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幾
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至伊拉克東南部時,交彙在一起形成阿拉伯河,流入波斯灣,巴士拉即坐落在阿拉伯河的西岸。它南距波斯灣110公裏,爲伊拉克最大的港口城市和第二大城市,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港口之一。
在阿拉伯語中,巴士拉有守衛者之意,暗指其建城初始爲針對薩珊波斯的軍事基地,由伊斯蘭教史上第二任正統哈裏發歐麥爾(584-644年)于635年下令修建。歐麥爾執政期間,阿拉伯帝國擴張速度空前,滅薩珊波斯,征服美索不達米亞,從拜占庭手中奪取埃及、巴勒斯坦、北非和亞美尼亞。至倭馬亞王朝(661-750年)後期,阿拉伯帝國版圖西臨大西洋,東至印度河,地跨亞、非、歐三大洲。
“阿拉伯旋風”所及之處,一類爲尋找新的商業航路的探險家出現了。如英國著名地理學家托拉斯·霍尔迪奇所言,“在海上主人翁甚至陆上主人翁中,所有曾经指挥各民族命运的海陆军优势,再也没有像阿拉伯人的优势那样,在地理探险领域中,如此遍布着的。全世界就是他们所探险的全世界。他们的船只远涉重洋来寻找新航路,甚至像他们的哈里发在陆上开辟新通路一样;而他们所有这些活动的根源,在于闪族的商业本能……”
這種本能的驅使下,在波斯灣、紅海沿岸,各大港口城市迅速崛起,倭馬亞和阿拔斯王朝時期,巴士拉成爲海上絲綢之路重要港口和東西要沖,河面上滿載駛往世界各地的大小商船。相傳,阿拉伯河曾有200多條支流穿過巴士拉,因其水道和運河縱橫交錯。歐洲人一度將它稱爲“東方的威尼斯”。這可是巴士拉創立者歐麥爾沒有預料到的。不過,更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一千多年後,文明古邦伊拉克竟會遭受一次又一次的劫難。
興建兵營,以免染上腐敗的生活方式
歐麥爾在伊拉克建立軍事根據地——巴士拉的初衷是爲了在對外擴張進程中,“建一(兵營式)城市,供將士們居住,不讓他們居住大城以免染上腐敗的生活方式”。興建巴士拉時,主建者艾布·穆萨·艾什阿里只简单划分出了各部落住区,建了一座长官公署。由于士兵需要做礼拜,便在军营里建起阿拉伯半岛以外的第一座清真寺——最初以芦苇篱笆围起一片空地,后来又以土坯筑墙,茅草覆顶,另加一个简易讲台。
當時距巴士拉南20英裏處有一薩珊王朝時代舊港——俄波拉港,居東西要沖,中國、印度的商船從東方駛來要通過舊港,才能進入伊拉克內河。在倭馬亞甚至阿拔斯王朝前,阿拉伯人從半島到伊拉克,需從巴林或阿曼海岸經波斯灣揚帆北上,到俄波拉港後再沿幼發拉底河或底格裏斯河的水路北上或從俄波拉登陸,由陸路北上。歐麥爾命令艾什阿裏在巴士拉附近開鑿運河,通入俄波拉港,爲巴士拉日後成爲國際巨港奠定了基礎。
阿拉伯人定居伊拉克是在成功征服波斯後,巴士拉因之從兵營逐漸發展爲城市。四大哈裏發時期(632-661),在巴士拉定居的阿拉伯人數爲23萬,到了倭馬亞王朝,巴士拉新移民人數更多。阿拉伯人在巴士拉奪取土地,設置田莊,從事農耕,學習技藝。大多數人都遠離了帳幕生活,住進新居。當地流傳一句諺語:“庫法人的言辭,巴士拉人的工藝”,可見巴士拉人手藝之精巧。
千河連接,百舸爭渡
一直到阿拔斯王朝的哈裏發曼蘇爾建立世界著名都城巴格達之前,巴士拉與其姊妺城庫法始終都是阿拉伯美索不達米亞政治和文化的中心。
