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新加坡大選過去了。人民行動黨政府以61.24%的得票率、贏得國會93席中的83席,重新執政。工人黨如今掌握了兩個集選區和一個單選區,獲得10席。新加坡也在獨立以來,首次有了國會反對黨領袖。這是曆史性的分水嶺。選舉結果顯示,選民選擇了代表安全、穩定和解決方案的行動黨蟬聯執政,但同時也希望強化反對黨的聲音,以及看到國會有更多的制衡與監督。
選後的社交媒體有衆多精辟的分析,顯示我們有一批值得傾聽的分析人士。我不想重複這些分析。讓我就一些趨勢發表一些看法,這些趨勢顯示了今後的政治走向。
選民選擇了代表安全穩定的行動黨蟬聯執政,但同時也希望強化反對黨聲音,讓國會有更多制衡與監督(檔案照)
選舉結果是對過去五年、五個月和九天的打分。容我解釋。過去五年,選民將行動黨的全面優勢或“超級大多數”,以及施政和國會議事如何進行看在眼裏,他們不贊同民選總統制,以及其他政策如《防止網絡假信息和網絡操縱法令》的推出方式。
過去五個月,選民針對的是當局在應對冠病疫情時,缺乏明確性,以及對商業規則和條例的微觀管理方式。對于失去工作的恐懼和焦慮也日益增加。最後九天的競選活動,則關乎政黨的信息傳播和溝通,以及在網上的影響力和使用網絡的老練程度。
這讓我看到了我們社會的一個重要事實和趨勢。我們雖就青年選票和年輕選民談了很多,但這些評論沒有突出的,是2020年大選在新加坡人口處于青年高峰期時舉行。人口數量增長最多的群體是25歲至35歲,若再加上20歲至24歲者,就是一個很大的群體。工人黨明白這點,他們推出較年輕的候選人,提出新生代群體所關注的課題。年輕選民希望候選人會分享個人經曆,具備一種“我對你的痛苦感同身受”的同理心、平易近人又有率真的特質。這種線上數碼政治就是新的零售政治(retail politics),它即親密又個人化。
工人黨盛港集選區候任議員選後答謝盛港選民與民衆互動。盛港是該黨本屆大選攻下的第二個集選區(海峽時報)
這群選民顯然接受了反對黨要國會有多元聲音,以及更多監督與制衡的說法。問題在于,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人口群體的價值觀和關心的課題會改變嗎?一般人認爲,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會變得更爲保守。但皮尤研究中心調查顯示,美國的千禧一代和X世代,跟嬰兒潮世代及沉默一代不同。他們並沒有變得更保守,在很多課題上,他們有著獨特的觀點,而且態度日益開明。因此,“我預料本地千禧一代會繼續視國會有多元聲音和反對黨爲好事。當然,他們會因年歲增長而有各自關心的課題。執政黨要贏得這群人的選票,就必須多去了解他們。
競選期間和選後分析,出現得最頻繁的字眼是“公平”。選民強烈期待執政黨在對待反對黨時要更公平。我思考新加坡政治文化的演變多時。在我聆聽演講者和閱讀網上貼文後,顯然一種新的新加坡政治文化正在成形。一方面是治理的文化,強調的是強勢政府、效率、尊重司法的文化、提供公共産品和服務、改善人民生活。批評者形容行動黨實行的是家長式的政治作風。
另一方面,很多新加坡人主張民主,希望看到新加坡發展爲全面的民主政體。政治評論人質疑行動黨爲何要求選民給予強有力的委托,爲何在對待反對黨人時,不更寬容大度一點。他們希望看到規則公平地適用于所有參政者,並限制不公正的選區劃分。這讓我感到,當我們期待看到民主競爭、競爭性政治的同時,我們也在要求一種更仁慈和溫和的政治。我們似乎對一些西方民主體制所出現的惡劣政治競爭感到厭惡。
受過教育的年輕新加坡人,並不希望看到政府對政治對手下重手。這或許跟執政黨數十年強勢主導國會和政府有關。當政治成熟並發展,一些價值觀和規範已經成爲社會共識。這就是我們。因此,政治工具箱裏過去管用的工具,今後或許不再那麽被接受和有效了。很多人視李顯龍總理對選舉結果的反應,爲大度和誠懇的。他對工人黨釋放善意也獲得掌聲。
選後,行動黨作爲政黨,將嘗試了解選民在選舉結果中發出的信息。就如尚穆根部長所說:“我們須要深刻反省和檢討”。我相信我們會看到變化。選後的氛圍是團結一致的。
行動黨選後將嘗試了解選民在選舉結果中發出的信息,就如尚穆根所說,須要深刻反省和檢討。(檔案照)
本演講主題是“動蕩時代的新加坡”。讓我用余下的時間,分享我對新加坡如何應對周邊的變革力量、劇烈和變革性的挑戰的看法。在這些挑戰中,政治、經濟和國際結構正在瓦解,逼迫我們做出戰略抉擇。
新加坡和冠病疫情
新加坡一開始獲世界衛生組織和美國媒體,推崇爲應對疫情的黃金標准。但是不久後,我們卻淪爲該記取的教訓。如今我們已經進入疫情的第五個月,我們對新加坡和自己應對危機的韌性有學習到什麽嗎?
