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年會
藍雲舟 報道 [email protected]
李顯龍總理指出,美國經濟表現也將左右我國經濟走向。雖然美國經濟也取得比預期中強勁的表現,但增長勢頭會否延續,或是經濟失衡會否加劇並導致經濟下行,仍是未知數。
我國經濟預計在今年取得增長,但增長幅度取決于國際局勢的走向,尤其是美國經濟的表現。
李顯龍總理本月23日出訪瑞士達沃斯期間接受彭博社總編輯米思偉(John Micklethwait)專訪。根據總理公署提供的專訪記錄,李總理指出,我國經濟去年取得0.7%增長而沒有陷入衰退,他對此感到欣慰。與此同時,我國制造業重要組成部分之一的電子業,出現周期循環好轉迹象,因此我國經濟今年預計可取得更好的表現。
貿工部去年11月預測我國今年經濟增長介于0.5%到2.5%。針對米思偉指這個範圍仍然相當寬,李總理直言政府確實無法給出更精確的估計數字。
“這個範圍顯示我們經濟有能力取得這樣的表現,但是否實現這樣的能力和潛能取決于國際形勢。這裏說的不全是經濟課題。如果中美對峙,或中東地區的伊朗或敘利亞發生問題,再怎麽預測都會失准。”
美國經濟表現也將左右我國經濟走向。雖然美國經濟也取得比預期中強勁的表現,但增長勢頭會否延續,或是經濟失衡會否加劇並導致經濟下行,仍是未知數。
一般不認爲上行周期將止
李總理說:“總的來說,大家不認爲上行周期馬上就要結束,但風向在一兩年內轉變的可能性也並非微乎其微。”
縱觀全球經濟,更多跨國企業采取“中國加一”策略,在中國設廠的同時也在東南亞、南亞甚至東非等地運營。李總理指出,新加坡和中國不屬于同樣的細分市場(market segment),兩地的工業組成部分也不一樣,因此産業直接從中國轉移至新加坡的情況並不顯著。
不過,隨著中國加大對本區域的投資,新加坡能扮演獨特的角色。李總理說,無論是制造業、基礎設施建設或是“一帶一路”倡議,新加坡都能與不同機構展開合作,包括透過融資,提供專業咨詢,讓企業在這裏設置區域總部等方式,讓這些項目順利進行。例如,我國通過與世界銀行的合作發展基礎設施能力,也能與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展開合作。
被問及對香港局勢的看法時,李總理說,“一國兩制”若要良好運作,政民雙方不應發生摩擦,雙方都得展現克制、判斷力和忍耐。他能理解示威者爲什麽不滿意,但並不認爲目前的做法能讓雙方在衆多艱難問題上取得改善。
李總理說,理想情況是,事態發展到某個地步開始緩和後,港府能就基本問題取得進展。
“要做到這點很難,他們試過但沒成功。不過如果不取得一些進展,很難預見‘一國兩制’接下來27年要怎麽奏效。”
李顯龍總理22日在瑞士達沃斯參加第50屆世界經濟論壇年會時,與世界經濟論壇主席布倫德(Borge Brende)就新加坡所面對的挑戰,以及世界經濟未來的趨勢分享他的看法。他對全球經濟産業鏈可能脫鈎的威脅表示擔憂,並且強調新加坡必須繼續參與全球經濟,並且讓新加坡人從中受惠,才能獲得民意支持既有的開放政策。第一部分對話記錄已在上星期五(24日)刊登。
李顯龍總理對話會記錄
先有盈余才可有赤字 是很重要財政紀律
布倫德:這其中牽扯的利益很大,所以各國正從讓鄰國繁榮的政策,過渡到推行對自身有利卻損及鄰國的政策。
李總理:沒人這麽說。每個人都會說我要讓我的鄰國繁榮,但我必須先考慮我的人民。
布倫德:新加坡去年的增長已顯著放緩。我想新加坡的經濟增長是0.7%。你對今年和去年的表現更加樂觀,你是否認爲去年的放緩已經爲這場貿易戰付出了代價?