巴士拉港真正取代俄波拉港,成爲在對阿拉伯帝國各省及對遠方異國貿易發揮重要作用的港口是在其建城六七十年後,即8世紀初。那個時候的伊拉克處于阿拉伯帝國中央,水陸交通四通八達,商業異常繁榮。
8世紀中期前往伊拉克旅行的商人易賓·霍卡尔曾亲眼看见“那里有着多至十万条灌溉运河,其中有两万条运河可航运的。……巴士拉城周围,是富饶的牧场,牧场外还绵亘着枣椰树林,这里生产的枣椰子就其重要性来说,占到哈里发国家出口物的第二位。枣椰子收获的时节,好像乡间的节日,所有邻近的农场上都是采集熟枣椰的人。”
倭馬亞王朝時代,位于海灣北端的巴士拉一直是伊拉克的經濟中心,在許多時候還是伊拉克的首府。由于“伊拉克水道最大特點在于千河連接,百舸爭渡”,取道任何大小水道,都可以順流而下,安全抵達海灣,進入海洋同各國交易。位于海灣北端、伊拉克南部的巴士拉港,理所應當地成爲將伊拉克北方鮮棗運往阿拉伯帝國各地,以及承擔東西貿易的轉運樞紐。
中國、印度、中亞以及東非各地的商品,如絲織品、綢料、金銀首飾、珠寶、玉器、香料、藥材、駿馬等源源不斷地進入該港,由此銷往伊拉克、敘利亞、埃及乃至西方各國。當時,巴士拉港通往底格裏斯河的入口處,商品吞吐量很大,日夜繁忙。夜間林立的燈塔,照耀全港,便利外來商船。
唐阿海上絲綢之路重要一環
762年,阿拔斯王朝將首都自大馬士革遷至底格裏斯河畔的巴格達後,阿拉伯人對東南亞及中國的海上貿易逐漸進入高潮。商人們可以從底格裏斯河起航直接進入波斯灣,穿越印度洋後經馬六甲海峽前往蘇門答臘、爪哇、中南半島和中國。
曾任阿拔斯王朝傑貝勒省的郵政、情報長官伊本·胡尔达兹比赫在《道里邦国志》里详细记载了9世紀阿拉伯人自巴士拉出發,沿波斯灣海岸航行到中國通商港口的道路:“從巴士拉至哈萊克島(今哈爾克島)爲50法爾薩赫……再至伊本·卡旺为18法爾薩赫……從伊本·卡旺岛至乌尔木兹(Umuz,即霍爾木茲,今伊朗阿巴斯港一帶)爲7法爾薩赫……誰想往中國去,就需從布林轉彎,經塞蘭迪布(今斯裏蘭卡,賈耽稱之爲獅子國)的左側至艾蘭凱巴魯斯……"。
成書于公元851年的《中國印度見聞錄》是根據旅居中國的阿拉伯商人(旅行家)蘇萊曼等人的親身見聞紀錄而成的,列舉了由波斯灣海岸諸港口至中國廣州的詳盡的海上航路情況,是當時東西方海上繁忙交通的曆史見證。書中提到,“他們提到貨物從巴士拉、阿曼以及其他地方運到西拉夫,大部分中國船在此裝貨……貨物裝運上船以後……去阿曼北部一個叫作馬斯喀特的地方……兩本”阿拉伯史籍無一例外將巴士拉作爲阿拉伯帝國與唐代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站,足見9世紀巴士拉港的重要性。
與巴士拉港同樣重要,可與其繁榮程度相媲美的港口還有位于波斯灣中部的西拉夫港(970年毀于地震),由于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裏斯河沖積泥沙所形成的淺灘阻礙,唐代龐大的中國船無法在波斯灣內通航無阻,阿拉伯地區包括香料在內的貨物不得不從巴士拉、阿曼等地先運到西拉夫後,再裝到中國大船上遠航至遠東地區。同樣,中國大船上運到阿拉伯地區的許多貨物,也先運到西拉夫,再轉運到巴士拉等地。
盡管航行有很大風險,船只在駛出或者返程的途中可能會沉沒,但是阿拉伯的貨物在中國很有市場,中國的貨物在西方也極受歡迎,高利潤與高風險並存,催生了一大堆那個時代的羅斯柴爾德和洛克菲勒們。巴格達的珠寶商伊本·哲萨斯在财产被哈里发没收后,依然是富翁,而且变成了以珠宝业著称于世的一个大家族的祖先。“巴士拉的商人,用船只把货物贩运到世界上辽远的地方去,有些商人每年的平均收入,超过百万第尔汗。”第尔汗为一种古代阿拉伯的银币,每枚标注重量为3克。
