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轟然倒下,風雲激蕩中,黎明似乎就要來臨,跨過這個曆史關口的湖南,卻經曆了一段頗爲複雜的覺醒曆程:13年間,先後有三位在此執掌軍政大權的“湖南王”,被湘人趕走。
湖南爲什麽會經曆這些;被趕走的三個“湖南王”,其曆史宿命中,又有著怎麽的悲劇;黎明前的這段故事,又與後來影響中國命運的那一大批湖南人的身影間,有著怎樣的因果聯系?
這其中第一位登場的“湖南王”,是曆史上在“倒袁護國”運動中,時稱“送終湯”的湯芗銘,從1913年他逼譚延闿去職、執掌湖南軍政大權,到1916年他連庫銀都來不及取、只身一人逃去京師,這個後來備受爭議的人物,曾經推動當年中國的曆史,也刺痛並驚醒了一批湖南人,這種刺痛來自于他的另一個外號:“湯屠夫”。
湯芗銘,時人送他 “送終湯”與“湯屠夫”這兩個外號,似乎都在刻寫他的冷酷,不過這位湖北浠水農家子弟的真實本性,卻是儒雅、梗直而務實的,他在湖南走到了人生頂峰,割據一方勢如諸侯王,但最終,他除了罵名,連一紋庫銀都沒能帶走,他留過洋、開過眼界,卻在一場大夢後選擇了隱居去吃齋念佛,此時誰又曾想起,他曾是清末的舉人,卻放棄過文官仕途的富貴,立下過要以武力振興中華的誓言。
這位清王朝時的海軍軍官,因爲在武昌起義中打響了艦炮而成爲後來的北伐軍海軍總司令,辛亥革命建立中華民國時,他是開國大將,後來的“護國運動”埋葬袁世凱時,他是大功臣,時稱“送終湯”,卻轉眼間被逐出了他人生的頂點——湖南,人生命運之離奇莫過于此。
1916年7月1日,長沙城內,一片混亂,幾十公裏之外的甯鄉道林,一場生死大戰正在上演,進攻的一方是程潛率領的湖南護國軍,防守方是湖南都督湯芗銘的軍隊,此役的成敗,將直接關系到湖南都督湯芗銘的去留,城外戰火喧天,但長沙城內的湖南都督府卻安靜的異常,平日惟命是從的部下和軍官早已不知所蹤,惟剩湯芗銘一人在房中靜坐,這三個月以來發生的種種迹象顯示,這場戰役,自己幾乎沒有任何勝算的可能,湯芗銘此刻只想認真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爲何在短短的五年時間裏,自己從一位建國功臣,落入了如今人人喊打的境地,對于湯芗銘來說,這一刻如此漫長,如同5年前自己在武漢長江上的那一刻。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兩日後長江艦隊統制薩鎮冰,奉命率艦隊趕赴武昌鎮壓起義的革命軍,26歲的湯芗銘此時位列參謀長一職,善于治軍,深得薩鎮冰的賞識,交戰頭幾日,長江艦隊密集的炮火,讓起義的革命軍匆匆撤退,清軍一時間士氣大振,這個時候,湯芗銘收到了大哥湯化龍的一份密函,大致內容是密謀起義,這才知道自己的大哥已經成了湖北革命軍政府民政長,官職相當于現在省長,湯芗銘江上臨陣密謀起義,其時人心向背,艦隊統制薩鎮冰發覺不妙,悄然逃去上海,湯芗銘接管了艦隊指揮權下令起義,隨後在漢口江面與企圖渡江的清軍大打出手,成了革命的大功臣。
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湯芗銘因援漢之功,被臨時大總統孫中山任命爲首屆政府國務委員、海軍部次長兼北伐軍海軍總司令,握有整支海軍艦隊兵權的湯芗銘,謀得了一個統帥的位置。
1913年3月20日,國民黨領袖宋教仁被刺身亡,國民黨人發動討伐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危急關頭,袁世凱緊急委任治軍有方的湯芗銘爲湖南查辦使,前往湖南鎮壓革命。而宣布獨立反袁的湖南都督譚延闿,聽說帶軍前來的是湯芗銘,于是不待交戰,便通電下野逃往上海。
湯芗銘就這樣成了湖南都督兼民政長,執掌湖南軍政大權,此時的湖南由于地處南北對峙的中間地帶,連番的戰火已經將這裏摧殘的民不聊生。
這一年的湯芗銘年僅28歲,在以論資排輩講究實力的軍政界當中,湯芗銘如此年輕便能身居要職,這讓不少政壇大佬有些不屑,湯芗銘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要在複雜的政壇中生存下去,必須要做出一些成績來證明自己。于是這位出生于湖北的新都督,當面對一片亂象叢生的湖南時,他堅定的認爲,這將是施展自己政治抱負的一塊福地。
軍旅出身的湯芗銘雖然以治軍聞名,但治理一省還是頭一遭,毫無經驗可言,因此進入湖南都督府之後,湯芗銘首先嚴令軍紀,並按照管理軍隊的章法來處理各項日常事務,針對已經失衡的社會秩序,他任命張樹勳爲警察長,並責令其用嚴刑峻法來懲治亂象,青樓、煙館、賭場,一律關閉查封。
