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背至少七條人命、逃亡二十年終于落網的女逃犯勞榮枝,雖然籍貫是湖北黃梅縣,戶籍地卻是一江之隔的江西九江市浔陽區。九江和浔陽,在中國曆史上實在都比黃梅要有來頭得太多了。
雖然早在新石器時代,這裏就有人類活動的遺迹。但九江的建城史,卻是從兩千兩百年前開始的。公元前202年,楚霸王項羽在垓下被困後冒險突圍,漢將灌嬰率五千騎窮追不舍,一直追到霸王烏江自刎。楚亡漢立一年後,灌嬰在此築湓口城,遂置柴桑縣。柴桑之名,源于《山海經》“柴桑之山,其上多銀,其下多碧,多冷石赭”。到了高祖劉邦的兒子漢文帝劉恒時,又在此地設浔陽縣。
建城八十年後, 二十歲的司馬遷只身遊曆河山至此。後來他在《史記·河渠志》中记载,“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九江之名,源于此处古时是九条江河注入彭蠡泽之处。
西漢時的柴桑,到東漢末年天下大亂時先被袁術所占領,後來又成爲江東孫策的屬地。在沒有徙往建業(南京)之前,江東政權一直以柴桑作爲其控制中樞。公元208年,平定北方的曹操,將一紙言簡意赅的書信送到了柴桑的孫權面前:
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衆,方與將軍會獵于吳。
在《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在危難之際于柴桑舌戰群儒,堅定了孫權聯劉抗曹的決心。在真實曆史上,力排衆議、抵抗曹軍的首功之臣,卻是江東大都督周瑜。26歲的孫權、27歲的諸葛亮和34歲的周瑜,合力用一場赤壁之戰將53歲的曹操擊退。
是以柴桑一議,從此天下三分。
三國終于歸晉,西晉將揚州荊州各分出一部分土地,劃成一個新的江州。江州因江水而得名,治所正是彼時的柴桑、如今的九江。
東晉時江州爲都城建康上遊的重鎮,是以出任刺史者均爲朝廷重臣。公元334年,江州刺史陶侃在收複中原的壯志未酬中去世,而他的曾孫陶潛卻性喜山水、不願爲五鬥米而折腰,終于在四十歲那年挂冠歸隱。從此江州少了一名小官吏陶潛,卻多了一位開創中國田園詩流派的大詩人陶淵明。
江州與詩有緣。公元725年,24歲的李白乘舟來此,遙望廬山瀑布,寫下“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名句。但二十五年之後,已知天命的李白卻已兩鬓斑白、屢屢失意,攜妻女來江州隱居。
安史之亂後,唐玄宗被迫禅位于太子李亨,此時李亨的弟弟永王李璘不服,起兵反對李亨。永王遣使三邀李白入幕共襄大業,雄心再起的李白遂加入永王帳下。但兩個月後永王即被擊敗,李白因此獲罪而被流放夜郎。
當李白沿江上行至奉節白帝城時,唐肅宗李亨立太子大赦天下,喜出望外的李白調轉船頭東流而下,名篇《早發白帝城》就此誕生。“千裏江陵一日還”,雖然詩中寫的是湖北江陵,李白的目的地卻是江州。
李白賦詩于公元758年。五十八年之後,被貶爲江州司馬的白居易在浔陽江頭月夜送客,聽聞舟中傳來琵琶之聲,置酒相邀之下,便有了一篇傳誦千古的《琵琶行》。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唐去宋來,江州留下了衆多失意者的足迹。幫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的史學家劉恕,不爲變法派所喜,晚年便隱居廬山而終。一生坎坷的蘇轼,過此處留下一篇《石鍾山記》,“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精忠報國的嶽飛,一生中最後五年大部分的時間是在江州度過的,爲他刺字的母親即葬于此地。
後來的《水浒傳》,施耐庵更是讓宋江在浔陽樓頭題了一首反詩: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 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想做黃巢的大有人在。元末枭雄陳友諒稱帝,建國號爲“漢”,便以江州爲都。只是鄱陽湖一場水師大戰,陳友諒終于還是輸給了朱元璋。朱元璋建立的明朝把江州路改成了九江府,從此九江一名固定沿用至今。
學者也來這裏坐而論道。南宋朱熹來此重修白鹿洞書院,還邀請一生之敵陸九淵來此講授《論語》。三百四十年後的公元1520年,平定甯王之亂的王陽明有功不被賞,他于是集門人于白鹿洞書院,潛心講授心學。
明亡清興之際,九江難免戰火。太平軍定都天京之後,九江更成了雙方最主要戰場之一。曾國藩的湘軍水師,數次在此遭遇重挫。直到1858年初,清軍才以火炮轟塌東南城牆而破城。五年不克九江,入城的湘軍大肆屠城,青壯百姓“悉數伏誅”只余老幼。
清軍的屠刀還在滴血,外來侵略者的槍炮聲已經傳來。同年,英法聯軍迫使清政府簽訂《天津條約》,九江從此被增開爲通商口岸。三年後,九江沿江地帶的150畝土地成了英國租界。
此時在湘軍中作戰的九江人陳寶箴,已經開始感受到了堅船利炮的威脅。後來官至湖南巡撫的他,爲戊戌變法出力甚多。陳寶箴之子陳三立是清末著名詩人,而孫子陳寅恪在廣州逝世後,最終也歸葬故土的廬山植物園。
武昌起義一聲槍響之後,九江是最先響應辛亥革命而得“光複”的地區之一。此時21歲的九江人許德珩投筆從戎。後來討袁的“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許德珩考入北京大學,結識了李大钊、鄧中夏等人。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許德珩親筆起草了《五四宣言》,與傅斯年、羅家倫一起成爲最主要的學生領袖之一。之後他赴法國裏昂勤工儉學,期間認識了同行的女生勞君展,兩人最終成婚。1946年,許德珩在重慶牽頭成立了民主黨派“九三學社”並任理事長。七年後,他把女兒許鹿希嫁給了從美國歸來的青年物理學家鄧稼先。
有碼頭的地方,多半都少不了幫派和地下勢力。作爲長江航道上的重要口岸,九江的潑皮習氣遠近聞名。江對岸的湖北人一度稱“天上九頭鳥怕地上湖北佬,江北湖北佬怕江南九江佬”。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經濟尚未崛起,沿江航運業受公路運輸的興起而沒落的同時下崗潮又襲來,九江大中路商業街上遍地都是穿著人字拖的混子。在這些混混中尤其臭名卓著的,就是外號法老七的刑滿釋放人員法子英。
許德珩當然已經不在九江了。身爲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他,爲家鄉的師範學校題寫了“九江師範學校”的校名。在他九十九歲那年,與他妻子同姓的15歲女生勞榮枝從題字下經過,進入了校園。當時無人知道:六年後她將與法子英逃離九江,十年後她將身背七條人命、開始二十年的逃犯生涯。
天網恢恢疏而不失,45歲的勞榮枝如今終于在廈門被捕。歸案後她要求民警去她的家裏拍幾段視頻,“想看看家裏現在是什麽樣子”。雖然七十八歲的老母尚在,但勞榮枝心裏清楚,她多半永遠也不可能回到家鄉九江了:這一座兩千年來,在長江邊靜看滄桑的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