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滄區,今屬廈門市,1957年以前,海滄區境內的東孚片區與現屬龍海的龍池、錦宅、角尾片區(文圃山北、西、南面)同屬同安縣積善裏,海滄片區(文圃山東北、東南面)則屬海澄縣第四裏、第五裏(俗稱三都或海滄)。
1958年以後,因政區變化而奠定了今天龍海(1960年由龍溪和海澄二縣合並而成)和廈門的版圖,從今天的地圖看,廈門市似乎是一個圓滾滾的整體夾在漳州和泉州之間。如以廈門島爲中心,島外各陸地岬角以海滄的排頭距離島內最近;以區級行政中心看,仍是海滄區政府距離廈門市政府最近;以傳統中心城區看,還是海滄舊街距離廈門城最近。如此種種地緣優勢,海滄與廈門島的結合再合適不過了。
然而,就在廈門建市以前,海滄和廈門島卻分屬不同的州府,從可追溯的曆史看,這種泾渭分明的區隔至少可以追溯至北宋太平興國年間。常言道,“金爲泉郡之下臂,廈爲漳郡之咽喉”,廈門與漳州的親密關系,便在于她與海滄緊密的地緣聯系,而海滄也因此成爲嵌在泉州府同安縣內的漳州飛地。
一、“飛地”海滄的原狀
原新加坡國大教授楊宜謹在《古早海澄人》一文中檢附了一副根據1979年星洲漳州總會金禧紀念特刊繪制的舊海澄縣圖,我們可以從中清晰明了地看出海滄在海澄縣的“飛地”位置。橫亘全縣的九龍江使得海滄和海澄縣城只能隔江相望,而海滄與同屬漳州的龍溪縣之間,還隔著屬于同安縣範疇的白礁、潘厝、金山等諸多鄉村。
顯然,與漳州沒有一絲半點陸地相連的海滄,確實是漳州嵌在同安縣內的一塊飛地。
我們另外從福建省曆史地圖冊的明代海澄月港地圖中,也可以發現,在明代,當紫泥還未完全擴大時,海滄距離最近的漳州陸地,更比民國時候遙遠,這種莫名其妙的區劃,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呢?
海滄與同安縣接壤共有三處,一爲西北面新垵與鼎美、祥露,二爲西南面青礁與白礁,三爲以排頭門爲界的石塘排頭與廈門島,前二者均屬積善裏,爲本文主要考量對象,後者屬嘉禾裏,爲備選參考。
我們所要重點關心和考證的是,海滄是由泉入漳還是積善裏由漳入泉,弄清楚其中任何一個的淵源,便可以找到造成海滄飛地的原因。
二、“飛地”既成事實的記載
據《白石丁氏古譜》載,“迨宋仁宗朝,吳真君以通家善書,爲吾舍再錄此頌及敘于祠堂,爲世守芳規,其榜末題雲:天聖五年臘月吉日,泉礁江濮陽布叟吳本謹奉命拜書”。按譜諜記載,保生大帝吳本生前曾爲丁家重抄丁氏始祖丁儒的《遺囑歌詞二十韻》,文末其署名時注以“泉礁江”,由此可知當時的白礁村屬于泉州。
白礁的臨村青礁,在保生大帝同年代也出現了一位得道高人,保生大帝是因醫而被後人奉爲仙君,而這位高人卻是在有生之年便潛心修佛,他便是仁宗、英宗兩朝的國師大覺禅師懷琏,根據各類典籍記載,懷琏爲漳州青礁人,在地名上有的還體現龍溪縣、新恩裏、永甯鄉一類字樣,但歸納而言,懷琏即今海滄青礁人。
保生大帝吳本生于宋太宗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大覺禅師懷琏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如此可推斷,早在北宋太平興國年間,海滄便已形成事實上的漳州“飛地”。
三、“飛地”的上限年代
在同安,民間常流傳著這樣的俚語,“未有同安先有許督”、“未有廈門,先有同安,未有同安,先有金柄”。
先說後者,金柄爲廈門地區黃氏最主要的祖地,其開基始祖黃肇綸爲捐地建泉州開元寺的黃守恭第四子,該支系稱“紫雲黃氏”。黃肇綸在唐垂拱二年定居金柄,這一年漳州郡才剛剛建立,現在的泉州還未成型,那時的同安尚屬于武榮州南安縣,故而有“未有同安,先有金柄”之說。
