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加坡人遠眺家鄉的地平線。新加坡人在適應迅速發展的環境時不知所措,他們看著地平線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社會環境日新月異、外國人紛至沓來,甚至有時候在當地人眼裡,外國人比本國人還要多。新加坡不斷經歷著這種複雜而巨大的變化,而當地人需要去適應這種節奏。隨著變化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多疲憊、受挫的人們被甩在了後面。這個家鄉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也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87%的新加坡人住在這種政府提供的廉價組屋裡。一個街區內,人們的生活和住處由價格來衡量,有些夫妻平均要等上4-5年才能搬到新房居住。
有些人的確選擇不改變並按原來的樣子生活,他們是新加坡最後一個村落Kampong Buangkok村的居民。近60年來,Awin Bin Yudin一直和他的妻子Salmah還有他們的六個孩子生活在這個村裡。
Nek Nek Lisa也在這個村裡生活,她患有老年痴呆,她的女兒搬回來照顧她,女兒說讓媽媽搬到現代公寓會讓她的病更嚴重。
27歲的新加坡白領Liyana Sungep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打量著新加坡城市面貌的變化。
一位外國白領從他豪華的辦公區遠望現代私人住宅區。他住在新加坡三年,卻從未見過政府廉價組屋裡的樣子。攝影/Amrita Chandradas
菲律賓工作者們在義安商場後面的公園休息,周日是他們唯一的休息日。幾年來,菲律賓人紛紛來到新加坡,做一些本地人不太願意從事的工作。這讓很多焦慮的新加坡人心中不安,那些網上抵制外國人入境的博客通常就是針對這些菲律賓人的。
Mohammed Samsuri住在一個45平米的公寓里,家裡有他和妻子,還有六個孩子。由於受教育水平不高,他沒有工作,所以他對新一輪的人口增長以及人口增長帶來的工作競爭頗為擔憂。照片拍攝的是他和他的三個孩子在他們的公寓外面。
「我埋葬媽媽的那天,他們告訴我說她只能在墳墓里待10年。我怎麼能接受?我們都是這座鬼城裡行走的鬼魂。」 SA在金沙酒店的前面拍下這張照片,當時她母親剛剛因為癌症去世不久。
武吉布朗墓地——新加坡經濟締造先驅們大多埋葬在這裡。這裡也是中國國外最大的華人專用墳場,裡面有十萬座墳墓。
掘墓人正在挖掘一塊82年前的墳墓。政府建議把這座墓園的一部分劃分出來建一條8車道公路和高樓。
咖啡山墓碑上找到的照片。
Lim博士在墓園看望自己的祖先。他有7個直系親屬葬在咖啡山,他擔心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些已故親屬了,也擔心不能來這裡抒發鄉愁了,因為這個墓園即將為現代化發展讓路。
在中國鬼節這一天,一位當地老音樂家在武吉布朗墓地抽菸休息。隨著現代化思想的發展,傳統祭祀祖先的活動已經淡化。
道士正在為武吉布朗墓地被掘墓者挖出來的靈魂進行凈化法事,然後靈魂會被送入大海,等待重生。
我從未如此接近自己的國家
穀雨:作為一名在英國接受了藝術和新聞攝影教育的新加坡報道攝影師,最早是什麼原因讓你重新思考新加坡並開始這個項目?
錢德拉斯:人們常說「離開讓人的心靠的更近」,我之前有近兩年半的時間沒有回過新加坡。我開始想家,而大部分我對新加坡變化的了解都是通過和朋友、家人的交談中得知。他們不斷地告訴我一些消失的地方,它們正在被人們改造成新購物中心和奢華公寓。
通過對話,我對這些捆綁了我童年大部分記憶的地方的消失感到非常沮喪,我在想我對這些地方的記憶能如何被保留下來,並在未來展現給我的孩子。
新加坡正在迅速變化,我覺得重要的是要看看我的國家正經歷著的重要階段。我此前拍過許多其他國家的照片,但還沒有在本國拍過項目,所以這些都是促使我思考新加坡並開始這個項目的原因。此外,這也是我在倫敦傳媒學院學習新聞和紀實攝影課程最後一年的項目。
穀雨:你最終選擇通過記錄不同新加坡人的故事來討論這個國家的變遷,借肖像和故事揭示新加坡不同的社會問題,而非從一個故事進行切入。你在展開項目的過程中都做了哪些調研,拍攝的過程大致如何?
