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身影
——新加坡第一代移民的奮鬥曆程
作者:盧桂霞(新加坡)
爸爸去世時94歲,差一個多月就是千禧年,距今16年了。從他一生的行事中,可以看到早期過番客和新加坡第一代移民的身影。
過番到南洋
爸爸出生于海南島昌灑市,祖先上輩從事裱字畫和制鞋的工作。身爲長子又曾在鄉下上過學堂的爸爸,不曾做種田的事。自和媽媽結婚後,覺得在家做鞋子似乎沒什麽前途,便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遠行,到曼谷學做裁縫,逗留了兩年才回鄉。但是,鄉下人除了要結婚外,是沒有多少人會找裁縫師做衣服的。于是乎,爸爸又作了第二次離家的打算,這次是來到廈門。一個鄉親在廈門頗有名氣,開了一家西餐館,爸爸就在那裏做管賬的工作。做了三幾年,生意收盤,爸爸面臨生活困境。
這時,一個同鄉人說不如去新加坡吧!但爸爸連船費都付不起,同鄉人說在船上給吃給住打散工吧!就在這樣的機緣下,爸爸來到新加坡。當時二戰還沒爆發,新加坡的經濟也還未起步,要找份工作絕非容易的事。有人介紹爸爸去印尼割樹膠,也有人看爸爸身材魁梧,又是排球高手,叫他去當職業排球手,但爸爸都沒答應,在這時他還自恃是個“少爺”吧! 從爸爸的舊相片中,找到一張應該是來到新加坡後所拍的相片。爸爸頭發的分線是在中間,穿著大衣,結上當年流行的領帶花。這樣的裝扮很有時尚感吧!難怪爸爸沒幹過什麽“粗活”。
承頂“榮成”咖啡店
在這時的新加坡,人們的鄉土觀念很強,離家外出的鄉親們都能互相幫忙。一看到同鄉人經濟拮據,會馬上伸出援手。 就在這時,爸爸遇到一個貴人,給了他200元與人合股開咖啡店,這就是“榮成”咖啡店,位在美芝律,距離紅燈碼頭不遠。當船只靠岸時,多數人會來咖啡店歇腳。店屋二樓的一個房間,租給“蘭家村”的人當“公司房”,他們多以航海爲業。船只來到新加坡時,必到“公司房”找鄉人敘舊;如果被解雇了無處安身,也可以住在“公司房”裏。因爲人來人往頻繁,“榮成”成了一個聯絡站,咖啡茶水的生意還挺不錯的。
但1941年12月8日,日軍開始入侵馬來半島,當英國的皇家海軍艦船被擊沉後,日軍南下,1942年2月15日,新加坡淪陷,改名爲昭南島。日軍向華僑勒索交俸納金,還展開大規模的大檢證。有人領取了“良民證”,但也有很多人慘遭重機槍掃射。爸爸幸好躲過了這場劫難,繼續經營咖啡店。這時,雖然民生凋敝,但咖啡店裏有個女工會制作糕點,便烘制了各類糕點賣給日本人,還賺了一大箱的“香蕉紙”。
1945年,終于盼來了和平,香蕉紙一夜之間變成了廢紙。戰後百業待興,人們都勒緊腰帶過日子,但也開始和家鄉的親人恢複聯系。當時爸爸和很多人一樣,迫不及待地要申請親人來新加坡。申請的手續不算複雜,但得有公司或社團擔保蓋章。于是,爸爸參加瓊州會館,由會館蓋章向海南島申請。媽媽和哥哥在1947年經曆了坐貨船的暈眩和顛簸,在海上挨了多天,終于在棋障山(聖約翰島)上岸並隔離兩天,才抵達紅燈碼頭,和爸爸團聚,而後生下四個孩子。
這時的“榮成”咖啡店除了賣咖啡茶水和糕餅外,和當時的很多咖啡店一樣,在店裏用屏障隔開,置放了三張麻將桌,以“抽水”的方式經營。當開桌後三缺一時,爸爸就會充當一角。也許是常有機會進場的關系吧!爸爸的麻將技藝純熟,不用整理牌,只要一摸就知道是什麽牌,也馬上出牌。在這時的咖啡店,倒是賺了不少錢。那時的人不會把錢存在銀行裏,我曾看見爸爸把一疊疊的鈔票卷了放在鏡框的背後。
在“榮成”樓上住的那幾年,哥哥上了中正總校,而我也在佘街的醒華完成小學教育。
鄉土觀念的改變
家人雖然來到新加坡,我們幾個小孩也陸續出世,但對戰後的新加坡人來說,並沒有把這塊英殖民地當成自己的“家”,人們都有同樣的想法:這是“寄居”的地方,總有一天會“回家”去的,媽媽也想住三幾年就回鄉去。
那時,爸爸只要存了一點錢,就寄回鄉去,先建一間祖屋,但沒多久就被台風摧毀,之後再重建。不但如此,還買了幾畝田,打算他日回鄉時,既有屋子住,又有田耕地,可以風光地過日子。
