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物整理師在本地是個新興行業,他們不處理屍體,而是提供“身後清理服務”,到往生者最後的居所消毒、清除物件和潔淨空間。工作的挑戰在于必須面對難聞的氣味,狼藉且不堪入目的現場,接觸消毒清理用的化學物品……他們有時得以從遺物、居住環境等拼湊出往生者的故事。
遺物整理師和他們身邊的人如何看待這個心驚膽顫的行業?收拾清理陌生人最後的家,遺物整理師對生死又有什麽體悟?
葉耀安(中)的消毒公司提供各種清潔消毒服務,兩年前增加了“身後清理服務”,處理往生者最後的居所。團隊的遺物整理師包括惹穆丹(左)和郭嘉亨(右)。
對于他們,生命是一襲襲殘破舊衣裳,爬滿了蛆蟲。
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Move to Heaven)刻畫一名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Asperger syndrome)的“創傷清理工”如何爲無人知曉、無人理會的獨居亡者清理死亡現場,最後一次替他們整理人間的家,好安心“搬到天堂”。地上凝固的血水,滿屋的惡臭,屍體腐爛到滲透家具、地板、床褥並開始生蛆——這是孤身猝死者在人間的家最後的留痕。
《我》絲絲入扣的劇情和演出,將尊嚴與悲憫還予不堪入目的離逝,在短時間內掀起高討論度。隨著人口老齡化,越來越多人獨居,“假如有天我孤身走了,留下的遺物誰來替我處理呢?”這個疑問著實萦繞獨居者心頭,百思不得其解。
“創傷清理工”在這部韓劇感性地稱爲“遺物整理師”。它並不是爲劇情杜撰出來的職業。這兩年本地開始有人從事這門行業,替獨居的往生者“搬最後一次家”。
本地屬新興行業
34歲的葉耀安(Andrew Yap)大約兩年前將“身後清理服務”(After-Death Cleaning Service)列入他的消毒公司Lumiair的服務範圍。在“黴菌檢查與潔淨”“冠狀病毒消毒”“惡臭消除”“水毀清理”“火災毀壞清理與修複”等服務項目中,“身後清理服務”的確較爲醒目。葉耀安說:“兩年前,我們接到第一通要求‘身後清理服務’的電話。考慮到該有的消毒藥水、清潔器材我們都有,于是便接下案子。”
葉耀安是Lumiair創辦人,提供本地少有的身後清理服務,爲逝者整理人間最後的家,讓他們安心“搬到”另一個世界。
這個行業在本地還很新,國家環境局仍未有管制條規,行內目前也沒專業證書。葉耀安與團隊都是靠從外國取得的專業資料,加上本身對消毒的專業知識,擬定爲往生者居所消毒清理的程序。他說:“以往,大部分接下‘身後清理服務’的都是清潔公司。但考慮到清潔工人的感受,不是所有公司都肯接。更重要的是,有些往生者在屋內死了一段時間後才被發現,高度腐爛的屍體遺留在室內和空氣中的生物危害物質不是普通的清理法能徹底、安全地清除掉的。”
清理往生者的住家畢竟是爲了讓下一個入住的人住得安心安全,因此徹底消除生物危害物質是葉耀安與團隊的首要任務。在《我是遺物整理師》裏,從事遺物整理的少年解釋:“人體60%由水組成。人死後溢出的腐爛物由血液、脂肪、死去的細胞和體液等凝結而成。”劇中遺漏的信息是:這些體液可能帶有肝炎、愛之病、冠病等血源性病原體(blood-borne pathogen)和病毒,必須盡快地徹底清除。除了體液,身體腐爛的過程也會將有危害物質的氣體釋放到空氣中。
進入往生者住家處理遺物前,遺物整理師必須全副武裝,包括穿上防護衣,宛如抗疫的前線醫務人員。
無法消毒的物件都得放入列爲“生物危害物質”的袋子封好再丟棄。
裝備與清理程序
和韓劇不一樣的是,《我》戲裏的人物有時戴個鴨舌帽,穿件連身工人服就進入現場開工,葉耀安的團隊在進入清理現場前必須全副武裝,從頭到腳都穿上防護衣,戴上蓋著整張臉的面罩、口罩,跟目前的抗疫前線人員沒兩樣。
