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沖是一個遙遠的地方,當年徐霞客將它稱作“極邊之地”,騰沖也是這位明代著名背包客到過最遠的地方。
如果說地圖上濃縮的距離太過抽象,那麽用緬甸當坐標或許更方便理解騰沖的位置——它距離緬北重鎮密支那只有一百多公裏,而距昆明卻有近600公裏。在古代,騰沖到昆明需要翻山越嶺,一個月時間方能到達,而相比之下,去緬甸古都曼德勒反而方便許多。
如果去騰沖只是想領略一番西南邊疆少數民族風情,或許不會如願。當你置身騰沖,置身和順,你會被當地濃郁、淳厚的漢風、漢韻深深吸引,誤以是闖進了某個江南古鎮。
從騰沖機場走出,天藍得像洗過一般,明晃晃的陽光灑下來,瞬間驅散殘留在腦海中北方冬季的寒意,空氣中彌散著植物的清香,南方邊地就在腳下。在駝峰機場開通之前,除了明史和“二戰”史愛好者之外,對遙遠的騰沖,多數人甚至連名字都未必聽說過,更不知道在西南邊陲,竟然隱藏有一塊人文荟萃的漢文化飛地。
1、曆史上的騰沖
到騰沖,每餐必吃“大救駕”,這是一種用雞蛋、豬肉加上當地特有的酸菜與餌塊(類似于年糕)翻炒而成的家常菜,得名于南明最後一位皇帝永曆帝朱由榔。
當年南明小朝廷被清軍一路追殺,永曆帝在大將李定國的護衛下一路西逃,落難至騰沖,餓極了的永曆帝吃了當地農家的這道菜,大贊其味,“大救駕”因此得名。一道平常不過的小菜竟隱秘地將邊地小城與恢宏的中國曆史連接在了一起。
騰沖隸屬保山市,古時就是中國陸上絲綢之路的重要一站,四川一帶的商品南下經大理、保山、騰沖,運達緬甸、印度,之後再向西往中東、歐洲。但這條絲路沿途高山大河縱橫,林木繁茂、瘴氣彌漫,交通十分不便,靠人托馬運的馬幫式貨運傳統,很難帶來如海運般大規模的物資流動,因此文化的互動和影響相對也是緩慢的。漢文化深入滇西邊境,較早始于漢代,漢武帝時將貶居于蜀地的呂不韋後裔盡數遷往今天的保山,並設不韋縣。此後千年,曆史翻雲覆雨,雖曆經朝代更叠,整個滇西高黎貢山一帶仍人煙稀少,“夷多漢少”。直到明朝,滇西乃至整個雲南的社會結構才發生了質的改變。
明洪武年,朱元璋派大將傅友德、藍玉攻入雲南掃除了元朝最後勢力,並留義子沐英鎮守雲南。由于漢人太少,反叛時常發生,難以控制,朱元璋對雲南進行了大規模的軍屯、民屯。軍屯非常嚴苛,有家屬的必須舉家前往,江南、兩湖、江西等地的軍士及家眷大量前往雲南。明太祖這種發配式的移民政策,也包含著對政治對手和前朝子民的打壓,甚至有一種說法,當時南京城的大部分土著居民都被朱元璋強制遷往雲南,這也是爲什麽今天雲南漢人很多祖籍都是南京的緣故。明代的雲南話,甚至被當時的文人稱爲優雅的南京話。
《滇粹》所輯《雲南世守黔甯王沐英傳附後嗣十四世事略》曾記載:“(沐)英還滇,攜江西江南人民二百五十余萬入滇,給予種子、資金……”騰沖就是當時的主要安置地,如此巨大的移民數字未必准確,但不爭的事實是,這種人口大遷移,導致從明朝開始漢族成了雲南主體民族,一直偏安一隅的雲南就此從精神上歸附了中原王朝。曆史吊詭的是,朱元璋在雲南消滅了元梁王,徹底終結了蒙古人在南方的最後勢力,而兩百多年後,他的子孫、南明末代皇帝永曆帝也逃亡到了雲南,最後被吳三桂從緬甸引渡回國後絞殺于昆明,南明王朝最終滅亡。