李總理:其中一些來自貿易放緩,出口市場不那麽活躍,一些是因爲全球電子行業放緩。今年電子行業的增長可能出現扭轉的前景,業內人士對此相當樂觀。我們對今年不確定的是美國經濟的發展方向,看起來好像沒有陷入衰退,但沒人能准確預測經濟何時會陷入衰退。
布倫德:昨天有許多數字,你可能從特朗普總統那裏聽到很正面的數字。
李總理:我完全不懷疑,但這能預測未來嗎?你不可能知道。轉折點——情緒何時改變,人們的角度突然轉變,然後說我怎麽那麽愚蠢,爲什麽之前沒有看到這一點?到那個時候,其他所有人都出現新的心理狀態,情況就會改變。這種情況今年可能不會出現。如果你請教高明的專家,他們會說概率不大,但並不是沒有可能。關鍵是,如果戰略緊張局勢沒有得到解決,並在下遊再次爆發,這是可能發生的。這不僅對經濟周期産生影響,對世界的長期增長之路也會産生影響。
布倫德:我們正在目睹一種同步的全球經濟放緩,但是目前我們還沒看到任何形式的衰退。不過,如果未來幾年出現衰退,對于我們用來應對衰退的工具卻如此有限,你會有多擔心?你是否可以實行負利率政策,當然你可以進行一些量化寬松。當許多國家已經出現巨額赤字時,全球有多少財政實力?自從二十國集團(G20)達成共識並商定非傳統的工具以來,我們從2008年得到了什麽教訓?如今是否可以讓同一批人達成共識?
李總理:這取決于你的觀點,情況惡化是因爲關系變壞,還是因爲危機不太緊急而使它們之間的合作不太順利?如果是前者,而你正在經曆危機,我們的關系不好,那麽我們就有問題了,我們無法合作。但是如果我們因爲情況不嚴重而爭論不休,那麽當情況變得嚴峻,各國再度聚焦時,也許別無選擇,只能再次合作。我必須抱著這樣的希望。我不知道中央銀行家的彈藥是否用盡了,盡管他們確實這麽說。
確信財政政策能發揮作用
但是央行並非政府唯一擁有的政策工具。你還有財政政策。確實是有局限性,但實際上,一些受人尊敬和傑出的經濟學家,如勞倫斯·薩默斯(Larry Summers)認爲,在上一輪經濟衰退和複蘇的過程中,財政政策運用得不足,人們過于擔心會出現赤字。然而,你應該讓財政赤字出現,然後明智地花費,這不是爲了感覺良好或花在無意義的計劃上,而是投資在基礎設施、教育等能夠起到影響力的事物,提高生産能力,讓經濟得以複蘇,然後在某種程度上,你可以有一些免費的午餐。我通常不相信免費的午餐,但我確信財政政策能發揮作用。
布倫德:有些國家,很大的經濟體,依然擁有強大的財政實力。
李總理:例如德國的預算很平衡,但是他們對惡性通貨膨脹有著非常深刻的制度和集體記憶,他們不希望朝這個方向前進。
布倫德:他們有他們的黑零政策(編按:德國政府實行以收支平衡或財政盈余爲目標的財政政策)。
李總理:對自己有這樣的紀律要求不是壞事,新加坡也有這樣的規則,不是每一年、每一屆政府,而是說,如果這個政府要赤字,首先必須賺錢,第二年就可以出現赤字,但是不能說上屆政府出現了盈余,所以現在可以出現赤字了,因爲國家很富裕。那是很重要的財政紀律,但是你必須應用在適當的情況。我認爲在2007年至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那種情況下,如果你按規則行事,很可能會面對更加嚴峻的問題。
貿易順差不可能持續
布倫德:也許如果沒有工具或協議,你可能會面對麻煩,也許不會。這是一場如此嚴重的衰退,持續的時間比我們在1970年代遭遇的衰退更長。
李總理:或者是1930年代,因爲那個年代發生的是互征關稅及美國的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案。二十國集團在全球金融危機後所做的其中一件事,是我們不進行報複或競爭性貶值,我們應該團結,一起使通貨再膨脹,讓我們降低貨幣政策,互相協調。你確實需要這種全球性的協調。我們不可能都保持著貿易順差,不然要由誰來提供這個順差,南極洲嗎?
布倫德:感謝你提醒我們這段曆史。我們從曆史課本中了解到,在1930年代全球貿易銳減50%,全球生産總值也在短短幾年內下滑25%,出現了經濟大蕭條,損失龐大。
李總理:隨後是戰爭,存亡攸關。我不認爲我們會以同樣的方式重蹈覆轍,但我們很可能會犯下新錯誤。
布倫德:你看到一線希望嗎?
李總理:嗯,你看科技行業,處處充滿活力和樂觀心態,每個人都相信他們將改變世界。他們不完全正確,但當中有些人可能是正確的。你看谷歌、亞馬遜或很多科技公司,或微軟,30年前都不存在,20年前也未超群出衆,但它們現在是全球的主要玩家。因此,沒有人知道從現在起的20年後會有哪些主要參與者,這將帶來新的機遇,但同時也會産生新的問題。
當社交媒體出現時,每個人都說很棒,是普及討論的方法,每個人都能發言,我們將有平等參與的機會,基本上極樂世界將到來。我們看看它現在的樣子,並不像是極樂世界。
不知民主是否能生存
布倫德:民主能否在社交媒體中存活下來?