葉耀安透露,清理過程大致上分成消毒、清除物件和潔淨空間三個階段。他們首先會用工業級的臭氧空氣消毒器、空氣洗滌機(air scrubber)和紫外線消毒燈做一輪消毒、除臭後,團隊才入屋將無法消毒或潔淨的遺物如被褥、地毯等打包、封袋、移除。
之後,會用廣譜消毒潔淨藥水(broad-spectrum chemical)清除腐爛物、體液等。這些儀器都是從外國引進,一些過大,裝不上卡車或電梯的器材,曾在理工學院修讀機械工程的葉耀安甚至自己動手改裝。他說,在本地使用這麽專業的儀器清理往生者遺居,他相信目前他們是唯一一家。
進入往生者的住家之前,遺物整理師的首要任務是用臭氧空氣消毒器、空氣洗滌機等工業級專業儀器爲屋內消毒、殺菌。 所使用的工業級海綿拖把、水桶和防護衣,在清理完畢後都會丟棄,不會重複使用,以防交叉感染。面罩則丟掉裏頭的濾片後,送去消毒。葉耀安說:“因此每一次清理都會投入一定的費用。”
他的團隊至今已處理了四五十個“身後清理服務”,但這只占了總業務的5%而已。他說:“有時一整個月都沒,但上個月幾乎每隔一天就有一個,情況無法預料。”他們目前僅接過一個命案現場的案子,也有上吊和自殺身亡的,95%都是自然死亡的獨居老人。家屬透過警方、社工或上網搜索聯系他們。發生命案的現場在警方搜集完證據後才能進入清理。即使是住在租賃組屋的老人過世後,家屬也得徹底清理後,才能把屋子交還給建屋局。
室內殘留各種氣體,或含生物危害物質,加上消毒用的化學物質,因此遺物整理師必須戴上面罩和口罩以保護自身的安全。
遺物整理師化恐懼爲同情與憐憫
遺物整理師在消毒、潔淨、清除的過程中會接觸到往生者的貼身物品,宛如密集、飛速地見證他們生前的人生走馬燈,即使再客觀、再抽離,也難免會牽動、觸動到一絲情感。不管是在戲裏或是現實,都是如此。他們都是陌生人,一方尚在人間,另一方則已到另一個世界,但那一刻,他們奇異地靠近。
遺物整理師用廣譜消毒潔淨藥水清除血液、腐爛物、體液等。用來清理的拖把過後將丟棄,不能重複使用。(注:示意圖中的“血液”是用番茄醬模擬的。)
與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相似,本地擔任“遺物整理師”者都很年輕。葉耀安的Lumiair團隊有12人,其中參與“身後清理服務”的員工大部分是二三十歲,只有一人是50多歲。清理工作都交給團隊的專人,葉耀安無須親手打理,但一些特殊情況仍需要他亮相。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清理命案現場,等到警方搜證完畢,家屬通知他們去清理時,血迹已幹涸,他說:“凝固了的血腥味帶著極重的金屬味,聞過一次,那味道就深深烙印在腦海裏,永生難忘。”
爲保護客戶隱私,葉耀安不讓我們跟拍,而是在一名同事家模擬死亡現場,帶上他們的專業儀器、消毒清洗物質示範清理過程。 記者在現場專訪兩名遺物整理師——郭嘉亨(Milton Kwok,31歲)是與葉耀安一同研究和擬定消毒、清理程序的;惹穆丹(Mohamed Ramdan bin Jamaludin,27歲)則專門負責現場的清理工作。
郭嘉亨:不受死亡現場影響
郭嘉亨認爲往生者已無法清理自己的家,他的工作是幫忙他們清理和處理遺物。
郭嘉亨認爲往生者已無法清理自己的家,他的工作是幫忙他們清理和處理遺物。 郭嘉亨的職務比較屬于業務運作。通常接到身後清理的案子後,熟悉消毒、清理程序的他會到現場巡視,擬出清理細節。 他說:“雖然都是清理和消毒,但命案現場和獨居猝死的情況稍有不同。命案剛發生後,血迹在幾天內還未完全幹硬,味道沒那麽重。我們處理過一個夫妻糾紛造成的命案現場,由于現場發生過掙紮,血迹擴散度較廣,除了濺到牆上還滲透地板,場面比較髒亂,清理起來比較有難度,也需要更長的時間。
“在家猝死的獨居者通常在兩三個星期,甚至一個月後,屍體腐爛發出惡臭才被鄰居發現。當遺體腐爛物滲透床褥、沙發,我們就必須馬上處理,將它們封好,掩蓋惡臭後,才移出現場。我記得有個個案因死亡過久,床褥已吸飽了血水、腐爛物等,無法被吸收的體液溢到地板,並滲入地板,那就比較難清理得很徹底。”