錢德拉斯:這項研究很簡單,主要是與不同階層新加坡居民的幾次對話,這個項目的完成與聽他們關於新加坡正在發生變化的看法是不可分割的。此外,我還詳細的查閱了許多知名作家和新聞記者,如契連·喬治(Cherian George)等人發表在報刊雜誌上的文章。我的拍攝項目涉及面非常廣,因而我為此做了好幾次實地考察,把相機放下,與人們展開真正的談話。這些都最終決定了我項目的方向。
考慮到我為作品設定的解構和視覺表達,我不得不在項目拍攝中去到新加坡的很多地區,所以整個過程相當的緊張。我從未如此接近我自己的國家,我經歷了許多有趣的情境,並通過不斷拍攝和跟進,以及與那些我在日常生活中無法接觸到的人交談,對我的國家有了更深的了解。
穀雨:在作品中,你對空間的探討作為隱形線索一直貫穿其中,你對新加坡日益飽和的城市空間對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影響有什麼看法?
錢德拉斯:一個例子是新加坡年輕夫婦想購買自己的住房,一直在土地價格和房產空間上考量,來容納他們的未來需求,這些年新加坡人時常對住房面積變得更小和更昂貴喋喋不休。我們的土地已經無法滿足人口的壓力。
第二例子是新加坡人開始對公共運輸系統的不滿發表意見,我們此前從不擔心尖峰時段火車旅行會有多擁擠,而今天我們不停地談論這件事,以至於我們不得不按時旅行以避免尖峰時間。
總之,在新加坡,飽和的城市空間讓我們感到手頭拮据,因為房地產價格以及與我們這個小島相關的一切都在不斷上升,我們現在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城市之一,我認為這應該詳細說明它造成的影響有多大。隨著政府財政計劃的實施,大量的低收入家庭拚命尋求援助以支撐他們的開支。
穀雨:你選擇將《6.9》作為作品的名字,它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錢德拉斯:隨著人口的增加,新加坡人的出生率已經下降到世界最低水平,新加坡政府於2013年初通過白皮書(權威報告)宣布,為實現經濟的可持續增長,到2030年新加坡人口須增加30%至690萬。6.9正是國家預計在2030年所達到的人口數量,而為了達到這一表征,政府已明確表示,我們將不得不吸引外國人,最終使新加坡成為他們的家園。
正是移民的歷史創造了今天的新加坡
穀雨:新加坡是一個多元民族社會,人們來自不同的國家,擁有各自獨特的文化,據我所知你的祖先來自印度,他們在很早之前來到了這裡,那麼能說說你家庭的故事嗎,這段歷史是如何影響你成為一名紀實攝影師的?
錢德拉斯:我是來自南印度泰米爾人的第五代移民。我的祖先在1800年代(殖民時期)從泰米爾納德邦來到新加坡工作,泰米爾語也是新加坡的官方語言。因此,由於新加坡泰米爾移民的歷史和文化,我儘管不是在印度出生,卻能流利地閱讀並書寫我的母語。
我來自一個充滿愛的家庭。我的父親在新加坡全國性日報《海峽時報》(The Straits Times)擔任了47年的新聞記者。他過去常常在夜晚上班,這樣他就可以掌握大部分令人興奮的消息。我出生後,他也很喜歡拍照,受到父親的鼓勵,我從小看著《時代周刊》和《美國國家地理》雜誌長大,所以我猜潛意識中所有這些也許塑造了我今天的形象。另一方面,我也從來不缺母親的支持。
音樂在我們的家庭中是不可或缺的,它提供了另一個節拍,讓我在整個項目中充滿靈感。我從小就有這種渴望和好奇心,我想這些因素是成為一名紀實攝影師不可或缺的。
穀雨:即便新加坡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文化開明的國家,但我相信她也無法避免地遇到不同文化之間的衝突,這也成為人類在全球化進程中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你在作品中也提到了排外情緒,能否跟我們聊一下你對這一主題的感受?
