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偉
秋天的夜晚回到故鄉,能享受到家鄉的諸多樂趣。這種樂趣是從小養成的。常在村裏的人享受不到。事隔數十年之後,特別是當你在城市的緊張生活裏,根根神經都張滿到要斷裂的時候,蓦然回到鄉下,感受一下有別于城市生活的另一種狀況,特別是重溫兒時生活的環境,真給人一種特別舒適特別切近的新鮮之感。
這時給我感受最深的是秋蟲。
秋蟲中這時對我最熟悉的是蟋蟀。白天它們在找配偶,經常發出唧呤——唧呤——的彈琴聲。而在晚上,這些蟋蟀就躲在菜地裏、牆根下蛐兒蛐兒地一直叫到天明。起初我真不懂,它們爲什麽要叫上一晚上。到年長後,我似乎懂了,這叫聲是它們生命旗幟的高揚,是曆史使命的負荷和載體。
秋蟲中人們家養的是蝈蝈。蝈蝈本生在地裏,但人們爲了聽叫聲,有的人專門在雜草叢生的地方去捉。有的花錢在街上去買。我在榆次市面上和平遙街市裏都曾見過,五毛錢一個,還帶著高粱篾做的籠子。這種秋蟲叫開有節奏,人們多數都愛。小時候,那時鄉下大的墳場地很多,荊棘酸棗樹也多,蝈蝈易藏身。一到夏末秋初,成熟了的蝈蝈,一只接著一只地叫,聲音此起彼伏。那種無數只蝈蝈的交響樂奏,真能把你帶入那種大自然的天籁歡樂場景裏。“文革”中,“破四舊”,搬神像,搗石桌,不用說廟宇裏早已倒下的石碑,就是墳地裏的石桌也都被組織起來的社員給搗成碎石做了井管。同時還攤墳墓,鏟荊棘。此後鄉下地裏的蝈蝈就不容易找到了。而那種天然的交響樂奏也只能在夢裏才能遇到。
那年夏天,我在文水割麥子,給女兒張婷捉了一個叫自流兒的蝈蝈同族,有的人稱“叫蚱蚱”。這種蟲子那兒很多,往年一塊麥地割完時,能趕出一群來。這年割麥子時,由于氣候涼,到割麥子時還多數沒有蛻化爲成蟲,僅見了一只成熟的自流兒就給抓住。帶回家裏,連夜做了一個籠子,三四個小孩一直看到晚上十二點多還喜歡得不睡覺。
這只自流兒每天叫,盡管沒有蝈蝈的音樂性強,但總是一種有樂感的天籁之音,一直叫了一個多月。放假後我到榆次學習,就連孩子一起給送回村裏。當我從榆次歸來後卻不見了,也不知是跑了,還是在籠子裏讓雞給啄食吃了。只見一只空蕩蕩的籠子還挂在那裏。這種蟲子我感到應該歸入夏蟲,因爲它的叫聲主要是在熱天裏,天越熱它叫得越歡。當到了深秋季節,它的叫聲就慢了下來。而蝈蝈的叫聲卻比它顯得更有節奏感,所以把蝈蝈歸入秋蟲比自流兒更有說服力。但這也就是事物的多樣性決定的吧。
蟬兒生活在樹上,它基本上是白天叫,晚上就偃旗息鼓了。我家院子裏東面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棗樹,到夏末秋初時,經常就飛來一些蟬兒。這種秋蟲,是古代文學作品中也經常出現的物種。如唐朝初年虞世南寫的五絕《蟬》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作者只用清秀潇灑的二十個字,就以蟬自喻地寫出了一種自負自信的大唐氣象。而同代稍遲的駱賓王寫的《在獄詠蟬》,雖然也是以蟬自喻,但卻寫出了一種身處官場,壯志難伸的複雜心情。今錄全詩如下,以供分享: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爲表予心?
當我們在誦讀了這些作品後,再來品賞棲息樹上發出高昂悠揚的鳴叫的蟬的聲音時,它的叫聲真會隨著人們的身世處境、心情不同,而使人産生出身世浮沉的種種感受。真是:同是一種秋蟲,當它進入文學作品時,好的作者真能從它身上真實地折射出種種不同的社會體驗,從而給人以豐富多姿的人生啓迪。
秋蟲,特別是家鄉的秋蟲,多麽誘人,也多麽引人去追尋思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