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老嗎?什麽年齡才是步入老年的開始?
新加坡社會迅速老齡化,居民的年齡中位數,已從1970年的19.5歲,倍增至去年的40.5歲。
隨著社會發展情勢造成結婚率下降,晚婚、少生、離婚率上升已是常態,加上生活環境改善、衛生品質提升、醫學進步和教育程度的提高,人的死亡率下降,壽命延長了,超高齡、孤獨社會的降臨是預料中事。
日本早在2007年率先成爲高齡化率達到21%的超高齡社會,我國去年的數據是13%,即396萬居民人口當中,51萬人超過65歲。
孤獨身影顯而易見,老了也怕孤獨的你,知道如何向孤獨說不嗎?
東方社會過去都說“養兒防老”,來到21世紀的今天,這個說法被大打折扣。
數據顯示,“夫妻兩老共處”和“獨居高齡”的家庭結構不斷增加,這個趨勢因全球化和城市化而銳不可當。在荷蘭,這樣的家庭結構占高齡中的超過九成。高齡或即將步入高齡者須做好經濟、健康和心理上的充分准備。
受訪專家認爲,東方人的傳統觀念抑制了我國華族高齡者充分發揮個人潛力,形成高齡就是依賴者的社會形象。
蒙福關愛(Montfort Care)執行長黃明德說,新加坡及不少亞洲國家的矛盾是,我們有了西方的生活方式及社會趨勢,但是西方人不期望孩子老來照看,東方人卻對孩子有所求。
他說:“西方社會對獨立思維的貫徹很透徹,他們的社區和機制在高齡照顧上做得比較完善;整個機制建立在對孩子和家庭沒期待的基礎上。我們的政府一方面看到西化的生活趨勢,一方面又呼籲以家庭爲中心,很矛盾。”
來自美國的杜克—國大醫學院副教授陳慧明,研究本地高齡課題超過20年,她認爲我國高齡在生活上步入兩老共處或獨居的結構,心理上卻沒有相應的准備,文化影響是重要的一塊。
她說:“華人很重視家庭,也特別在意別人看自己的眼光,所以問題都在家裏解決,但家庭人數越來越少,培養家庭以外的社會關系因此很重要。美國人比較開放,不會把問題鎖在家裏,願意與外人攤開來談。”
三分之一高齡者持續孤獨
陳慧明在2009年至2015年間做過一個跨六年時間的高齡心理調查。她發現,本地超過60歲的人口當中,接近三分之一的年長者,持續沉浸在孤獨的情緒中。
她說:“長壽的問題是你必須在老年退休,孩子離巢後,重新規劃人生。60歲到85歲之間,你是誰?我們的社會沒好好考慮高齡的角色問題。社會變化太快,老一輩已經失去長者、智者的角色。孤獨對精神和身體健康影響很糟,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
孤獨問題不僅在新加坡普遍存在,更在西方國家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英國今年委任了一位“孤獨部長”,其職責正是聚焦解決英國人尤其是高齡的孤獨問題。英國研究發現,有20萬名高齡在一個月或更長的時間裏,沒和朋友或親人交談。
華族高齡者情感支持最低
由杜克—國大醫學院2016年發布的一項研究,披露了我國華人族群一個吊詭且讓人難過的現象。
華族高齡從親人處得到禮物、相伴時間和情感支持的比率,大大低于馬來族和印度族;與此同時,他們給予親人的情感支持也嚴重低于其他族群。
惟有在金錢上,華族高齡從親人處得到與其他族群相等的支持。
研究尚無法對現象提出解釋。不過我們或許可從專家的討論中獲得線索。
黃明德說,不少家庭即使父母有孩子,孩子也忙于工作或在國外生活。“我的朋友就在美國生活。他們說父母年邁,不可能叫父母長途跋涉去美國,他們如果失能了,才回來照顧。
“我告訴他,到那一天,你的父母其實不需要你了;他們需要的是療養院。”
蒙福關愛的快樂中心(Goodlife!)社工吳一飛的任務,是照顧馬林百列租賃組屋的獨居老人。她說,不少華族父母很看重面子。“很多老人覺得孩子應該主動聯系,而不是自己去聯系孩子。他們覺得沒面子。爲了面子,甯可不打電話不聯系。”
陳慧明比較新加坡和美國高齡時說,我國高齡的社交指數不盡如人意。她說:“新加坡房屋和人口很密集,正因如此,人與人之間反而沒有聯系。工作和家庭時間分配不理想,年輕人太忙碌。”
帕特裏克大叔直面孤獨
第一次到訪獨居的帕特裏克大叔(72歲,簡稱帕)的一房式租賃組屋住家,是和快樂中心的緬甸護工範武連(Van Uk Lian,簡稱範)一起。
範談到帕時語氣激動。他說,帕患有嚴重哮喘且個性孤僻,曾經煙不離手,雙腿浮腫無法走動。在社工鼓勵下不僅醫好了雙腿,現在也樂于與人交流。範說,花了至少八個月才贏得帕的信任。
“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要戒煙了!”戒煙省下的錢,帕用來買家具布置家居。
範鼓勵帕和弟妹往來。“他們原本不往來。他說因爲他們不找他。我們鼓勵他不要那麽在乎面子。現在他和妹妹關系不錯。” 記者造訪那天有霧霾,帕的妹妹來電叮囑他別出門,擔心哥哥哮喘發作。
到處亂走排遣寂寞
第二次和吳一飛去帕的家做采訪。記者印象深刻的是他言語間的寂寞。“我每天早上出門,一個人到處亂走;有時候從東海岸搭車去裕廊,新加坡大街小巷亂逛,晚餐時間才回來。不然,我做什麽?回家面對四堵牆非常寂寞,心裏很痛苦,曾經想一死了之。”
帕到處亂走排遣寂寞的生活,從62歲退休以後開始,持續了近10年。社工的支持難道沒有給他力量嗎?
