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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年間的長安時尚秀場從不缺少熱鬧。
有一個四人女子組合散發著璀璨的光芒,堪稱大唐的流量擔當,她們就是傲視群雌的楊家姐妹團。組合的門面是大唐之光貴妃娘娘,而她的姐姐秦國夫人、虢國夫人、韓國夫人也絲毫不輸顔色,她們是大唐名媛的top巅峰。
楊家姐妹每次出街都是一場行走的時尚盛宴。杜甫曾化身追星迷弟,進行文字直播。《麗人行》是八卦星聞屆永遠難以逾越的經典,對楊家姐們從身材到毛孔進行了無差別的細致吹捧。“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而唐代著名畫家張萱,就是那位創作《搗練圖》的專業仕女畫家。他曾和杜甫一樣,對楊家組合的風采心馳神往。于是,一幅以組合愛豆成員虢國夫人爲主題的畫作橫空出世,把唐朝八卦的力量推到頂峰。
這幅畫作曆來爲世人所稱道,全圖以遊春爲主題,並未陷入思維定勢去濃墨重彩渲于花草,但卻給觀者呈現出一個生機盎然的春天。此外,人們在觀摩此畫的時候更喜歡去尋找,究竟是哪位是虢國夫人,樂此不疲。
任何脫離時代背景的賞畫都是耍流氓。在分析人物之前,我們要結合人物本身的性格特征。
虢國夫人是誰?楊貴妃三姐,唐玄宗稱其爲姨。楊家兄妹權勢熏天,飛揚跋扈,驕奢淫逸。
凡是虢國夫人看中的宅子,現場拆遷,大肆營造據爲己有。凡是虢國夫人入宮面聖,浩浩蕩蕩百余人,衣著華麗。每年禦賜錢幣千貫,當作胭脂錢。長安市民十分喜愛跟蹤虢國出行,因爲每次都能撿到大批遺落的首飾珍寶。
這樣一個集美貌和權勢于一身的人,在安史之亂中揮劍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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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的故事發生在752年,張小敬拯救長安城後的第八年。
歲月更叠。張萱的原作早已失傳。我們今日觀摩的通常是著名書畫愛好者宋徽宗時期宮廷畫師的摹本。但隨著大宋滅亡,這幅畫又流落到金國宮廷。同爲書畫愛好者的大金皇帝金章宗完顔瓊,拿著此畫愛不釋手,于是在題簽上寫下“天水摹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
言歸正傳,此畫爲絹本,縱51.8厘米,橫148厘米。全畫共繪有八騎九人,沒有其他雜物入鏡。畫面最前端一騎一馬當先;身後二騎緊隨其後;畫卷中部有兩位婦人並排騎行;最後三騎排成一行壓陣,中間一騎懷抱幼女。爲了方便鑒賞,我們從左到右給人物進行一個睿智的編號。
目前關于誰是虢國夫人有以下觀點,①號位、③號位、⑤號位以及⑧號位,但這些觀點都並未石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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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沒有理由的下結論都是耍流氓,本文會從坐騎,服飾,以及妝容等角度一探究竟。
1.坐騎
古代坐騎相當于今日的座駕,而坐騎的品種身形乃至裝飾奢儉,無疑是衡量騎乘者身份的重要手段。全圖共出現八匹駿馬,毛色神態各不相同。如果能找出那匹最豪的馬,必將有益于虢國夫人身份的判定。
虢國夫人爲大唐外戚重要成員,唐朝皇室成員所用馬匹一般爲禦馬。《唐六典》記載,早在唐高祖李淵時期,帝國就曾大量進口中亞地區的優良馬種,用以改良中原地區馬匹先天不良的情況。“康國馬,康居國也,是大宛馬種,形容極大。武德中,康國獻四千匹,今時官馬,猶是其種”。《曆代名畫記·韩幹》记载玄宗时:“禦廄至四十萬匹,遂有沛艾大馬。”
- 硬件
坐騎判定分爲兩步,馬匹硬件(體型、毛色),馬匹軟件(裝飾)。
從馬匹的體型來看,①號位駿馬在八匹馬中體型最大,胸部寬厚、臀部壯碩、脖頸細長,一副寶馬良駒的形象,應爲沛艾大馬。從馬匹的毛色來看,馬匹顔色涵蓋黃色、青色、黑色、淺黃等色。
但僅從這些因素便去判定①號馬是馬莎拉蒂實在流氓。
- 軟件
我們再來看馬匹的軟件,馬具馬飾。唐代禦馬一般馬具俱全,裝飾華麗。尤其是在朝會、祀典、出巡等活動中更是盛裝打扮,形成了一套令人歎爲觀止的馬具制度。