錢德拉斯:這屬於全球性的挑戰。我們現在正在面對一個非常艱難的時期,有許多在自己國家飽受戰火蹂躪的難民正在尋求新的家園。雖然有許多國家接收了他們,但也有更多的國家因為自己的恐懼向這些難民關上了大門。我相信那些對外國人持有的敵對情緒更多的來自人們自身的恐懼和狹隘,這也是新加坡正面臨的挑戰,尤其是從政府發布白皮書,宣布新加坡需要外國人來填補正在減少的人口時起,尤其需要重視的問題。
來自菲律賓的本地年輕工人通常每周會在星期日有一天的休息時間,但不幸的是,最近出了幾起僱主虐待勞工的例子,因而建立互相支持的互助組織對於這些年輕菲律賓工人來說非常的重要。但有時很多新加坡人卻認為這些工人們不能融入本地的生活。
針對這些移民的仇外心理正在不斷上升。這些新加坡人忘記了正是移民的悠久歷史才創造了今天的新加坡,忘記了正是那些來自印度、孟加拉和中國工人們的不知疲倦才建成了今天新加坡的天際線。這個國家有20萬來自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等國的保姆幫助本地人撫養孩子,組織家務。我在作品中精選了一些有關女性的故事,她們是來自另一片土地的英雄,沒有她們,我們國家的快速發展便是天方夜譚。
穀雨:你的作品中所涉及到的文化認同,尤其是華人世界的故事深深打動了我,武吉布朗墓地墓園(Bukit Brown cemetery)是世界上最大的華人墓地之一,它與華人社會的鄉土文化和信仰有很大的關聯,你最早關注它的機緣是什麼?在拍攝過程中對占新加坡人口最多的華人群體是否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錢德拉斯:武吉布朗墓地是構成《6.9》系列的重要組成部分,這裡有十萬座墳墓,也是中國以外的第二大華人公墓,很多建設新加坡的拓荒者都被埋葬在這裡。這些先人以建造世界著名的教育機構、醫院和娛樂場所而聞名,一些新加坡的公路甚至以他們的名字命名。我們的建國領袖李光耀的姑姑,新加坡首位女醫生李珠娘的遺體也被埋葬在這裡。
不幸的是,為了提高城市的交通運輸效率,政府已宣布拆除這座公墓的一部分來修建南北公路,並建議在不久的將來清理這座公墓的剩餘部分來修建住宅。這項決定不僅會破壞拓荒者的休息地,而且會破壞當地人與墓地的情感聯繫,此外,這裡還是一個稀疏的野生動物棲息地,是至少12個物種的棲息地。當在做這篇訪談的時候,已經有4153座之多的古墓被挖掘出來了。
我在記錄武吉布朗墓地期間正值中國鬼月,很慶幸地見證了罕見的道教做法活動。我開始理解儀式到底意味著什麼,以及挖掘儀式中的每一個對象同時也有一個偉大的,受尊重的象徵。由於各種原因,我非常害怕在儀式開始之前去接近,或了解它的意義,然而通過這一項目我跨出了自己的舒適區,我也了解了說不同方言的人和墓地建造風格之間的關係。我還在這個過程中認識了掘墓人、那些號召政府停止拆除墓地的激進分子、以及通過做法來安撫亡者靈魂的道士。我覺得我更接近了新加坡人的根。與此同時,我曾經錯過的那些儀式的意義也變得更加清晰了。
穀雨:《6.9》作品的開篇是從空中泳池俯瞰新加坡天際的照片,它是新加坡快速發展的縮影,那麼你最初在作品的編排上有哪些想法?
錢德拉斯:編輯過程是最困難的。由於項目的概念,我總共拍攝了許多不同的領域和故事,使得最終的視覺敘事變得非常複雜。我覺得我在作品開篇選用那張照片代表了過去和現在的融合。在整個拍攝期間,我唯一的休息機會便是在新建成的濱海灣金沙酒店上的無邊泳池游泳,我望著眼前的天際線倒抽了一口氣,眼前的建築那麼陌生,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於是我立即拍下這張照片,我想凍結我所看到的新加坡不斷變化的景觀和走向未來的這一片段。
《6.9》探索了人們對過去的忽視以及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因而那張照片最為適合闡釋這個想法。
穀雨:那麼在你完成《6.9》項目之後,對當代新加坡的理解和認識是否發生了一些變化。
錢德拉斯:我現在理解了為什麼人口本就稠密的新加坡需要增加更多的人口以適應城市的發展。人口數量的減少將不能維持現有經濟的發展,我們需要為未來做好準備。不過,為了讓未來的新加坡人能夠了解到他們的傳統,使得我們的身份認同不被打破,我依然要為保存歷史和地區的意義而付出努力。我會將這個項目持續下去,到2030年再回過頭來看它的意義。
我們正努力改變,讓人們聽到這裡的聲音
穀雨:你在學習攝影和實踐的過程中都受過哪些報道攝影師、藝術家的影響呢?