反對黨在大選時,把應對疫情當作競選課題。我們在抗疫方面是犯了一些錯誤。新加坡始終並非是唯一一個試圖戰勝這場危機的國家,隨著我們對病毒有了更多了解,就不得不調整抗疫策略。
疫情凸顯了三個重要的真相。
一、我們必須著手處理外來客工的問題。他們在新加坡是一個固定的暫住者群體。
首先,他們的數量龐大,居住環境密集,必定會在暴發疫情時構成群體感染的風險。我們的經濟增長一直依賴于通過人力,而非通過使用科技來提高生産力。問題在于,我們能多快轉型,並可轉型到什麽程度。雇主將不無道理地辯稱,目前許多企業面對困境,不是承擔更多成本的時候。但這些及其他問題在疫情受到控制後,遲早必須探討。
疫情凸顯出,新加坡必須著手處理數量龐大、居住環境密集的外來客工問題。(檔案照)
其次,我們必須認真改善客工的居住和工作環境。民間組織持續爲他們的處境發聲。我們能夠也必須做得更好。
二、新加坡人樂善好施,並且有很強的社區意識。很多人主動幫忙那些低收入家庭渡過難關。他們義務幫忙,確保貧窮家庭的孩子不會在學習上落後,不會餓肚子,並且在心理上不會因爲家長失去工作而焦慮不安。在意識到問題後,新加坡人也站出來爲客工提供食物和衣物。我們成爲更富同情心的國度,善待彼此,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公民意識全面提高。這顯示,我們在面對困難時,會團結一致。有人說,我們不應該浪費這個危機,而應該利用它來促進社會應有的變革。
三、整體而言,新加坡政府在處理冠病疫情上表現良好。盡管客工病例暴增引發了批評,總體上並沒有嚴重地影響新加坡的聲譽。有幾周我們只能謙卑以對,但我們還是克服了困難,因爲政府果斷行動,主動承擔責任,負責他們的醫療和三餐費用,以及確保他們繼續獲得薪水,以便讓他們安心。世界上沒有任何國家能做得像我們這麽多。
更重要的是,我們維持了極低的冠病死亡率。截至7月14日,加護病房沒有冠病病人,住院人數是161名,健康良好但冠病檢測仍呈陽性者爲3865人。
由于低調與未被注意到,因此較少受到贊賞的一點是,我們保持了供應鏈的暢通,食物進口在過去幾個月的世界各地封鎖期間沒有中斷,也能獲得醫療物資。
英國一個智庫的最新報告列出全球疫情下最安全的國家和地區,瑞士名列前茅,新加坡排在第四。(早報圖表)
《福布斯》雜志與一個調查小組合作,對企業和非盈利組織進行了調查,爲全球100個冠病疫情中最安全的國家排名時,新加坡名列第四,瑞士在榜首。李顯龍總理應奧地利總理塞巴斯蒂安·庫爾茨之邀,在5月7日參加視訊會議,同澳大利亞、捷克、丹麥、希臘、以色列和挪威討論如何應對冠病疫情。我們被視爲討論冠病疫情的重要參與者。
後疫情時代,我們必須認真思考,疫情對城市和經濟生活所造成的顛覆性影響。冠病疫情對所有城市都是一記警鍾,凸顯了決策者在城市規劃中必須把確保公共衛生安全放在首位,緊跟著的則必須是食品供應的保障。對于沒有經濟腹地的新加坡來說,確保食品、醫療物資乃至所有物品的供應鏈穩定,更加至關重要。
由于新加坡是個主要的貿易和通訊樞紐,冠病疫情對我們造成的顛覆性沖擊比許多國家來得大,對經濟造成嚴重影響。中美貿易戰已經讓供應鏈轉向,如今加上冠病疫情和國境關閉,以及主張自給自足的民族主義的崛起,我們必須了解供應鏈重組的新趨勢,以及它如何影響新加坡。爲新加坡人創造就業機會,協助企業維持營運,是接下來幾年新加坡的主要挑戰。
民主和資本主義:新加坡的治理模式足以應付未來挑戰嗎?