但是,沒想到局勢改變,共産黨上台後,又經曆了上世紀50年代的土改、批鬥地主的血腥鬥爭及大躍進等種種改革,在外的華僑已經無法再走來時路,加上孩子得上學了,爸爸和媽媽才斷了“回家”的念頭,並在此落地生根。雖然如此,父母親從沒忘了家鄉的叔嬸、姨姑舅及他們的孩子們。按時寄錢接濟,資助讀書、建房子等,在那50年代時,父母親省吃儉用,不時托水客帶衣物、麥片、腌肉及豬油回去,盡量讓親人們能夠溫飽。
不同時代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做不同的事情,爸爸和媽媽的這種鄉土觀念,其實正是當時很多人的寫照。
創辦“廣益”醬園
我不是在“榮成”出世的,媽媽和哥哥來到新加坡後,住在如切路一間角頭咖啡店的樓上。
在同宗的親人中,盧濤叔公是學曆最高的。他得到一個親人的幫助,有機會就讀廣州的暨南大學,後來輾轉來到新加坡,在華僑中學教書。叔公還蠻有生意頭腦的,有一天,他對爸爸說,他在吉隆坡嘗到一支味道很好的醬油,不如來做醬油生意吧!他果真火速行動,托人把那位制作醬油的頭手挖到新加坡來,並招股創辦醬油園。除了叔公和爸爸是大股東外,還另外找來整十人參股,爸爸擔心血本無歸,不敢投入太多錢,但他卻借錢給別人來參股。其實,如果虧本的話,那些股東也是沒有錢歸還的。爸爸的行事作風,就和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做事謹慎、老老實實,不求賺大錢,但求能養活一家大小。
最早的“廣益醬園”設在如切住家附近,大概是兩家店屋的面積,但小作坊的醬油逐漸站穩醬油業的市場。後來,由于原地不再允許當作坊,便在巴耶裏峇買了一塊地,建了幾間廠房,添置大號龍缸。這裏地方較大,可以好好地爆曬醬油。所以,幾十年下來,“廣益”的醬油已小有名氣,尤其是“特等”黑醬油,更享有口碑,是蘸雞肉、滴半生熟蛋、腌三層肉的最佳配料。其他如“壹號”醬油、原青及普通煮炒用的醬油和醬青,都爲餐館廚師及一般家庭所樂于采購。
“廣益”的第一輛載送醬油的貨車
爸爸在醬油園裏,負責所有的錢財往來。每天的進賬和出帳,出貨和購貨,都詳細地記在大本子裏,而叔公則負責審查的工作。他們兩人勤勤懇懇,管理著廠裏的賬目,不但條理清楚,每年還有紅利分給股東們。除了管錢外,爸爸還得小心處理當年的私會黨徒來收保護費的事情,如果處理不當,可引來無窮禍患。爸爸一直坐鎮廠裏,一直到1982年才退休,當時他72歲。
到了上世紀80年代時,醬油廠面臨一個大抉擇,廠址所在地被征用。要買地再建廠嗎?這不是不可能,但肯定是個大工程。廠裏的股東除了爸爸、哥哥和叔公外,都贊成把廠賣掉,大家分錢。在這種情況下,加上其他股東的第二代都無意進醬油廠,雖家中小弟一直在廠裏工作,但也無法獨資經營,終于,把地賣了出去,這盤賺錢的生意就此收盤,只有小弟今天還做著醬油的小本生意。
(滿園的醬油缸)
處理錢財一絲不苟
爸爸處事小心謹慎,思路清晰。對于管理錢財方面,更是有規劃、有系統。在“榮成”時代,茶水、打麻將抽水及購貨等瑣瑣碎碎的小錢,爸爸很有耐心地管理。到“廣益醬園”時代,錢財開支複雜化。全盛時期有三輛送貨的車子,爸爸得開貨單給送貨的員工,下午車子回廠,他就得收回出貨單的副本,一項項做記錄,再點算錢的總數,確保沒有差錯。再來員工的薪水、園裏的夥食菜錢、添購原料等等,都由爸爸一手包辦。
再說,爸爸還跑銀行。我記得爸爸把一疊疊的錢藏在褲子的暗袋裏,帶上支票簿,搭車去中國銀行或華僑銀行存錢。想當年,銀行裏的職員都會講方言,支票上的款項也是寫華文。辦好銀行的事後,爸爸就馬上回廠裏或回家,從沒在外面吃一頓飯或喝一瓶水,幾十年來都小心翼翼地管著廠裏的錢。
除了醬油廠的錢財之外,爸爸還幫親戚管錢。當時有打工的親戚拿了薪水後,就把一部分拿來給爸爸收著。爸爸會把數目記在555的小冊子裏,等到他們需要錢時才來拿。我甚至看過一位阿姨帶了姨丈來借錢,其實,是阿姨自己存的錢,卻擔心丈夫亂花錢,而以“借錢”來警惕丈夫。對于這些事,爸爸毫無怨言,也贏得親戚們的信任。
