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新加坡文化獎得主、以‘黃人’系列作品遊走世界各地的我國行爲藝術家李文,自12年前確診患有帕金森氏症以來,藝術追求持續不斷,最近因病況欠佳入住療養院。
不谙中文的李文,父親是英年早逝的馬華作家兼報人威北華,生前自稱‘從未間斷地在流浪’。
李家的‘流浪’基因,多年前已傳承爲‘黃人’系列周遊列國,如今則形成李文兒子李正敏的行爲藝術:以苦行僧方式,遊走日本大小動物園。
李文不久前接受《聯合早報》專訪,談家談國談情,透露他的下一個行爲藝術作品,構思已成熟,只待健康好轉。
李文身體非常虛弱。在西部療養院受訪,他全程得醫護人員在場監護。
別以爲他已沒力氣開玩笑,盡管四肢因病動彈不得,脖子和頭部須要枕頭支撐,仍然一見記者就笑話不斷;先是調侃護士長制服,再埋怨口幹舌燥,不過可以靠“舌頭運動”解決,示範如何以舌潤唇。特立獨行的招牌作風惹得記者哈哈笑。李文還是李文!
爲了進入訪談狀態,他拼命讓自己笑,說:“就算想哭,也要笑。哈哈哈……”
他讓記者扶著他雙手互擊拍掌。“要讓血液活動起來!”他說。
准備好以後,他開始講故事,欲罷不能。一個小時結束,他突然說:“夠了,周小姐,我們去喝一杯吧。”在旁的護士長立馬插嘴:“李文,你只能喝水!”
“黃人”到處流浪
李文(62歲)最爲人知的行爲作品是他的“黃人”系列。已經是黃皮膚的他,仿佛自己的存在還不夠彰顯華人身份一般,把亮眼的黃漆潑在身上、臉上、眼睛裏……以一身黃的外表,流浪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李文的“黃人”去過歐洲、英國、美洲、中國、日本、澳大利亞、東南亞等地表演。
不會說華語,看不懂華文的他,卻是一個足迹追尋華人祖先的流浪者;他是他心底一個華人身份的探索者與質問者,是一個找尋故鄉的兒子。
李文的父親、馬華作家和報人威北華(原名李學敏,1923-1961)生于馬來亞怡保,客家人,年少家境貧困,十幾歲辍學與父親四處流浪,日據時期流亡至印度尼西亞,參與過印尼民族獨立戰爭。約1948年回到新加坡,曾任英文報法庭記者兼通譯,1950年後在《星洲日報》任職,並從事文學創作與翻譯,陸續出版多本散文、報導文學、詩選等書籍。
威北華在1954年發表的《馬來散記》序言中回顧:
“我是誕生在霹雳河的岸上……之後,自己也像霹雳河的流水,從未間斷地在流浪:到拿乞、萬裏望、金寶、紅毛丹、槟城、麻六甲、星加坡。就是到了印尼之後,自己的生活亦從來不曾在土地上牢牢地長了堅強的根……兜了足足十二年的圈子。”
我國學者王潤華把威北華形容爲“文學的流浪者”,因爲他“生不逢時”,非戰前也非戰後作家,非新非馬,非寫實主義也不被當做現代主流詩人。
李文大約四五歲,父親逝世。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與母親以潮州話交談,之後進入本地英校念書,是萊佛士書院的校友,失去接觸華文華語的機會。李文說,雖然家裏兄姐興趣不大,但是他多年來的心願卻是將父親的華文寫作,翻譯成自己讀得懂的英文。
由馬華文學研究者張景雲主編的《威北華文藝創作集》2016年發布以後,李文從中選出段落,請求朋友幫忙譯成英文,嘗試從字裏行間窺探父親的點點滴滴。
父親筆下的“黨的兒子”
馬來西亞的蘇穎欣目前是台灣交通大學文化研究中心的博士後研究員,專門研究馬華文學。她說,威北華曾在《黨的兒子》一文提及兩歲的李文。該文刊登于由人民行動黨中央編輯委員會策劃,1959年12月12日出版的《行動周刊》。
威北華描繪了1959年人民行動黨大選獲勝後,12月3日在政府大廈前舉行的慶祝會。慶祝會爲國民效忠周拉開序幕。
威北華在文中以大篇幅形容僅兩歲的李文,顯然對這個孩子特別驕傲,特別寵愛:
年紀最小的是文,最活潑最生動的也是他;見到了兩萬氣球騰空時,他的高興是達了極點,嚷嚷叫叫不停。當他首次見到了政府大廈前的龐大國旗時,他便舉起了雙手在歡呼:PAP!默迪卡。碰吧!
