的一名有20餘年晶片從業經驗的理事在接受當地華文媒體「美國華人」採訪時說,中國真正的晶片龍頭企業華為海思的成功不是因為國家政策,而是商業策略和市場力量的結果。曾經大張旗鼓報道的一些政府扶植企業,效果卻實在不敢恭維。真正的成功一定是要有能擺在國際檯面上的商業上的成功。自己畫個圈,在裡面自娛自樂終究不成氣候。
一位接近決策層的人士對《財經》記者說:「我們不應該什麼都做,最好是我們有幾件別人離不開的東西,例如台灣的晶片代工,韓國的存儲器和顯示器,日本的專用工具和矽晶圓材料等。所謂離不開,並非別人不會做,而是我們做得最好、最便宜,別人不用,就可能失去競爭力。」
但全球晶片產業正出現新的賽道——人工智慧(AI)晶片。AI晶片一般是用來加速特定人工智慧算法。傳統晶片巨頭如英特爾、英偉達,中外網際網路公司如谷歌、阿里,以及創業公司都在湧入這個市場。
2017年ISSCC大會(International Solid-State Circuits Conference,是世界學術界和企業界公認的集成電路設計領域最高級別會議,被譽為IC 設計領域的世界奧林匹克大會)將主題定為「智能世界的智能晶片」。物聯網和人工智慧是集成電路未來的發展方向,新增長點主要來自物聯網、智能汽車、VR/AR、5G、人工智慧等應用。
因為AI晶片,中美又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
創業公司很有可能將成為這輪賽跑的主力選手。中國AI晶片創業公司寒武紀科技2016年推出了世界首款商用深度學習專用處理器,目前已經搭載在華為P10手機中,快速鋪向市場。
全球風投動態跟蹤機構CB Insights2017年底的數據顯示,在全球人工智慧啟動資金中,中國占總額的48%(美國為38%),重點包括人臉識別和晶片。
余凱對《財經》記者說,AI晶片創業公司必須快速前行,所以從一開始就明確聚焦細分市場,從一開始就解決了傳統晶片與市場脫節的問題,也正因如此,在晶片和系統設計節奏上,中美公司的腳步基本一致。「我們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點踩對了,就成了。」他說。AI晶片目前尚處於產業爆發前夕,未來充滿不確定性。
中興未來
不僅中興,多家中國公司的命運也受本輪中美談判的影響。
4月21日,在美國商務部工業與安全局激活針對中興的出口限制令的第五天,也是中興發布抗議聲明的第二天,美國商務部一位高級官員公開表示,該機構已經批准了中興通訊從非正式途徑提供更多材料的請求。
這意味著中興危機迎來了一絲轉機。不過,中興的命運不僅取決於自身努力,更取決於新一輪中美貿易磋商結果。
中美貿易談判最終達成哪個層面的協議,是否涉及中興議題,以及與中興事件相關的國家信息安全議題,將直接決定美國商務部的下一步決策,如果對拒絕令有所放緩,中興將獲得一線生機。
美國翰宇國際律師事務所(Squire Patton Boggs LLP)國際貿易聯席主席弗蘭克·塞莫利茲(Frank Samolis)對《財經》記者提到,中國公司「讀懂華盛頓」非常重要。
他說,這屆政府是前所未有的,特朗普總統與國會共和黨議員之間的關係也是前所未有的——總統主導共和黨,完全削弱了共和黨國會領導人的地位。他們不同意特朗普的所作所為,卻也無法挑戰總統。一些受尊敬的共和黨領導人在經濟和貿易政策上,傾向於完全聽命於特朗普。
事件爆發後,有聲音認為,美國商務部再次處罰中興違反了「一事不二罰」的原則。但多位接受《財經》記者採訪的法律界人士認為,中興違反和解協議和違禁與伊朗交易是同一件事引發的兩個關聯行為,美國商務部對違反和解協議的行為作出的處罰是成立的。這意味著,美國對中興發出貿易「拒絕令」在法理上是成立的,唯一的轉圜空間是美國政府能否「放中興一馬」。
也正因為如此,中興的命運,最終懸於中美斡旋結果。如果如特朗普所言,中國與美國很有希望達成貿易協議,那麼中興也會迎來命運轉折。倘若華盛頓上下最終沒有動力改變裁決,中興將面臨「被死亡」終局。
市場給出的選項包括:華為同城併購,進而借中興之殼上市;聯想或TCL收購,做大手機業務,註銷中興品牌,保存團隊和資產。紫光等國家隊也頻頻出現在討論名單之中。但有中興高管向《財經》記者表示,這些討論目前為時尚早。
不僅中興,多家中國公司的命運也受本輪中美談判的影響。
4月25日深夜,《華爾街日報》報道稱,美國司法部正在調查中國最大電信設備公司華為是否違反對伊朗的出口禁令,這讓本已受限的華為在美國開展業務變得更加困難。
美國司法部、商務部和財政部拒絕就此事向《華爾街日報》置評。
一位知情人士對《財經》記者說,華為和中興的情況完全不同。華為在全球擁有超過28%的電信設備市場份額,在歐洲的市場份額已經達到15%至20%。美國的歐洲盟友國高度依賴華為,如果制裁華為,將對歐盟產生致命打擊;中興只有全球13%市場份額,且絕大部分市場在中國。
歐洲國際政治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牧山浩石(Hosuk Lee-Makiyama)對《財經》記者說,在當前的政治氛圍下,外國企業直到被證明清白前都認定有罪,這會對中美兩國市場造成毀滅性的傷害。由於美國沒有電信設備製造商,這可能不是保護主義的例子,更像是對成功的亞洲公司的深度懷疑。
他認為,儘管華為是歐洲一些主要公司(諾基亞和愛立信)的強力競爭者,但歐洲各國政府已經遠離保護主義。相反,華為一直被認為是有價值的合作夥伴。但是,在歐洲客戶面前,華為在闡釋其公司所有權以及與中國政府的關係方面會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
2017年,華為營收6036億元,按業務線看,運營商業務收入達2978億元,占比49.3%,是該公司最大的業務;按地域看,華為歐洲、中東、非洲收入1638億元,占總營收的27.1%,接近華為在中國的營收(占比29.0%)。
「華盛頓最忌憚的是華為,而不是中興,」上述接近國家相關部委的核心人士說,「但特朗普制裁華為,勢必挑動歐洲盟友國敏感的同盟底線,即便是特朗普,也不敢輕易作出這個決定。」
他認為,調查華為,更像是為即將到來的談判增加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