巴士拉的商人,有把畢生的時間消磨在海上的。《辛巴達曆險記》裏,辛巴達在航海經商的27年中,曾7次遠航,賺了很多錢但每次都九死一生驚心動魄。這些故事,與其說是傳奇,更像“是根據穆斯林商人商務旅行實際報告而寫作的”。
精造船舶、生産陶器
繁盛的海上貿易離不開船舶工業的支持。巴士拉港精造船舶,小船行駛于大小江河,大船在海洋上乘風破浪。不同于中國的造船傳統,在阿拉伯海面上航行的船只,不用鐵釘,采用椰子樹皮制成的繩索,縫合船板,並密塞縫隙,使之不透水,在某種程度上很靈便。而中國船,則先造框架,然後用鐵釘在四周釘上船板。由于阿拉伯船體小,抗風浪性能差,唐宋時代逐漸讓位于中國制造的海船。
巴士拉港不僅精于船舶制造,從近年來對巴士拉古城及古窯遺址的挖掘來看,阿拔斯王朝時期,港口城市巴士拉還是青白陶的主要生産地,阿拔斯宮廷對中國陶瓷的喜愛始于第五代哈裏發哈倫·拉希德执政时期(786-809年)。通過海上絲綢之路運來的中國陶瓷不僅改變了阿拔斯王朝的宮廷飲食文化,還影響到普通人的生活。除了使用著名的金屬餐具之外,他們開始接受來自中國的瓷盤、碗和壺。
從9世紀起,阿拉伯帝國的精英階層們開始廣泛接受和使用中國陶瓷制品。龐大的需求刺激了長沙窯和越窯的生産和出口。伊斯蘭本地的陶瓷也因之受到刺激和啓發。當精美絕倫的唐朝陶瓷漂洋過海來到巴士拉時,當地工匠除對其贊不絕口外,嘗試著模仿其形狀,進行一些新的創造。
或許是聽回來的阿拉伯商人口述過中國陶瓷作坊的工作情形,又或許是對中國陶瓷進行了極爲細微的研究,巴士拉工匠們制作陶器時,采用了中國的制坯成形技術,將窯溫從以往的700℃-800℃提高到1000℃,“努力用當地的黃色粘土制造出不透明的白釉碗,從而根本性地改變西亞陶器的狀況及其作用”。
將鉛、錫混合後用于陶器的上釉是巴士拉工匠的一大貢獻。“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古老陶器習慣上是用堿土制作而成的,平原東部的堿土中含有鉛。錫最早是古代埃及人發現的,後將它運用于羅馬玻璃制造業上,隨著伊斯蘭教的興起,這項工藝可能隨地中海沿岸各國工匠的遷徙而從西方傳入了東方。”巴士拉的青白陶種類很多,因爲在器皿的內層和外層分別采用了不同的上釉方法,內層更注重視覺效果,與外層相比,內層更白,更不透光,也更多地運用了鉛。
用錫上釉制造出陶器純白的表面,給上彩提供了絕美的背景,不久藍钴也被用作裝飾材料,創造出雪中墨的效果,伊斯蘭早期的青白陶器應運而生。這些陶器由穆斯林商人帶到中國,阿拉伯工匠的審美趣味又反作用于中國陶瓷業,中國工匠嘗試著將兩種顔色混合運用在陶瓷上,直到14世紀,工匠們克服了技術上的困難,能在高溫下使用藍钴,最終成功制作出精致的青白瓷,享譽陶瓷世界。同一時期,將錫用于上釉這種方法從巴士拉傳入埃及,又從埃及沿地中海傳到歐洲,對14世紀歐洲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的花飾陶器生産産生了影響。
正是得益于海上絲綢之路,東西方實現了物質、工藝、文化等種種方面的雙向交流,也使沿線各港口城市不斷發展壯大。時至今日,戰爭、死亡、動蕩、蕭條與巴士拉如影隨形,過去迎來送往、燈塔矗立的繁華港口早已面目全非,“幹渴之城”巴士拉只能在睡夢中重溫那“東方威尼斯”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