平日,年紀不過是二歲的阿文是我們家裏政治意識最強的一個。上次大選的工作人員來我們家裏不過兩次,阿文便整天在喊“默迪卡!PAP!”這次國民效忠周的展開,這位強悍的小夥子一直鬧著要買國旗,看他那麽認真的神氣,看他的濃烈黨性,我們爲他取個綽號,稱他爲“黨的兒子”,當長女艾玲在家裏練習唱邦歌時,阿文只能重複念一句“瑪裕拉,新加坡拉!”但看他的得意洋洋的神氣,我暮然在感覺,這是時代的呼聲啊!
勝利的人民隊伍過去了。草場上的群衆在漫無秩序地撞擊,分散。阿文還是依依不舍地不肯回家,要等到他的哥哥約瑟夫把金屬質的國旗徽章給他挂上,他方肯張開了笑口離開。
幾乎拒絕文化獎
60年過去。
記者將《黨的兒子》篇章告知李文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難以置信。那是屬于另一個時代、另一個自己的聲音。
60年後的現在,妻子是日本人的李文告訴記者:“你知道嗎?有一個時候我真的很想搬去日本生活。那時我對新加坡非常失望。我的妻子贊同,說我們結婚時說好要住在東京。我也覺得好,反正我的國家已經放棄我了。我爲什麽還要回去?”
那是行爲表演藝術被限制撥款的年代。1993年,青年藝術工作者黃新楚在馬林百列百彙廣場的舞台上,爲了抒發對同性戀者被捕一事的憤怒,在行爲表演中當衆剃掉陰毛。事件促使政府實施了10年的行爲藝術撥款限制。限制在2004年解除。隔年,李文獲頒文化獎。
李文受訪時說:“後來事情變了。他們要頒發文化獎給我。我幾乎要拒絕,因爲唐大霧當年就拒絕接受文化獎。我的恩師拒絕,我怎麽能接受?”
唐大霧是我國當代藝術1980年代後期發展的重要推手,1988年他在烏魯三巴旺一處廢置養雞場創辦“畫家村”,吸引了不少以西方實驗媒介爲表達的青年藝術工作者齊聚,包括李文。
李文說:“我們沒有拜師關系,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教了我很多東西。他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樣,是馬華作家。他說:我沒那麽喜歡父親的文章,我比較喜歡你父親的文章。哈哈哈!
“我聽了很高興;因爲我不懂中文,無法閱讀父親的文字。所以,唐大霧身上帶著我父親的形象;我們的關系很特別。我很珍惜。”
得知獲獎,李文問唐大霧,如果接受文化獎,他會怎麽看。
“唐大霧說,你決定了,就不要理會其他人說什麽。我們又不是同一個人。他真的是很開放的人,我很愛他。”
藝術家缺乏政府支援
獲獎隔年,李文被診斷患有帕金森氏症。那是一種慢性神經退化疾病,影響運動神經系統,早期症狀爲顫抖、肢體僵硬、運動功能減退和步態異常,可能出現認知和行爲問題。醫生叮囑他要少工作多休息,可他不僅沒放慢腳步,反而更致力創作。
2012年,李文獲得了多個大展拳腳的機會。他在新加坡美術館做個展,同年成立搜集行爲藝術資料及推廣當代藝術的創意空間“獨立文檔及資料中心”(IRAC);他也與我國誰先覺畫廊合作,在畫廊總監陳荟妃的協助下,以博物館規格印制早期行爲藝術圖像供人收藏。
李文告訴記者,那是他第一次因爲藝術創作賺到錢。不過,那一筆錢很快就爲了維持IRAC而甕盡杯幹。
在訪談中,李文多次提及政府對藝術的資金支援不足。“很多藝術家很努力,但是得到的幫助太少。”
藝術爲何不重要?