他說:“他們偶爾會來,更多時候還是要面對自己。”
帕依靠過去當保安人員的公積金存款和教堂福利基金的資助,每個月的生活費有700多元,日常所需雖不成問題,不過他的確是我國不快樂的孤獨高齡當中的一員。
盡管家裏裝了與快樂中心連接的警報系統,帕還是擔心獨自在家發生狀況沒人理。一再要求社工測試警報系統,才略爲安心。
高齡孤獨不難排
嬰兒潮世代(1947年至1965年生)在不久的未來,將很快取代建國一代,成爲我國新高齡人口。
嬰兒潮世代的教育程度和經濟能力比建國一代高,不過,占據將近四分之一人口,約100萬人的嬰兒潮世代逐步離開工作崗位,將給社會帶來巨大沖擊。
黃明德認爲,未來的新高齡要擺脫依賴政府或宗教組織援助的模式。他說:“以前獨居高齡都是慈善捐助的對象,長久下去變成一種依賴。你上門送食物做家務,派友好使者陪他們,他們慢慢地就不出門了,害怕環境太吵太亂、害怕身體不好跌倒;有了強烈自卑感或抑郁症以後,漸漸和社會脫節,失去社交能力。這是惡性循環。”
日本長者拄杖爬上天橋啓示:拒絕依賴
黃明德說,他到日本做高齡研究,和當地一名教授經過東京鴨寮街的一座天橋時驕傲地說:新加坡部分天橋設有電梯,高齡者不需要爬得這麽辛苦。
“日本教授沒說什麽,只叫我在天橋上等著,然後我看到一群群高齡者,很多扶著拐杖,一步步爬上了天橋。教授說,我們應該警惕,有時候我們以爲是在幫忙他們,但最終我們是否拿走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重新理解工作意義
我國的重新雇傭年齡頂限去年從65歲上調至67歲,但隨著預期壽命連年延長(去年爲83.1歲),高齡仍有近20年時間“無所事事”。
曹氏基金會屬下華美輔導服務助理總監王勁說,高齡面對衰老過程,反應不一。“健康老人知道自己要什麽,有明確方向有興趣愛好,會參與活動、學新東西、當義工。有情緒困擾的老人往往不清楚生活定位,他的情感需求得從家人友人身上獲取;諸多幹涉家人孩子的生活,諸多要求,造成很多問題。”
黃明德認爲,農耕時代的人四五十歲就“走”了,現代人工作到60幾歲還有20年要過。“飛機師友人剛退休時玩到很爽,半年後卻患上嚴重抑郁症,現在不計薪水回到航空公司做行政。很多人面對自我定位和價值的問題,我們須重新理解工作的意義。”
吳一飛說,高齡不要因動作緩慢而停止做事,另一方面周圍的人也要給高齡機會。她舉例:社區中心有年邁攝影師花五分鍾打開攝影包,拍一張照片很耗時,但是因爲他喜歡而且有心,我們就應該讓他做。她說:“他們一旦不做,就會很快不能做了。”
擴大生活圈子
黃明德建議,未來的獨居新高齡要積極交朋友,尤其是年輕朋友。“六七十歲的人認識四十歲的人,會給自己帶來新的生命力。不然,全都是高齡,每個都看著誰先走,很慘。”
在社區中心,年輕社工給高齡帶來安慰。吳一飛總是笑容滿面,給中心很大的青春力量。這種力量具有感染力,讓體力和行動力衰退的高齡,也沾染了年輕的心境。
社會學者預測,未來社會不再是養兒防老,兩種趨勢很明顯,一種是兄弟姐妹互相照顧,另一種是朋友之間互相照顧。
與時並進翻新高齡公共空間與活動
馬林百列快樂中心明淨寬敞的社區廚房空間“快樂廚房”,成功吸引附近租賃組屋的高齡來做飯用餐。
廚房發起人黃明德說,嬰兒潮世代新高齡很快就要來臨,他們需要不同的空間和交際網。“他們的要求不一樣,但是老人社區俱樂部還在搞舞獅、太極、賓果(Bingo)。老人俱樂部要像民衆聯絡所一樣,來一個硬件和軟件上大規模的大翻新。”
王勁說,目前老人中心的活動類型有限。大家一起做手工和唱歌,一般高齡或許會喜歡,但是蠻多退休老師和專業人士根本沒興趣。“社會上適合高齡的活動太少,再有資源的人也未必有辦法找到合適的活動。我們需要多一點選擇。”
陳慧明說,建築空間非常重要。“如果空間鼓勵人們交流,大家就會聚集。我們的組屋底層多數時候感覺冷冰冰,所以怎麽設計空間,把大家帶到一起,很重要。”
支援住宅 未來選項?