從上圖可以看出,唐朝的禦馬從牙齒到尾巴裝飾齊全,豪氣沖天。
把視線回轉到《虢國夫人出行圖》。八匹馬的裝飾雖大致相同,但依然存在明顯區別。對比全圖我們可以發現,有四匹馬的脖頸處懸挂紅纓,分別是①④⑤⑧。 雖然這看起來無關緊要,但存在即合理,在某種程度上說明騎馬人的身份有高低之分。此處暫且按下不表。
這幅畫卷真正影響馬匹身份高低的是馬鬃。細致的你也許已經發現,①號位和⑧號位的馬鬃被剪成三個花瓣。這就是傳說中的三花馬,唐朝皇家頂級豪馬的重要標識。在大唐,只有皇家的馬才配擁有如此花樣,如昭陵六駿的馬匹均爲三花覆頸。宋朝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記載: “ 唐開元、天寶之間, 承平日久, 世尚輕肥, 三花飾馬。……三花者, 剪鬃爲三辮。白樂天詩: ‘鳳箋書五色,馬俄剪三花。’ ”
僅就三花而言,我們可以暫時得出①和⑦爲豪馬。
再看其他裝飾細節。(觀看下列圖片請自備八倍放大鏡)
馬鞍是一匹馬的靈魂,看似簡單,實則意蘊豐富,妙不可言。通覽全圖,①號位馬鞍的花紋圖案最爲出衆。馬鞍下爲鞯,雖然騎乘人的腿遮蓋了部分畫面,但依然能看出一個猛虎騰躍的模樣。這在其他馬匹的鞍鞯上並未出現。虢國夫人封號爲虢,“虢”字右半爲虎,不得不說十分巧合。
再往下看,①號位鞍鞯下的障泥規格較大,長度超過馬腹,這種尺寸同樣在八匹馬中首屈一指。 障泥上刺有一對鴛鴦,十分精美。
而同樣是三花豪馬的⑧號位駿馬,它的馬具相比之下就遜色很多。鞍鞯是大唐貴族常用的虎豹斑點紋飾,障泥鋪陳繁花。同樣款式的鞍鞯在③號馬上也可以看見。雖然絢爛,但並無①號那般獨樹一幟。
從坐騎部分可以清晰得出結論,①號馬體型最接近禦馬,裝飾最爲豪華,最有可能是虢國夫人的坐騎。
2.服妝
全卷畫人物服飾妝容可分爲兩大類,女子和男子。如果找出那位服妝等級較高者,同樣可爲確定虢國夫人的身份提供依據。
- 女服
全圖女服者有四位,④⑤⑦⑧。
先看④⑤號位。兩位姐姐的穿著和妝容也基本屬于同款,上身皆穿窄袖襦衫,肩搭披帛(披帛佩戴方式略有不同),下著齊腰襦裙。僅從衣著來看,二人穿大唐女裝基本款雖有刺繡,但遠非大衆印象中的奢靡的貴婦豪女。
再看她們的妝容,頭梳長安成年女性流行的墜馬髻,臉龐圓潤,淡描娥眉,唇若櫻桃。然後,沒有了。沒有了。既無發飾,又無面妝。她們並不是非要打扮成《簪花仕女圖》中雍容華貴的模樣不可。要知道就連《搗練圖》中那些幹粗活的姑娘們,也頭頂金插梳,額上點花钿。二人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樣,這簡直是對大唐時尚精神的蔑視。
在前文所提及的杜甫所作《麗人行》中,楊氏姊妹可是衣著華麗,珍寶遍身。“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鬓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圖中的兩位大姐姐和杜老師詩中的形象相去甚遠。
但如果就此把二人排除虢國夫人的備選行列,未免粗暴。畢竟虢國是一位自命不凡,不比尋常的人。在詩人張祜《集靈台》詩中:“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汙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從中可以看出虢國是一位恃寵而驕的人,唐朝時尚達人們費盡心思鑽研的化妝品種種,在她眼裏都是累贅。所以她幹脆素面朝天,面見聖人。
有了這種先例,《虢國夫人遊春圖》中全體素顔便可以得到解釋。
回到④⑤二人身上。她們的地位基本一致,但如果真要分出高低,那麽⑤號略勝一籌。我們可以看到④號這位大姐姐身體微傾,正側臉朝向⑤號位,似有所語。而⑤號目視前方,表情淡定從容,身份小勝。
再看⑦和⑧,二人一老一幼,共乘一馬。⑦身形嬌小,臉龐稚嫩自然不可能是虢國夫人,她的服飾打扮可以看作是⑧號位的mini版。⑧號頭梳百合髻並戴有插梳(全畫唯一有頭飾的成人),身著藏藍色襦裙,同樣肩搭披帛。整體造型和前面兩位騎乘者並無明顯區分。
⑤⑧二位,究竟哪位是虢國夫人。相比之下,需要排除⑧號。畢竟年齡是硬傷,細觀面容,此人較爲老邁,與那位天生麗質的貴婦人不可同日而語。天寶年間,虢國夫人雖丈夫早逝,但依然散發著無盡的魅力,以至于楊國忠爲之傾倒。史官曾義憤填膺拿著小本本在《新唐書》中寫下:“虢國素與國忠亂,頗爲人知,不恥也!”