至于家中的用錢,爸爸更處理得有條有理。那時候,爸爸雖爲“經理”,但薪水不多,要供哥哥讀大學和四個小孩讀書 ,還有衣食住行各方面,不小心用錢的話,經濟就拮據了。後來哥哥畢業出來教書,當時教師的薪水才三百多塊,哥哥把大部分的薪水交給爸爸養家。我們幾個小孩也逐漸長大,爸爸堅持要讓子女讀大學,有一年還三人同時讀大學,但爸爸和哥哥都辛苦地撐過去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爸爸管錢是一絲不苟的。
在家中的收入和開支方面,爸爸常年有一本記賬的本子,收入項除爸爸的薪水外,就是每個孩子每月哪天所給的零用錢,開支項則記下日常生活中錢用在哪些方面,數目是多少。每個星期在滴滴答答的算盤聲中,結算一次。他的這個理財的習慣,一直到去世前的兩個星期才停止。
鹣鲽情深
爸爸和媽媽結缡55年,是傳統的舊式婚姻,在生活中,他們都不會說些貼心話,也不會有什麽親密的舉動,連手拉手都沒有,但他們那一輩人的感情是屬于“細水長流”式的,對彼此的關心就從小事件中表露出來。
在上世紀70、80年時,一般家庭常買老母雞煮雞飯,這是最經濟和最省錢的菜肴,我們家一個星期會吃兩三次。媽媽會剁碎雞胸肉,淋上“廣益”的黑醬油,攪拌後餵孫子吃。長期下來,兩個孫子吃得白白胖胖的,到今天,雞飯還是他們最心愛的食物。至于爸爸,媽媽總會留下幾塊雞尾肉和雞屁股,讓爸爸晚上吃,再配上半杯酒,細斟慢酌,這就是爸爸最滿意的夜宵了。
媽媽對于爸爸所給的買菜錢,總是精打細算,加上子女給的零用錢,她竟能在那不多的菜錢中,存下自己的私房錢,寄回在鄉下的姐姐和外甥,而媽媽不會再向爸爸拿錢,她不願加重爸爸的負擔。
至于子女若有什麽煩心的事,媽媽也大都不跟爸爸說,媽媽替爸爸頂下那些煩惱的生活瑣事。
雖然在新加坡生活了那麽多年,但他們依然存有鄉土觀念,惦記著在鄉下的親人們。當中國對外開放後,他們便在上世紀80年代中第一次回鄉。那是很隆重的事情,他們帶回幾袋的新舊衣服、三合一咖啡、戒指、耳環等。家裏的親人至少有四五十人,全聚在祖屋裏。爲了還願,演了通宵的木偶戲,還宴請所有親人和鄰居朋友,住了一個星期才回來。當我們去機場接機時,發現兩人面容憔悴、精疲力盡。但過後不久,他們又忘了旅途的辛勞,再次相伴回鄉。
媽媽晚年病魔纏身,進出醫院幾次。爸爸對媽媽百般照顧和容忍,沒有一絲怨言,媽媽比爸爸早去世8年。過後一年,爸爸帶了媽媽的相片,做了一次海南環島遊。
爸爸二三事
也許是有運動員的底子吧,爸爸向來身體健康。但是在50多歲時,突然患上糖尿病,當時,最小的弟弟剛出世。爸爸難免感到擔憂,除了服西藥外,還堅持每天吃一塊西瓜,結果到晚年時,他的糖尿病竟然不需服藥。爸爸到90多歲時,眼不花、耳不聾,嘴裏沒一顆假牙。
爸爸有良好的飲食習慣,日常三餐加上下午的一杯茶和一塊點心,從來不吃零食,吃飯時不喜歡弄髒手,所以,他不吃魚頭、蝦和螃蟹,也不吃羅惹、叻沙、漢堡包等食物,這就是他的養生之道吧!
爸爸和當年的很多爸爸一樣,感情內斂,不善于和孩子說笑,但我們都感受得到他對子孫的愛和關心。我大學畢業時,第一份工作是到華義當代課教師。每天天朦朦亮時,爸爸陪我走一段路去搭巴士。路途中雖沒什麽交談,但我深深體會到父親的愛。媽媽去世後,我幾乎每天下午都過去陪他喝茶,聊聊家常。至于午餐和晚餐,都是在隔壁的哥哥家享用。
爸爸風雨不改得做的事,是清晨五點就起身,煮水後喝杯茶,等六點就步行到馬林百列NTUC附近的咖啡店,這時老友們陸續到來,再喝茶聊天,到八點鍾才回家。我們都很感恩,八九十歲的爸爸,不需別人攙扶、不需拿手杖,生活自理,這可是我們子女最大的福分了。
後記
爸爸在新加坡生活了五六十年,經曆了世界一戰、二戰、昭南時代、英殖民地時期、自治到加入馬來西亞,到成爲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目睹社會的演變與發展。秉承第一代移民刻苦耐勞、節儉自勵的精神,爲家庭的幸福、爲子女的教育,全心全力盡爲人夫、爲人父的責任。
爸爸是如此,其他很多第一代的移民也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