至于前者,則應追溯至更古老的西漢王朝,那時正值大漢最強盛的漢武帝時期,漢武帝以水陸大軍攻伐閩越國,閩越亡國後,漢武帝以閩越人悍且多反複,遂將之遷往江淮之間,並派許滢駐兵于大同,即今同安舊縣城,于是,許滢後裔便在同安定居繁衍。
到了西晉太康三年(282年),同安及其以西各河流沿岸也聚集了數量可觀的中原人,于是西晉王朝在大同增設了同安縣。此同安縣的管轄範圍遠大于之後任何時期的同安縣,至少包含了現在的廈門市全部、漳州市和龍岩市的絕大部分。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同安縣設立不久便又被廢棄,即使如此,後來的人也常將這塊地方稱爲“同安”,故而有“未有同安,先有許督”之說。
從以上沿革看,至少在西晉太康以前,海滄和周邊地區是同屬一地的,還未形成所謂的飛地。
四、“飛地”的迷茫産生時期
南朝之梁朝,梁武帝“除暴甯亂,奄有舊吳”,其積極開拓東南領土,而複有福建全境,特別是向來少有人煙的晉江以南也得到相當程度的開發。因梁武帝好佛,家住九龍江畔的邊民竟然也學會了借花獻佛的“勾當”,他們上報說在江中有“九龍戲水”吉兆,于是梁武帝順勢批准在江邊設置了“龍溪縣”,而從此以後,漳泉之間總算有了各自有別的源頭。
龍溪縣的設置,意味著海滄“飛地”元年的到來,龍溪縣與南安縣之間的界限,便存在于海滄附近,此時要麽海滄歸屬南安,然後再由泉入漳,要麽積善裏歸屬龍溪,然後再由漳入泉。
既然名爲龍溪,那麽九龍江的主體,即西溪和北溪應該屬于龍溪縣的範圍,然而,有個特殊的案例,那便是北溪的支流龍津溪,以其爲依托的長泰縣在建縣前後竟然是屬于泉州的,如此,我們便不好斷定此時海滄的歸屬了。
五、唐代墓志銘及家譜的佐證
距離海滄最近的海上鄰居爲廈門島,廈門島雖小,但有史可載的曆史卻非常長,誠如唐代“南陳北薛”之名。
南陳作爲同安望族,流傳至今共有三方唐代墓志銘,2004年于廈門出土的《故奉義郎歙州婺源縣令陳公墓誌銘並序》載有墓主人陳元通爲“清源同安人”,同時出土的還有其夫人的《唐故陳府君汪夫人墓志唐故歙州婺源縣令陳府君夫人墓志銘並序》,內中也有印證,“終于清源郡同安嘉禾裏之第”,另外1973年在泉州出土的陳元通侄女之《唐許氏故陳夫人墓志》也載有類似之證,“海之中洲,曰新城,即今嘉禾裏是也”。
由此可知,至少在唐大中九年(855年)以前,廈門島已經是泉州郡的嘉禾裏,這也打破了曾經對嘉禾裏産生于宋代的認知誤解。
陳氏開發廈門島並使之進入泉州政區編制,那麽與之相臨的集美應也在泉州範疇,根據江河山勢,能與海滄處于同一區域者,大概也只有灌口以西。
需要注意的是,當時同安縣未正式成立,但人們仍然將嘉禾裏上一級單位稱爲同安(實際上是南安縣),這大概是延續西晉設立同安縣的一點情感。
另外,在嘉靖《龍溪縣志》關于海滄屬于龍溪縣一二三都的記載中,有注釋特別指出該地在宋時屬于龍溪縣永甯鄉新恩裏。一般認爲,新恩裏和嘉禾裏一樣也屬于宋代的建制,但實際可不一定如此。
崇祯《海澄縣志》引用漳州蔡氏家譜載,“(蔡)允恭入唐事太宗,爲學士兼太子冼馬,年老賜歸,卒于家,葬泉州龍溪縣新恩裏澳頭山後,有禦史吳燧大書登瀛二字于墓左大石上,其地因名爲登瀛澳,子孫環墓而居。”文中所述之登瀛澳即今海滄貞庵村,而蔡允恭作爲隋唐之際的人物,不管其入閩是否真實,單單其地名“泉州龍溪縣新恩裏澳頭山後”就足夠我們興奮了。
龍溪縣從梁武帝時期設立開始,直到唐開元二十九年(741年)一直屬于泉州,也就是說,早在唐開元以前,海滄便已以新恩裏的身份與龍溪縣共存,開元二十九年以後,龍溪縣由泉州劃歸漳州,海滄也同步入漳。另從嘉禾裏此後屬于南安縣的事實推論,嘉禾裏從一開始便和龍溪縣毫無關系,那麽,我們便可以肯定,積善裏在此時可能與新恩裏一樣,同屬龍溪縣。
六、“銀同安換小長泰”的橫空出世
憑什麽積善裏一開始要屬于龍溪縣?