此外,⑧號神情謹慎,懷抱幼女走在隊伍最後,自然不是主人做派。至于她之所以能騎傲嬌的三花馬,更多是因爲其懷中的小蘿莉。新舊唐書均有記載,虢國夫人有一女,所以畫中⑦號應爲虢國之女,⑧號應爲乳母。
所以,⑤號就一定是虢國夫人嗎?我們繼續看圖。
- 男服
全畫男服有五人,①②③⑥⑨。
先看②號位。她雖穿男裝,卻爲女子。其上身著紅色圓領窄袖缺胯袍,下襯紅花白錦裙。從面容來看,她年紀較輕,頭梳雙垂髻,這是唐代侍女常見的基本款發髻式樣。同款穿著在⑥號位身上同樣可以見到,二人的身份一致,侍女。
再看③⑨號位,二人身穿同款制服,打扮一致。頭戴長腳幞頭,身著白色圓領窄袖缺胯袍,足蹬黑靴。缺胯袍,爲了便于騎行或其他勞作衣側開叉,多爲軍士庶人穿著。此外,唐代服飾以服色定等級,白色一般爲平民所用。所以這二位一首一尾,盯著各自目標,是爲護衛。
作爲對比我們來看①號位。雖然同樣穿著男裝,但他身著綠色圓領窄袖襕袍,胸前有鸾鳳團花刺繡。相比較白色缺胯袍,襕袍下施橫襕,更爲正式。而綠色和刺繡,也進一步說明了此人身份非後者可比。
因此,服飾妝容部分,①號和⑤號分別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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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比較來看,①號服飾和坐騎馬具都較爲出彩。而⑤顯得較爲單薄。無論是馬的品種、馬具都全面處于下風。服裝也無一錘定音之處。
但①號明明男裝打扮,怎麽會是虢國夫人?
事實上,唐朝貴族女子女扮男裝現象屢見不鮮,這在古代社會十分罕見。太平公主就曾男裝打扮,英姿飒爽。到了玄宗一朝,盛唐氣度,女子男裝更爲普遍。《舊唐書•輿服志》就記載:“開元初,從駕宮人騎馬者,皆著胡帽靓妝露面無複障蔽,士庶之家又相仿效,帷帽之制絕不行用。俄又露髻馳騁,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內外斯一貫矣。”而章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等壁畫均有女子男裝者出現。
有了理論依據。再看畫中①號,她的幞頭之下掩蓋著波浪形發際線,鬓角修長飄揚,腦後的頭發聚攏茂密,她的幞頭之下藏著如瀑的長發。她的面容清秀,這些遠非套馬的漢子應有的形象(永泰公主墓壁畫男子含淚點贊)。
此外她的神情傲慢,長袖覆手,一馬當先,一副公子王孫氣派。其身後兩位侍從,面容恭謹,看似時刻待命,更加確定此人身份不凡。
通覽全畫,虢國夫人男裝打扮才符合其飛揚跋扈的人設。正如詩中所述“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汙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尋找這位沉睡千年的古人不是目的。我們通過尋找虢國夫人,看到了一個活色生香的大唐,一個歲月明朗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