李總理:我不知道民主是否能存活,但人類社會要如何適應呢?我的意思是,人類社會在很多世紀以來已建立了一套保護機制。一個觀點、一個想法誕生,越來越火,越來越多人研究它,讓它經受考驗。其他人也許會研究它,也許不會。每件事都需要時間來印證。證據慢慢地積累,有些失敗,有些成功,然後你繼續向前進。如今,所有這些都縮短到不足一秒鍾的時間,這是你按一個按鈕發送面簿貼文或推特推文的時間。當你像這樣加快操作周期100倍、1000倍或1萬倍時,操作系統就會發生故障。人類不是這樣運作的。你的頭腦不能加速1萬倍。你需要時間吸收、思考、討論和測試,直到長出了白發,才會做出比較好的決定。最終必須把所有東西抛開。我認爲你必須很有把握,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而我不確定我們對這個問題是否有個明確的答案。
布倫德:當贏家完全投入平台經濟,這個平台,這些企業,規模就是一切。你認爲小國和中型經濟體會如何應對?
李總理:如果我們能夠參與全球經濟,那麽我們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主要的平台公司都在新加坡——谷歌在新加坡,面簿在新加坡,數據中心在新加坡,工程師也在新加坡。我們本身沒有很多獨角獸,但我們是全球經濟和這些主要企業的一分子。
我認爲,如果我們能夠制定適當的規則保護在這個環境裏的大大小小參與者,我們就可以生存。如果沒有規則而你又突然間遇到了推特風暴或有什麽事在深夜降臨,隔天早上你起床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被打倒。這是有可能發生的。
布倫德:謝謝你,總理先生。我想我是代表所有參與者發言,我希望能有多15分鍾的時間聆聽你的獨到見解,但任何事情都會有個結束。謝謝你參與對話會,也謝謝你的領導。謝謝。
要達成第二階段貿易協議
中美須做“相當根本性”調整
李顯龍總理在達沃斯出席世界經濟論壇期間受訪時說,中美若願達成持久且惠及全世界的第二階段貿易協議,雙方都須做出“相當根本性”的調整。
他在接受彭博社總編輯米思偉專訪時說,美國須決定,到底是要創建規則以允許“最佳人選”勝出,還是只有美國能成爲第一。他解釋:“美國優先的意思是,盡全力爲美國爭取最好……那麽是在一個有其他國家也發展得不錯的世界裏繁榮,還是在一個備受困擾的世界裏當大國,哪個情況才是最好?我不確定第二個選項是非常好的答案。”
他指出,中國則須決定,中國是不是要成爲國際事務中一個“具建設性的參與者”,並且接受“一些其他國家在較弱小時能接受的規則,現在必須重新檢視和談判”。李總理直言,要中美兩國同意且自願從一個他們認爲還能再支撐一陣的位置中後撤,並不是這麽容易,但如果兩國能做出調整,雙方達成一個穩定並且對世界有建設性意義的臨時性協議(modus vivendi),就有一些可能。
談到中國華爲的課題,李總理重申,新加坡並未“封殺華爲”,但會根據運營需求來評估使用什麽設備。
美國特朗普政府去年以來一再試圖說服其他國家在發展5G網絡時避免使用華爲的科技,強調華爲的科技和設備構成國家安全威脅。新加坡政府至今則是讓本國的電信運營商去做決定。
李總理說,所有的系統都有弱點,而各國政府都必須努力確保這些系統的安全性。“我們需要自己做出評估,這些評估必須是基于事實和風險……在做了這些評估後,我們的結論或許與美國的不同,但這不意味我們對同類的課題並不關注。”
他也補充,不同國家對華爲有不同觀點,不代表美國的影響力下降。“如果你問安全合作,新加坡與美國的安全合作肯定比與中國密切,但在貿易方面,中國是新加坡最大的貿易夥伴。至于總體的雙邊關系,新加坡和這兩個國家都有很深的關系。”
美國總統特朗普去年11月缺席東亞峰會,他繼而邀請亞細安10國赴美參加亞細安特別首腦會議,但亞細安一些成員國對美國“輕視東南亞”不滿,外界正觀望會議能否按美國建議的方案舉行。
李總理在訪問中證實他將在今年3月14日與其他亞細安國家首腦一道,在拉斯維加斯與特朗普會談,並相信亞細安與美國將討論能提升合作的領域。“我希望特朗普先生在處理他的諸多國內事務之余,也能發出信號表明亞洲對他是重要的,東南亞在美國的系列事項中占有一席之地。”
至于亞細安與中國談判了多年的《南中國海行爲准則》,李總理坦言達成協議並不容易。“我們還在努力,協商過程也取得了一些進展,我覺得我們保持對話和爲此努力,還是好過放棄談判、直接兵戎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