提及母校萊佛士書院,李文語氣驕傲又無奈。“新加坡人對藝術真的一無所知,就算是受高等教育的人也沒什麽不同。像我的母校萊佛士書院,雖然是優秀學府,但是你和學生談美術,他們問你是什麽,他們不懂。”
當記者問他,藝術爲什麽重要?他馬上反問:藝術爲什麽不重要?
“愛因斯坦說過,想象力比學問重要。他玩小提琴,像達文西,他們知道想象力的重要性。”
談及自己的藝術創作,他說一輩子都在反思創作的精粹是什麽。
“藝術不只是畫得越真實越好。你記得我們2017年在墨爾本維多利亞美術館看了霍克尼(David Hockney)大展嗎?我喜歡那個展覽。它讓我想到我的創作,讓我反思創作中一直在追尋的,就是‘創造圖像’;用行爲表演創造圖像。”
最大願望:和兒子在一起
訪談中,李文最高興談到的,是和至親的關系——妻兒、父母、兄姐、唐大霧。他的妻子將從日本來新加坡探望她,他們分隔兩地生活多年。妻子和20歲的兒子同住。
說到兒子李正敏,李文臉上出現驕傲愛憐的神情。他說兒子在北海道,他很希望兒子在華人新年期間回來。
“他很傻。每個人都說沒關系,他是藝術工作者,哈哈……但他在做的事情,我聽了覺得好傻。
“他去了所有動物園,我以爲他要研究動物,但不是!他只是要參觀每一個動物園。日本擁有全球最多的動物園。他想像普通人一樣,一個個參觀,不搭火車,而是走路!快步走!”
李文形容到這裏,像是難以置信地提高了語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做記錄,但是他就是這麽做了!沿路他和朋友住,有時候是朋友的朋友,有時候他打臨工。”
記者驚呼,他深受你影響,在做行爲表演!
李文臉上露出無奈但溫柔的微笑:“我……我不喜歡啊!哈哈……我想對他說,兒子,這麽做太奢侈了,你還是回家,幫母親工作吧。
“但現在我想,兒子,如果你不回來,我要和你一起走。”(哭)
記者:“你真的要和他一起?在北海道?李文和兒子一起進行行爲表演藝術?”
李文:“爲什麽不呢?他還年輕,他才十九二十歲。好吧,你不回來,那我和你母親回日本。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他在旅途上發生很多好事情。他遇到很多朋友,和很多人聊天;他們聊起我。我很感動。
“我要到他身邊,我已經很久不在他身邊了。我聽到他的這些事很開心,我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下一個作品構思已成熟
就像父親一樣,李正敏的旅程開始了。李文的“黃人”從1992年的倫敦啓程,一直走到今天。李文仍然在想著下一個項目要怎麽做。
實際上,訪談開始時,李文開口說的是自己欠了誰先覺畫廊總監陳荟妃一筆錢。
“她借我一筆錢。她信任我,但我還沒能兌現諾言。等我身體好起來,離開療養院,我想要和她一起做很多事。那樣我就不欠她錢了。”
李文計劃在自己病痛無助的身體上塗滿顔料,然後在鋪展于地的大紙張上留下身體印記。他還想和年輕人做工作坊,讓他們了解行爲藝術。
國、家、父親、兒子、母校、身份、語文……持續探索中的李文幸福著、痛苦著、矛盾著,無可奈何地愛著也罵著。
就像他在2015年獻給父親同時獻給建國總理李光耀的詩句(節選):
Him not dead
Him in the air i breathe
In the water I drink
On the ground I walk
And the trees that sheltered us
(祂不死∕祂在我呼吸的空氣裏∕在我喝下的水裏∕在我腳下的土地上∕在遮蓋我們的大樹裏)
訪談結束前,李文說:“或許我不用翻譯父親的書,我在做的就是他在做的事。”
他的語氣裏有一種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