錢德拉斯:當然有我的父親。另外,在新加坡和北京兩地工作的VII圖片社的知名華裔攝影師沈綺穎(Sim Chi Yin)對我和其他新加坡新聞、紀實攝影師都有很大的影響。她讓我們有能力相信,儘管你來自一個很小的地方,依然可以持續去紀錄,在重要議題上發表意見,最終以純粹的辛勤工作和天賦被人們發現。沈綺穎也是我在2016年參加吳哥圖片工作坊的導師,她同樣激勵了整整一代新加坡女性攝影師去像她那樣工作。她的誠實激發了我們大多數人,並推動我們在工作坊期間直面我們的恐懼。她幾乎在這個激烈競爭的行業中為我們設定了新加坡新聞和紀實攝影師的標準。
與此同時,有如詩人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藝術家弗里達·卡羅(Frida Kahlo)、納斯林·默哈姆迪(Nasreen Mohamedi)等人都征服了我。
穀雨:你在2014年初入選瑪格南30位30歲以下攝影師( Magnum 30 Under 30),不久前又參加了吳哥攝影節工作坊,你認為這些活動對於年輕報道攝影師有哪些幫助?
錢德拉斯:我認為借這些活動,我的作品可以被更多的人關注,並幫助我在行業內建立進一步的聯繫。攝影節和獎項對我來說是一種鼓勵,促使我繼續努力,提醒我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
穀雨:近些年來,新加坡在其國際攝影節和其他相關活動的支持下擁有了大量的攝影訴求。如今新加坡的新聞和紀實攝影的生態系統大概是怎麼樣的一個狀態?
錢德拉斯:新加坡有一小組相對集中的紀實攝影師,以及不斷增長的新聞攝影師和攝影愛好者在不斷地維持這個社區的良性發展。我以前很少聽說有關攝影的活動和講座,但現在在不同的工作坊和活動中已經建立了很強的攝影社區。新加坡有Objectifs攝影中心定期舉辦展覽和攝影師的講座。The Deck還擁有Steidl出版社的圖書館。新加坡還有一個名為「亞洲隱形攝影師」(Invisible Photographer Asia)的平台,旨在為嶄露頭腳的攝影師策劃和組織不同類型的導師工作坊。
難以置信在這麼一個小的國家會有如此多的攝影活動,我不斷的感覺到我們在努力作出改變讓人們聽到這裡的聲音。我們生活在一個數字時代,對視覺有強烈依賴,這也是為什麼新加坡會認真對待所有這些不同的攝影事件的另一個原因。
穀雨:能否跟我們分享一下你目前正在著手的項目?此外,你在2017年有哪些個人的計劃?
錢德拉斯:我目前依然在創作不同的項目,包括回應斯里蘭卡26年內戰中失蹤的2萬名泰米爾人的作品,針對此計劃出版一本攝影書,並以暗箱的形式予以展出。最近,借吳哥國際攝影節的青年攝影師培訓班的機會,我有幸和其他12名來自東南亞國家的新聞報道攝影師一同接受了來自奧斯克羅茨圖片社(Ostkreuz)兩位優秀攝影師約爾格·布魯格曼(Jorg Bruggemann)和托比亞斯·克魯斯(Tobias Kruse)的指導。
此外,工作坊為學員們布置了一個名為 「青年」的拍攝項目,我正在研究側重於不同方面的女性化,以及社會期待的女性身份的構成的議題,你將在今年8月看到完成的項目。我會在8月後回到斯里蘭卡繼續拍攝之前提到的項目,除此之外,我還決定與厄瓜多另一位攝影師合作,在十月開展一個全新的項目。
穀雨:除了攝影外你還有哪些興趣愛好呢?
錢德拉斯:我偶爾會通過跑步和跳舞來讓自己高興、通過閱讀來讓自己保持理智、畫畫來獲得靈感、用看電影去做夢、游泳以保持冷靜並借旅行來保持與世界持續的聯繫。
關於阿米里塔·錢德拉斯
阿米里塔·錢德拉斯(Amrita Chandradas),紀實攝影師, 2013年倫敦傳媒學院新聞和紀實攝影專業研究生畢業,目前在新加坡和其他東南亞地區工作。她的作品刊登在《紐約時報》、BBC、《海峽時報》等媒體雜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