憑借高壓的手段,戰禍促生的各種亂象已經基本根除,閱曆尚淺的湯芗銘原以爲如此政績應該會得到袁世凱的褒贊,誰料,褒贊沒有等來,卻等來了袁世凱三道命令。
袁世凱首先派沈金鑒空降長沙,出任湖南巡按使一職,限制湯芗銘的各項權利;接著,袁世凱又任命愛將曹锟爲長江上遊警備司令,並則其率第三師進駐嶽州監視湯芗銘的舉動;然後,袁世凱又委任王瑚爲湖南民政長,再次對湯芗銘進行削權,袁世凱的三個舉措,讓湯芗銘感覺到壓力空前,他這才明白袁世凱對自己的信任幾乎爲零。
討袁“二次革命”失敗之後,國內的局勢,已經是風雲突變,孫中山、黃興等人流亡日本,國民黨勢力龜縮至廣東等南方一線,而湖南正處于南北的中間地帶,是兩方勢力必爭之地,局勢逼迫湯芗銘,必須在二者之間做出一個選擇,面對剛受到打擊的南方國民黨,袁世凱此時無論是軍事實力還是影響力,都遙遙領先,因此,湯芗銘義無反顧的,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了強大的袁世凱,而這一抉擇,直接決定了湯芗銘之後的命運。
湯芗銘深知袁世凱此時最爲關心的就是肅清革命黨,因此委任了以手段殘暴而聞名的華世羲,出任軍法課長,華世羲上任後,迅速在全省各地布下特務網絡,並大量招聘調查員進行革命黨的搜捕工作,僅長沙一地,調查員就有9000多人。
絕大多數調查員都是當地的一些地痞惡棍,再加上華世羲實行“誘以厚禮,限以時日”的獎賞政策,因此爲求邀功領賞,各類僞造罪證、栽贓陷害的事件屢屢發生,對于這些錯抓的人員,華世羲全部施以酷刑逼供,瘋狂地進行屠戮和殺害,據事後調查統計,在湯芗銘督湘不到3年的時間裏,被殺害者竟達1萬6千余人,而真正革命黨人,“百不一二”。
識字嶺,北起浏城橋,南止人民路,在民國時期,這裏曾是著名的刑場。在湯芗銘督政湖南期間,這裏幾乎每日都會有槍聲響起,長沙城內,一時間無人再敢集會議論。“湯屠夫”的稱號不胫而走,民衆稱湯芗銘爲“袁世凱手下的頭號劊子手”,不滿情緒開始頻現。
此時的湖南民衆原以爲社會秩序井然之後,經濟、工業、教育等領域能夠恢複到前任湖南都督譚延凱執政時的水平,但誰料,湯芗銘非但沒有進行治理,而且將之前締造的社會經濟基礎破壞殆盡。
爲了給偵獲革命黨人的調查員發獎金,湯芗銘挪用各類教育經費,並叫停了選派留學生的工作,這讓整個湖南教育界爲之嘩然,同時,爲了抵禦駐紮在嶽州的曹锟軍隊,湯芗銘一方面暗中擴軍,另一方面,積極培養自己的勢力,從賢吏能員到科員小吏,全部撤換成自己人,如此一來,不止學生,湖南各方勢力都對湯芗銘産生了極大的不滿。
國民黨人趁機在湖南發動了反袁驅湯起義,1914年7月13日,郴縣和桂陽相繼起義,先後占領7縣,湯芗銘大爲震驚,請求袁世凱調動湖南、江西、兩廣四省大軍層層圍剿,一個月之後,起義被鎮壓,革命黨人張清源、雷瀛等數十人被殺害,除此之外,一千多名相關人員一並被殺。
湯芗銘對革命黨的肅清舉措,開始贏得了袁世凱的好感,爲了進一步博取袁世凱的信任,湯芗銘又投袁世凱所好,舉辦了一場擁戴袁世凱稱帝的投票大會,在這場大會上,湯芗銘帶領75位所謂的“國民代表”鄭重宣布,“公同擁戴中華民國大總統袁公爲中華帝國大皇帝”,湯芗銘在大會現場特意布置了大量荷槍實彈的軍警,在隨後的關于國體的投票中,75位國民代表一致投了贊成票,並跟著湯芗銘高呼了三聲“中華帝國萬歲”。
爲了進一步爲袁世凱稱帝做好輿論宣傳,湯芗銘令湖南籌安分會創辦了《大中報》,並每日以二號大字鼓吹袁世凱,“天威神武,挽華夏于陸沉;創制顯庸,極功文于巍煥”,竭誠請求袁大總統,“俯順輿情,早登大位”,“一人有慶,萬壽無疆”,這下子,袁世凱心裏也真的爲自己的“皇帝夢”陶醉了。
1916年1月1日,袁世凱在“舉國一致”的勸進聲中,登上了“洪憲”皇帝的寶座,隨即開始大封擁戴有功的群臣,湯芗銘被“冊封”爲“一等侯”、“靖武將軍”,湖南都督公署也因而改名爲將軍府,而袁世凱的嫡系曹锟只封爲一等伯,東北王張作霖才封爲二等子爵,此時的湯芗銘,已經深得袁世凱的喜愛和信任,成爲了名副其實的“湖南王”,取得這樣的地位,湯芗銘自感欣慰,一路拼殺下來,終于靠定了袁世凱這座大山,但湯芗銘並沒有意識到時局已經出現變化:原先一直處于劣勢的南方革命勢力正在蓄勢待發,而一直被屠刀架在脖子上的湖南民衆,其意識也在大範圍覺醒之中。而這一切,注定了要讓做出了錯誤選擇的湯芗銘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