新加坡式民主
新加坡的威權政治制度備受批評,但其成效則備受贊譽。一些學者撰述新加坡如何背棄自由主義,或並非實行民主制度。另一些則形容它是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言下之意是新加坡有個強勢且幹預型政府,只關注或過度關注經濟增長。
新加坡的威權政治制度備受批評,但其成效則備受贊譽。(檔案照)
新加坡在獨立時,采納了基于西敏制的議會民主。但從一開始,李光耀和他的內閣要建立一套適合新加坡所需的體制。他們追求一個能迅速反應,並因爲突然建國而必須能落實必要政策的制度。人民行動黨選擇了國會一院制。他們認爲,小國很難找到足夠人才坐在上下兩院。另一個原因是要有效而迅速地行動,一院制比兩院制更少掣肘。
1968年,獨立後的新加坡的首個大選産生了一黨獨大的國會。主要反對黨社會主義陣線杯葛選舉,這是新加坡反對黨政治的曆史性錯誤。一黨獨大的國會持續到1981年,直到惹耶勒南贏得了安順區補選。在國會沒有反對黨的那13年裏,行動黨習慣了在國會快速而有效地完成政府事務。雖然維持這個狀態的誘因很強,但他們認真對待每一屆大選,視之爲對他們表現的公投。
我們的政治體制進化成什麽形式,表現又如何?我在1975年的《行政國家的政治:政治跑到哪裏去了?》一文中,闡述了行動黨政府在1960和1970年代有系統地把新加坡去政治化,由官僚系統取代政治。技術官僚在政府部門和法定機構內部辯論想法、建議、政策和執行方式,沒有外部的協商。從政者則通過接見選民和在選區走動的方式,聆聽基層民聲。
政黨政治隨著一黨獨大體制的崛起而消失。黨內的政治鬥爭也不被鼓勵。當時被稱爲利益團體的公民社會組織極少。在這種行政國家體制裏,強大的政治領導層主導一切,跟官僚一起促進新加坡的發展。稍後的調整增加了基層反饋和協商,但行政國家的核心地位不變。權力被集中起來,決策的任務付托給了技術官僚。
新加坡的再政治化始于1981年,並在1984年的全國大選得到延續。1984年,行動黨的得票率從1980年的75.6%下挫到62.9%。惹耶勒南在安順區重新當選,詹時中則在波東巴西當選。行政國家的再政治化緩慢但不動搖地發生。政治領導層和行政國家必須適應這一再政治化現象。在1984年大選後,行動黨推出了非選區議員制度,選舉成績最好的落選者得以進入國會。1990年則推出了官委議員制度。這兩個制度皆是爲了增加國會的多元聲音,以減少選舉反對黨議員的必要性。
然而,隨著社會急劇變化、全球化、經濟成功和轉型、海外旅行和留學機會增加,以及受良好教育的中産階級壯大,不滿情緒和要求政治變革的願望積累並暴發。到了2011年的全國大選,由于幾個深層次的社會與經濟課題交織在一起,例如貧富差距不斷擴大、不斷增多的外來移民,新加坡迎來了民粹政治。競選氛圍改變了。行動黨丟失了第一個集選區予工人黨,加上另一個單選區,共有六名工人黨議員進入國會。行動黨贏得87個國會議席中的81個,得票率爲60.1%,是獨立以來的最低。工人黨在2013年的補選中贏得多一個議席。
不過,執政的行動黨並沒有失去它的政策觸覺和競爭性。它即刻推出一系列的社會和經濟政策,強化社會安全網,並在2012年至2013年開展了一系列“新加坡對話會”,收集民意。在2015年的全國大選中,行動黨得票率進步到接近70%(69.9%)。2011年大選的教訓,是必須貼近不斷改變的政治景觀。在2020年全國大選,我們看到了新加坡全然的再政治化。