陳慧明的家翁家婆住在美國佛羅裏達州的支援住宅。她和幾位受訪專家認爲,新加坡在未來有必要提供支援住宅服務,爲高齡提供更多看護選擇。
她舉例美國的支援住宅說,住所旁邊就是複健設施和醫院。“家翁跌倒後送進隔鄰醫院,因爲臨近住宅,家婆每天可走去帶飯給他,陪他聊天。家翁好了就到複健中心運動,住宅區還有遊泳池。”
陳慧明的家婆患有輕微失智,看護擔心她夜間到處遊走,晚上會過來客廳陪睡。
這樣的服務不便宜,每月收費6000美元(約8000新元)。美國高齡一般把房子賣掉,換取固定年數的支援住宅生活。
記者與衛生部接洽,了解我國爲何至今沒有支援住宅。發言人說,衛生部與家庭及社會發展部對國外高齡住宅做了研究,認爲新加坡具有高密度人口及組屋高擁有率的優勢,更適合通過加強社區服務,發展在地養老計劃。
衛生部與家庭及社會發展部將與建屋發展局以及市區重建局協作,推出結合看護醫療服務的住宅。當局也在探索適合興建公共或私有“支援住宅”的地點。發言人說,這類住宅將提供家政、24小時監控等服務,協助高齡獨立生活。更多細節明年公布。
臨終前自我和解
就像求學階段的10幾年是在爲進入職場做准備一樣,衰老與死亡也需要規劃。
談到死亡,王勁說:“參與人生重大事件的選擇很重要,活著的時候表達意願可避免往生後家人鬧糾紛。我們經常覺得老人家年紀大了,或因他不是付費的人而忽略了他的想法和需求,代他做決定。慢慢地,他會覺得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失去表達的機會。”
我國面對人口老齡化,很多時候焦點放在醫療和保健上,關注的是如何減少醫療依賴,還有對醫院病床的需求。黃明德說,臨終老人的需要,往往最後化繁爲簡,“最後一段旅程應該是人性與精神靈魂的旅程,不應該只是打點滴注射嗎啡。我們太唯物主義,太現實,最後其實都是人與人之間而已。李敖最後要的是,我的仇人們回來吧!是一種自我和解,一種生命走完一個圓以後如何關啓,是形而上的。”
關于“孤獨死”,黃明德問,一個人死去那麽可怕嗎?“如果我在廚房裏心髒病突然逝世,死了有什麽?反正都已經死了!我們只是認爲,讓老人孤獨死,就好像我們的社會沒有溫情,因爲我們希望社群是溫暖的。”
活著時候的溫暖與平和才最重要。
采訪後記:老人問題是人的問題
采訪進入尾聲,發現“老人問題”不是老人的問題,是人的問題。怎麽做人?是一輩子的問題。
“衰老”不是最大的問題,問題是日以繼夜的積累。老人問題,往往因爲年輕時候的問題沒解決,積累到最後變成大問題。包袱越來越重,個人承擔不了的時候,就變成社會的問題。
“老人”也不是單一的群體。就像孩子、少年或中年不是單一的群體一樣。
年輕時沒搞清楚親子關系,孩子會是問題;沒搞清楚夫妻關系,婚姻會是問題;沒搞清楚和自己的關系,一切都成問題。一個有問題的孩子,會成長爲一個有問題的少年;一個問題中年,最後會成爲一個有問題的高齡。
這些問題到了人生的最後,當所有夢想暗淡,當所有可能性不再可能,會同時爆發,讓衰老的人陷入人生低谷。
有些人七八十歲還很開心獨立、有所貢獻,因爲他們提前搞清楚和自己、和親人、和社會的關系。那需要一步步一點點努力換來,不會從天而降。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個人只能做足最好的准備,最壞的打算,面向未來。
“老人問題”也不只是個人的問題。要求巴士司機體諒行動不便或遲緩的高齡,不是單單對巴士司機提出要求就能做到。
這是整個社會缺乏人文關懷的問題,是一個迅速向前奔跑以達到目的的社會的問題。當整個社會沒辦法讓個人慢下來,缺乏照顧他人的時間和情懷的時候,如何容納一個個衰老後動作緩慢的人,就會變成整個社會的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