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孫策死的不是時候。此時的孫氏政權,只能說是剛剛成形,政權內部的維系,很大程度上依賴孫策本人的威勢和孫氏軍隊的實力。而孫策驟逝,內外無主,孫家政權頓時出現解體之虞。
這種身死國滅、人亡政息的危險局面,容易讓我們聯想到劉備托孤諸葛亮時蜀漢政權遇到的危機:蜀軍精銳部隊盡敗于夷陵;外交上處于與曹魏孫吳同時爲敵的孤立局面;益州士族要麽對劉氏王朝表示懷疑,要麽幹脆起兵作亂。所幸這時候劉備還是皇帝,他手中還有一張王牌諸葛亮。所以他在臨終之前,幹脆把整個王朝的命運托付到了諸葛亮的手上。
"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孫策臨死前也對張昭做過一個類似的表示,但是也許孫策對于身後江東的局勢更爲悲觀,于是他對張昭提出了三種方案。
"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複不克捷,緩步西歸,亦無所慮。 "
在孫策的設想裏,最理想的情況的是"仲謀任事",也就是說孫權靠譜,這時候張昭便輔佐孫權執政。次之,如果孫權能力和威望不夠,那麽張昭可以代替孫權,自己執政。最後,如果情況壞到連張昭都控制不住局面的話,孫策安排的對策便是"走爲上"—"緩步西歸"。這個"緩步西歸"的具體含義,史學界一直有爭議,有人認爲是指渡江北走,回歸孫氏的老家淮泗地區,有人認爲是歸順曹操控制下的東漢朝廷。無論這兩種說法哪種更符合孫策的本義,我們都可以肯定一點,這個時候孫氏家族已經守不住江東根據地了。他們只能放棄權力和領地,先保住小命。孫家子孫退回原籍讀書務農,總比白來江左混了一遭卻把命丟了好。所以孫策對張昭說的下策其實是:如果情況實在控制不住,那就拜托你把我的家族平平安安帶回老家,只要不把祖宗香火斷了,我就不怪你。
由此我們認爲孫策對于他身後的江東形勢是非常不放心的,甚至做出了"退步抽身早"的預測。這一點劉備似乎就對身後蜀漢的局面更爲放心一些,他認爲只要諸葛亮在,益州就不會江山易主。這種微妙差異的來源,除了諸葛亮的個人能力要強于張昭之外,更是由于孫氏此時面對的局面比劉備駕崩時蜀漢的危機更加凶險。
引發這種危險局面的原因:
1.江東根據地內部對孫氏新主不存在絕對忠誠的義務
《三國志丶吳主傳》——是時,惟有會稽、吳郡、丹楊、豫章、廬陵,然深險之地猶未盡從,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賓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爲意,未有君臣之固。張昭、周瑜等謂權可與共成大業,故委心而服事焉。
孫權和孫策的舊部之間"未有君臣之固"。因爲孫權此時一不具有孫策作爲孫堅長子的號召力,二又在平定江東的過程中沒有大的軍功和崇高威信,三與自己的臣下之間沒有明確的上下級關系,孫權剛剛接位的時候僅僅獲得了雜號將軍和太守的官位,而他的某些下級也是太守,他沒有合法權力命令這些和自己地位相匹的人。所以官位是中護軍的周瑜和官位是長史的張昭臣服孫權被稱爲"委心而服事焉"。
這裏我們就可以看出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優勢:把東漢王朝最大的一枚公章攥在自己手裏,想寫多少委任狀就寫多少。而老孫家不僅孫權頭疼自己官位太低,當年孫策好像也頭疼過。孫策自領會稽太守,發現自己的官和其他人拉不開差距。所以想弄個將軍當。" 策自以統領兵馬,但以騎都尉領郡爲輕,欲得將軍號。"幸虧曹操那陣心情不錯,批了一個討逆將軍,加吳侯,不然孫堅和孫策的傳就不是《孫破虜討逆傳》,而是《孫破虜都尉傳》了。正因爲孫策暴崩,繼承人軍功、威望、號召力都不足,自己人都不服氣,所以孫家統治的五六個郡幾乎都爆發了叛亂。就連孫權的堂哥孫輔也胳膊肘向外拐,以爲孫權鎮不住局面,想給曹操當帶路黨:
輔恐權不能保守江東,因權出行東冶,乃遣人赍書呼曹公。行人以告,權乃還,僞若不知,與張昭共見輔,權謂輔曰:"兄厭樂邪,何爲呼他人?"輔雲無是。權因投書與昭,昭示輔,輔慚無辭。乃悉斬輔親近,分其部曲,徒輔置東。