進入21世紀,我們現在正處于行政國家2.0版或3.0版。它在很多方面強化了,在另一些方面則弱化了。國家還是強大且權力高度集中。政府通過政聯公司及其子公司,在經濟中所扮演的企業家角色已擴大。
2019年的勞動力調查發現,擁有理工學院和大學學曆者,占新加坡居民勞動力的57.6%。(檔案照)
新加坡在這些年來已發生了變化。2019年的勞動力調查發現,擁有理工學院和大學學曆者,占了居民勞動力的57.6%。在這當中,32.4%畢業自外國大學。專業人士、經理、行政人員和技術人員(PMET)增加到129萬9800人,是2019年整體勞動力的58.3%。爲他們找到好的工作成了一個問題。
他們對于國家的發展方向持有某種看法,並且對于外來的PMET取代自己的工作非常不滿。他們的挫折感經由社交媒體和網上平台強烈地表達出來。其中一部分試圖挑戰既有的共識。盡管活動成長的空間有限,反對黨的數目仍舊增加。但民間組織的出現猶如雨後春筍,吸引了年輕、受良好教育和理想主義的人士加入。民間組織從來沒有如此活躍。
最近的冠病疫情顯示,民間組織作爲社會課題和社會裂縫的預警系統,在諸如被虐待的婦女、貧弱老人或外籍客工等方面,無論所反饋的多麽讓人不快,都大有可爲。政府和民間組織應當更緊密合作,因爲雙方都意在改善弱勢者的生活,建設更美好的社區。
展望未來,新加坡的明確目標是利用新經濟,並在後冠病時代的轉型世界中尋找非一般的機遇。(彭博社)
展望未來,新加坡的明確目標是利用新經濟,並在後冠病時代的轉型世界中尋找非一般的機遇。我們希望有勇于冒險的精神,來引領我們進入未來經濟,因此我們也必須爲異議保留空間。要善用外部機會,要思人所不敢想,我們必須拓展思想空間,提供更多的表達空間,鼓勵新加坡人,特別是年輕人鼓起勇氣,別樣地思考,創新地思考。
我們必須認真地抗拒團體迷思。在成功的官僚體制裏,允許天馬行空的思考甚至是必須的。若我們的政治體制須要改進,那就是如何在我們的體制和國家裏,容納異議和多元觀點。
新加坡的民主曾遭遇民粹主義挑戰的時刻,而行動黨政府從中恢複過來。這並不意味著民粹主義不會重返我們的政治。在過去10年,貧富差距問題不斷在新加坡被討論,尤其是差距似乎在擴大。貧富差距擴大的討論,也主導了全球的政治、商業和學術議程。
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會削弱新加坡的民主和經濟體系嗎?容我說兩點。一是關于我們塑造的經濟體系;二是關于平等。
行動黨在建設適合新加坡所需的民主制度時,也爲共和國形塑了其自由市場和資本主義模式。第一代領導人最初是英國工黨領袖哈羅德·拉斯基(Harold Laski)式的民主社會主義者,但當時李光耀已經對人性的本質和獎勵制度的必要性,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們並非正統的社會主義者,而是建立了開放和自由市場的經濟,歡迎跨國企業,並不相信福利國家制度,但一心要爲人民提供教育、工作和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