今天的騰沖是全國邊境縣中漢族比例最高的地方,漢族人口達到97%,已很難想象當年騰沖人的先輩是如何翻山越嶺來到此地,並落地生根的。有一點不容忽視,或許正是因爲騰沖特殊的地理條件,使這些遠道而來的漢人開始了自己獨特的“進化”史。如果你行走在中原腹地的很多小城,常常會有一種曆史的幻滅感,優雅的傳統已難尋蹤迹,追趕現代化的步伐總顯得急迫而笨拙。有這種經驗的人,來到騰沖,常會有一種深深的感慨,“蠻荒之地”的騰沖,很多鄉鎮何以能原汁原味地傳承著儒家文化?湮沒在時光裏的那場大移民,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邊地留下印記。
和順洗衣亭。新華社
和順人走夷方終是闖出了一番天地,在東南亞建立起“永茂和”等著名的跨國商號,湧現出緬甸國師尹蓉、華僑領袖張寶廷,被孫中山譽爲“華僑領袖 民族精神”的翡翠大王寸尊福等著名人士。和順人將財富一點點輸送回家鄉,一座座宅第,一座座小橋,隨著時間的流逝,讓和順漸漸豐滿起來。但和順的商人,並沒有因爲生意風生水起而讓家鄉變得喧囂,相反,幾百年間他們仍奉行著,不在和順鄉裏經營生意的傳統,仿佛生怕錢汙了這裏的甯靜。傳統的家園意識今人怕是很難理解了,不然怎麽會有如今和順街巷裏鱗次栉比的商鋪。
最值得一提的是,和順人對文化的景仰,文昌宮建在一進村莊最顯眼的位置,由大殿、後殿、魁星閣、朱衣閣等組成,左右樓閣下鑲嵌著《和順兩朝科甲題名碑》,記錄了和順曆史上出過的八個舉人,403名秀才。文昌宮旁邊就是著名的和順圖書館。上世紀二十年代,在同盟會會員寸馥清組織的“鹹新社”基礎上,一幫華僑與士紳號召海外華僑捐書捐款,建立起了這個中國最大的鄉村圖書館,圖書館館名由胡適題寫,建築風格中西和璧,細節考究,今天看來都不失爲一件精美的建築藝術品。
銀杏村家家戶戶都有銀杏樹。新華社
院子大的人家都擺上桌子待客,高大的銀杏樹,開得正豔的茶花和三角梅像是每家的標配,在這樣斑斓的環境用餐再惬意不過。主打菜自然是白果炖雞,自家銀杏樹上結的白果,自家後院養的土雞,不加其他輔料,小火慢炖,一股濃郁的香味就像長了翅膀,“蠻橫”地飛得滿院子都是。一位小腳老太在村中踱步,一打聽,老人已近百歲。邊地漢人對中原文化的理解有著自己的固執,纏足這樣的陋習也囫囵吞下。
段錫煌是騰沖本地人,蓄著短髯像個藝術家,他在銀杏村村口開了家茶莊,生意還湊合。他的朋友婋婋與小新在和順開酒吧,白天沒生意,就到銀杏村唱歌,順便賣自己錄制的碟,賞葉旺季一天能賣1000多塊。婋婋來自哈爾濱,是一位高個子白膚美女,坐在銀杏樹下自彈自唱。婋婋說,兩年前去大理玩,也不知怎麽就轉到了騰沖,後來就留了下來,在和順開了一家叫麻雀的小酒吧,她是老板兼職服務員和歌手。問她會走嗎?她說不知道,淺淺的微笑與慵懶的陽光相得益彰,騰沖仿佛就是一個心靈救贖之地,在這裏生活需要摒棄目的,只需要跟著太陽星辰走就好了。
小新在麗江唱過四年歌,唱煩了就到了騰沖,騰沖的好氣候和文化氣息,讓他留了下來,現在小新娶了雲南媳婦,把母親從貴州老家接了過來,算是在騰沖紮了根。他在和順李家巷開的酒吧平時生意不錯,于是又在和順酒吧街盤了一家店,但生意不理想,這讓他頗爲頭痛。現實讓小新很矛盾,如果沒有遊客,生意就沒法做,但如果遊客太多,這裏的甯靜也就打破。晚上,從小新的酒吧出來,和順白日的喧囂已然退去,銀河清晰可見,一行人像孩子一般,把頭仰成了近乎直角,不亦樂乎地數著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