第二,孫策時代和江東土著豪族關系緊張
孫策自己不是江東人士,他是借助了東漢反賊袁術的軍力,驅逐了東漢放在揚州的合法官吏,沖進江東奪取原本主宰江東這一"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的江東土著豪族的蛋糕,勢必引起江東土著豪族的集體反抗。所以孫策的既定方針是,聯合進入江東的僑姓地主,打擊江東的本土豪族。對于前者,他盡量滿足他們要求安定的"現實願望",配合他們試圖回歸中央政治的"未來願望"。這一點可以體現在孫策和張竑的一段談話中:
初策在江都時,張纮有母喪。策數詣纮,咨以世務,曰:"方今漢祚中微,天下擾攘,英雄俊傑各擁衆營私,未有能扶危濟亂者也。先君與袁氏共破董卓,功業未遂,卒爲黃祖所害。策雖暗稚,竊有微志,欲從袁揚州求先君馀兵,就舅氏於丹楊,收合流散,東據吳會,報雠雪恥,爲朝廷外藩。君以爲何如?"纮答曰:"既素空劣,方居衰绖之中,無以奉贊盛略。"策曰:"君高名播越,遠近懷歸。今日事計,決之於君,何得不纡慮啓告,副其高山之望?若微志得展,血雠得報,此乃君之勳力,策心所望也。"因涕泣橫流,顔色不變。纮見策忠壯內發,辭令慷慨,感其志言,乃答曰:"昔周道陵遲,齊、晉並興;王室已甯,諸侯貢職。今君紹先侯之軌,有骁武之名,若投丹楊,收兵吳會,則荊、揚可一,雠敵可報。據長江,奮威德,誅除群穢,匡輔漢室,功業侔於桓、文,豈徒外藩而已哉?方今世亂多難,若功成事立,當與同好俱南濟也。"
下面我們用人話翻一下他們的對話:
孫策:"張老頭,我舅被人打了,這口氣咱不能忍,當然,更重要的是我看上江東那地方了,你幫幫我的忙,好不好?"
張竑:"你曆史不清楚,實力又不行,我懶得踩你,另請高明吧。"
換成一般人可能直接談崩了,不過孫策個人魅力有名的強,說來說去竟然把張竑這老油條說的金口大開,爲孫策獻上了一個政權定位:"桓文之業"。就是以一方霸主的身份,爲漢室平定禍亂。"桓文之業"這個觀點,是我在饒勝文著《大漢帝國在巴蜀》中讀到的。它既貼近了張竑、張昭等一批老派士人忠于漢室的感情,又能爲孫氏黨附逆賊袁術的黑曆史洗白。不過最後張纮又恢複了他老油條的本質,表示給你打工可以,你得先把江東搞個差不多,我再去高就。這一點,孫策也答應了。
不過對于江東土著士族,孫策幾乎是以打壓爲主,甚至肉體消滅。據統計,被孫策鎮壓的江東土著豪族人士有陸康、高岱、鄒他、周昕、王晟等。陸康(陸遜從祖父)是有名的好官,孫策奉袁術命令攻破陸康的治所,逼死陸康及其宗族數十人。高岱的案子更是令人齒冷,高岱本是廬陵威望很大的士人,以輕財重義聞名于桑梓。孫策本來以禮把人家請出來,後來又因爲聽信讒言,認爲高岱瞧不起自己,就把他關了起來。高岱的朋友和故交們在孫策駐地附近請願,把數裏地的街道都填滿了。孫策討厭高岱比他自己更有威望,反而殺了高岱。此後,這數裏地內的江東士族頭面人物對于孫策的厭惡和反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時有高岱者,隱於馀姚,策命出使會稽丞陸昭逆之,策虛己候焉。聞其善左傳,乃自玩讀,欲與論講。或謂之曰:"高岱以將軍但英武而已,無文學之才,若與論傳而或雲不知者,則某言符矣。"又謂岱曰:"孫將軍爲人,惡勝己者,若每問,當言不知,乃合意耳。如皆辨義,此必危殆。"岱以爲然,及與論傳,或答不知。策果怒,以爲輕己,乃囚之。知交及時人皆露坐爲請。策登樓,望見數裏中填滿。策惡其收衆心,遂殺之。岱字孔文,吳郡人也。受性聰達,輕財貴義。其友士拔奇,取於未顯,所友八人,皆世之英偉也。
第三,孫氏政權此時政治定位不明,政治上陷于內外交困的境地
前文已經提過,孫策曾經依附他口中的袁揚州袁術,而袁術後來竟然自立爲帝,成爲公開叛逆。而孫策借袁術兵攻殺陸康,已是時人眼中的附逆行爲。他說自己要平定江東做漢室外藩,問題是漢室在江東已經有合法的外藩了,那就是官方任命的揚州刺史劉繇。孫策是借逆臣之兵驅逐了合法外藩,黑曆史越描越黑了。張纮勸他改變旗號,以忠漢爲號召,孫策聽了幾天又不聽了。趁曹操和袁紹相持,"陰欲襲許,迎漢帝"。曹操此時是東漢的合法丞相,也沒有什麽不合適的舉動。