從中國曆來劃分府縣邊界的傳統,白礁和青礁這樣同飲一江、同枕一山的鄰裏,要分屬兩地一定是有重要緣由的,否則于理不合。
1997年,廈門文管所、市博物館在海滄許厝和祥露之間發現了福建省最大規模的唐至五代窯址共計八條,其中祥露殘存六條,許厝兩條,二者在形制上屬于同類,應是統一或類似管理下的産物,他們在當時應該同屬一地。盡管祥露和新垵、霞陽這樣的老海滄同屬新陽街道,但在曆史上祥露卻是地道的老同安積善裏的一員,假如五代時祥露和許厝都屬于龍溪,又有何不可?
隨著同安地區經濟、人口的蓬勃發展,唐朝末年,南安縣的西面被獨立設置爲大同場,之後又將大同場北面析出設置武德場,二者分別于王延鈞、留從效當政時期升格爲同安縣和長泰縣,此時同安、長泰仍屬泉州管轄。
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年),長泰縣民以長泰距離泉州太遠爲由向泉州郡守申請由泉改隸漳,經報批後,竟得允准,于是長泰正式由泉入漳。
在龍海民間一直流傳著一句戲谑之語,“銀同安換小(破)長泰”,起初我並不認同,以爲只是少數人的酸話,但細想之後,又覺得與海滄“飛地”似乎有著某種聯系。
從北宋陳洪進納土稱臣開始,漳泉各自易主,不再聽由一人隨意主意,如果長泰果以地理交通不便爲由更換權屬,那麽漳泉之間可能也同步進行某些交易,就像1957-1958年角尾、龍池換海滄的買賣一樣。當時文圃山下陶瓷業異常發達,而泉州海上貿易正值擴大發展的關鍵時期,如果泉州以放棄長泰爲代價,向漳州索要陶瓷作坊密布的東孚片區是完全有可能的,這或許就是同安換長泰的素材來源。
既然有可能,那麽在劃界上就要考慮自然環境了,以九龍江爲界顯然有點獅子大開口,而以角尾(今角美鎮區)至壺嶼之間的溪流(今天已消失)爲界則可能成了兩方的共識,而海滄之所以被單獨劃出,可能是因爲漳州需要自己掌控九龍江出海口海防的考量,于是海滄便成了漳州嵌在同安境內的“飛地”。
還有一條隱秘的證據足以側面印證。
《同安縣志》在選舉中所羅列的同安縣曆史上第一位進士爲金門人陳綱,時爲宋淳化三年(992年),而海滄所在的海澄縣則追溯至唐文德元年(888年)的謝翛,不管是同安縣志還是海澄縣志,卻都清楚且一致地將謝翛標注爲隱居在文圃山的名士,甚至《晉江縣志》也登錄有謝翛的及第信息(原籍晉江縣)。
從今日地圖看,海滄青礁和新垵的地界都未曾觸及文圃山,頂多與其支脈少許關聯,但不管是何方,在他們的族譜和各類文字記載都喜歡把文圃山當做自己的後山。
假如文圃山及積善裏在宋太平興國以前一直與海滄同屬龍溪縣,那麽唐文德元年中進士的謝翛自然可以算入漳州的範疇,至少會被龍溪或海澄認爲與海滄最接近而被記入他的功績,而同安縣則會認爲,在其建縣之前,該地本屬龍溪,其曾經的曆史可能會被淡忘或不再追溯,而任之流失。
如此,是否可以推斷,造成海滄成爲漳州飛地的原因便是傳說中的“銀同安換破長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