郭嘉亨在民防部隊服役時,擔任消防工作,曾經接觸過死亡和自殺現場。他說:“因爲沒有接觸過,剛開始時,會很好奇。”或許因爲如此,他談到身後清理工作時異常平靜、淡定:“我不會受死亡現場影響。”倘若要處理屍體,這道門檻或許會比較難跨越。他說,一般情況是清理人員抵達現場時,屍體都已移走,若是命案,警方也只有在完成搜證後才讓家人通知他們前去清理,“我們只是清理一個有汙漬的空間。”
幹涸的血液和遺體腐爛物可能帶有肝炎、愛之病、冠病等血源性病原體和病毒,必須盡快地徹底清除。(注:示意圖中的“血液”是用番茄醬模擬的。)
郭嘉亨的妻子在結婚前已知道他的工作性質,但家人卻對他的工作不甚了解。他說,因爲在公司也處理其他性質的消毒和清理,所涉及的還包括全民關注的冠狀病毒,因此也沒特別向家人提起身後清理的工作。他說:“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的家人思想也很開放,所以我個人並沒有特別難以跨過的地方,或來自家人的困擾。”
受訪前,郭嘉亨沒看過,也沒聽過《我是遺物整理師》這部劇,但他對這份工作的想法卻與戲裏的一句台詞不謀而合:“我們沒做什麽虧心事,進入往生者的屋子也是毫無惡意的。他們走了,已經無法清理自己的家,我們是來幫忙他們清理和處理遺物的。”
惹穆丹:提醒自己要堅強
惹穆丹的體驗跟郭嘉亨有些許不同。他雖然也曾在民防部隊服役,但三年前加入Lumiair後,第一次進入一名自然死亡的老人的家時,心裏還是毛毛的。他說:“我蠻害怕的,內心極度抗拒。當時我妻子懷孕,根據我們的信仰,處理死亡相關的事對肚子裏的小生命不太好,我就先處理其他與死亡無關的職務。孩子呱呱落地後,我才跟老板要求再讓我嘗試。”
惹穆丹在處理往生者的遺物時會“睹物思人”,恍如見證他們的人生。 他現在是公司主要負責身後清理服務的專人。腐爛物所發出的惡臭比死老鼠還要強好幾倍。剛開始,惹穆丹嗅了老想作嘔,但再難克服也得克服。用來除臭和消毒的臭氧也讓他呼吸困難,“這種臭氧其實會阻塞肺部,長久吸入,對人體有害。穿上防護衣和戴上覆蓋整張臉的面罩、口罩後比較安全,我現在已漸漸習慣與臭氧共處了。”
處理了多個身後清理的案子後,他也開始習以爲常,但每次進入屋子之前惹穆丹還是要深深地吸一口氣:“我告訴自己要堅強,要把工作做好。”他在訪談中數次提到:爲了做好工作,他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堅強。
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裏整理遺物的父子進入死者屋內前都會摘下帽子,低頭閉眼念出死者名字和死亡時間,並自我介紹,告知亡靈:“我們將開始幫你做最後一次的‘搬家’整理。”
問惹穆丹他們有沒有類似的儀式?他說:“我和信仰回教的同事在入屋前都會圍在一起做簡短的禱告,祈求真主賜予我們平靜、祥和,也請亡靈准許我們幫他們處理遺物,讓他們知道我們並非來打擾他們。”
要日複一日地處理死亡現場,難免得學會抽離,但在處理往生者的遺物、貼身物品和照片時,再怎麽抽離,也難免會“睹物思人”,恍如目睹、見證他們生前的最後一次掙紮,以及他們生命裏的孤單與人生的光輝。
惹穆丹印象最深刻的是爲一名老先生整理遺物,“他的親戚告訴我們,他生前是一位退休教師。他家裏有很多書,我在他度過晚年的環境裏,一面整理,一面在腦海中慢慢拼湊出他的人生。他生前一定是一位好老師,造福了人群。我認爲我做的不只是清理遺物這麽簡單,這份工作宛如一座橋梁,讓我們走入另一個人的世界。”
遺物整理師利用紫外線消毒燈消除彌留在室內空間表面的血源性病原體和病毒。
爲家屬找出重要遺物
《我》劇裏的父子常透過觀察遺物,透過聰明的推理,爲不能發聲的死者完成他們最後的心願,或修複他們與家屬的關系。現實生活沒韓劇如此戲劇性。惹穆丹和葉耀安透露,他們在整理的過程中確實會找到重要的遺物,如身份證、出生證、手表,偶爾會找到錢和首飾等貴重物品。
惹穆丹說:“很多時候,家屬已經知道家裏有什麽重要遺物,會要求我們在清理時特別留心。我們找到後會將它們消毒,然後擺在屋內顯眼的地方,拍照通知家屬。”