爲何要由孫策一個曆史不清楚的人打破都城迎接皇帝?這一點看,孫策的政治水平還不如周瑜。周瑜在赤壁之戰前決定應戰曹操時,爲了消除衆人心目中"打曹操就是謀反"的顧慮,便說曹操"托名漢相,實爲漢賊",把曹操和東漢朝廷剝離開。孫策直接對代表東漢朝廷的曹操動手,無任何合法性解釋。即使成功,也會遭到天下諸侯趁機聯手反制,陷于孤立。果然曹操趁孫策死,威脅要攻擊江東,幸虧袁紹分擔了火力,張纮找了個台階,孫權才算躲過一劫。
曹公聞策薨,欲因喪伐吳。纮谏,以爲乘人之喪,既非古義,若其不克,成雠棄好,不如因而厚之。
所以孫策死後,孫權政府一面面臨著與許昌朝廷決裂的危險,一面面臨著內部的不服和鬥爭。內戰外戰可能一起襲來,因此,很大一部分北來士人甚至准備離開回到北方,比如魯肅。後來周瑜用"先哲秘論"忽悠他,說有人預言承運取代劉氏的人,必興于東南。後來魯肅也開始運作這種新的路線。在榻上策中,他已經放棄了當年張纮的匡輔漢室,功業侔於桓、文的觀點,在一開始就以漢室不可複興,曹操不可卒除爲基本論點,指出孫權不可爲桓文。此後,特別是赤壁之戰後,孫權的基本政略是以桓文霸業爲掩護,行江東王業之實。不過,在孫策死時,桓文大旗就讓孫策的糟糕的政治操作弄得千瘡百孔,北來士人的"現實願望"和"未來願望"雙雙破産,使得江東危機更爲深入。
下面我們回到文章問題,說說孫策的繼承人問題:
一般來說,君主去世之時自然想把地位和權力留給自己的親生兒子,這是血緣關系使然;如果親生兒子不靠譜,留給同姓宗親自然也是不錯的選擇,這樣至少肉都爛在自己家鍋裏,總比外姓旁人拿了位置好。如果自己家沒有一個靠譜的,便幹脆傳一個靠譜的外姓,這樣這個外姓人還能感念自己的恩德,自己家人無非是遠離政治,至少還能富貴終生。如果自己這個集團內,沒有一個人能支撐大局,那麽與其被轟走,不如自己走,至少還能"緩步西歸",保住小命。
我們先看最理想的情況,那就是讓孫策自己的兒子孫紹接班,孫策二十六歲遇刺,孫權時年十八,排除掉孫策八歲生個兒子的異常情況,孫紹應該比孫權還小,孫權都鎮不住局面,孫紹如何可能?那時候就算是找大臣,比如張昭輔政,沒有一個成年大boss坐鎮,也不一定管用。因爲張昭一不姓孫,二沒有軍功和軍隊背景,別人不說,那個孫輔就不服他。你能想象孫紹帶著張昭去問孫輔說,伯父你過糊塗了吧,咋要當帶路黨?估計孫輔直接一個耳刮子扇過去了,小屁孩,你懂啥!
所以擺在孫策面前的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強令兒子接班,那時,各路勢力就會乘虛而入,像聞到血腥味的鲨魚一樣撲來,奪取幼主的權力和生命。那時,不僅孫策兒子自己將像孫策一樣死于非命,只怕孫家宗族最後都會靡無孑遺。第二種,他讓兒子放棄君位,那樣他的兒子將失去很多榮譽、財富和地位。但是,只要前者自己不作死,遠離政治,他很有可能可以富貴終生。作爲一位正常的君主,作爲孫氏宗族的領袖,孫策會選擇後者。同時,作爲一位正常的父親,孫策也會選擇後者。他必定希望自己的兒子不像他自己一樣命喪暗殺,相對于功成名就,病榻上的他或許更希望孫紹能夠平安善終吧。就像老年的蘇轼給自己的小兒子蘇遁寫的《洗兒》詩中傳達的一樣:
人皆養子望聰明,
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
無災無難到公卿。
最後,孫十萬這個同志,雖然軍事上不靠譜,人品上大多數時候不靠譜,但是政治上還算靠譜,孫策沒有看錯他。"舉江東之衆,決機於兩陳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知卿。"孫十萬成功度過了孫策身死帶來的政治危機,把江東事業發展壯大,成爲三國之一。也算是沒有辜負孫策的期望。孫策後來被孫權追封爲長沙桓王,孫紹因襲了父親當年的吳侯舊爵,也算是致敬了孫策當年的功烈。還是那句話,孫十萬雖然人品一貫不靠譜,但是這件事情上還是正確的。
如果孫策追封爲皇帝,那麽他和孫權的地位誰高誰低?更重要的是,孫策一系是不是可以與孫權一系一樣,擁有平等的帝位繼承權?孫權一系內部是不是也可以學孫策傳位給孫權一樣兄終弟及呢?孫權壓低孫策的追封,避免了好多後續的問題。也可以說是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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