葉耀安說,一些獨居老人有囤積雜物的習慣,他們有個案子就請來雜物清理專家搬移所有的囤積物,花了兩三天才清理完畢。 這次爲采訪布置的模擬現場,葉耀安用番茄醬在地上塗抹成一個人形,還打上手印。我們忍不住笑問:有這麽假嗎?惹穆丹認真地說:“事實確實是這樣的。”他最近處理的一個案子,死者遺體腐爛到在床褥上留下一個人形印漬。
死者留下的,即使多不堪入目,都仿佛在跟活著的人說:我曾經存在過。 郭嘉亨記得在獨居死者的家看過長長的血迹拖印,“他顯然是在廚房跌倒,流了很多血,試圖爬著到臥室找求救的方式。很可惜,他來不及獲救就離世了。”
有些孤獨死亡的人是年輕人。葉耀安說,有個案子倒地死亡的是租房子的年輕房客,他跌倒時眼鏡框腳插入太陽穴,流血至死。屋內一名外國房客發現後,嚇得逃回自己的國家後才打電話通報。如果當時有人在他身旁,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呢?
當你明白了往生者生前最後一次的掙紮,想到他們臨死前的孤獨與絕望,或許你也會像這些遺物整理師一樣,把心裏所有的恐懼化爲同情和悲憫。
我們沒做什麽虧心事,進入往生者的屋子也是毫無惡意的。他們走了,已經無法清理自己的家,我們是來幫忙他們清理和處理遺物的。——郭嘉亨
他的親戚告訴我們,他生前是一位退休教師。他家裏有很多書,我在他度過晚年的環境裏,一面整理,一面在腦海中慢慢拼湊出他的人生……我認爲我做的不只是清理遺物這麽簡單,這份工作宛如一座橋梁,讓我們走入另一個人的世界。——惹穆丹
延伸觀賞與閱讀
身後清理服務行業近年成爲不少影劇和著作關注的題材,爲公衆揭開這行業神秘的面紗,也借此讓觀衆、讀者探討避諱的生死課題。
《我是遺物整理師》(Move to Heaven∕Netflix原創韓劇,2021年)
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 《我》講述一名患有阿斯伯格綜合征(Asperger syndrome)的“創傷清理工”爲無人知曉、無人理會的獨居亡者清理死亡現場,最後一次替他們整理人間的家,好讓他們安心“搬到天堂”。這名少年常常透過觀察遺物,透過聰明的推理,爲不能發聲的死者完成他們最後的心願,或修複他們與家屬的關系。
《一幹二淨》(Spotless∕英法合制,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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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遺物整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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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後留下的東西:遺物整理師從逝者背影領悟到的生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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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殡葬業與遺物整理業長達20年的金玺別,處理過1000多個案子。他將自己的經曆整理成29篇真實故事:有爲讓女兒安心在德國留學,而隱瞞自己身患癌症,最後孤獨面對死亡的父親;生前沒有朋友,但卻愛邀遊民回家吃飯的男子,死後由街友送最後一程的奇男子等。
文:林方偉 攝影:龍國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