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遜已經以超出各方預期的速度徹底出局。
保守黨下議院後座議員組成的1922委員會周一(7月11日)下午選舉了新一屆執行委員,而後這些“穿灰西裝的男人”(men in grey suits)又敲定了黨魁選舉規則和日程。他們將在今天完成提名,提名所需的議員人數從8人大幅提升到20人,目的是洗掉陪跑的,減少輪次,保證在議會放暑假之前産生兩名決勝輪候選人。第一輪投票安排在本周三,也就是明天,少于30票的會被直接刷掉;從這裏開始,每一輪都進行末位淘汰,預期最早下周初就能産生最後兩名候選人。然後再花不多于6個星期進行全國範圍內的競選,如此一來,新首相就有可能會在9月5日議會結束暑假之前上任。
1922委員會將要求最後兩位候選人作出保證,要走流程就走全套,不要自己認輸妥協。不過具體到時候是什麽形勢還不一定,如果決勝輪有人退出,剩下的那一位仍然有可能直接進宮拜相。
在約翰遜剛剛走出唐甯街十號宣讀辭職演說而未下台時,以前首相約翰·梅傑爵士爲首的各路人士就差明言約翰遜圖謀政變的可能了。但是現在,由于保守黨進入了群雄逐鹿模式,所有政治勢力都各自動員起來,包括最忠實的約翰遜草根支持者都已經開始考慮拱誰當下一任首相,約翰遜的政治號召力已散,黨派已經開始跟包括王室在內的有關方面溝通九月份權力交接的流程問題了。雖然英國沒有關于首相除拜和罷落的法定規則,但是“不成文憲法”這一次被證明依然在發揮作用。
財經議題是這一次黨首選舉到目前爲止的重中之重,其次是脫歐的曆史舊賬,第三是文化戰爭議題。當然,此外也少不了揭發黑料之類的保留節目。
錢成爲主要問題
2019年,英國政治的最大題目是是需要決斷脫歐立場,非此即彼,要麽約翰遜,要麽反約翰遜;今年則是要在約翰遜成爲賴在唐甯街十號裏的死狗(希望如此)的情況下,選一個新人。
問題是,不論誰當黨首,都很難找到全新的方向,至多是避免重複約翰遜的毫無立場來回搖擺。
2019年選舉期間的鮑裏斯·約翰遜 / 網絡
關鍵在于,兩股因爲2019年要盡快解決脫歐和恐科爾賓情緒而結合在一起的力量在財稅方面的根本立場彼此相反。從1998年保守黨修改規則,黨首從僅由議員選舉改成一對一的最終輪由草根選舉開始,贏下黨內選舉和贏下大選之間的沖突就早晚有一天要浮出水面,因爲贏下前者需要爭取正式的保守黨成員(Big-C Conservatives),贏下後者則需要爭取保守黨潛在支持者(Small-C conservatives),兩邊完全不是一路人。卡梅倫上台是因爲當時重點是奪回政權,梅沒有經過這個過程,約翰遜是趕上了“脫歐壓倒一切”。這次,這個矛盾終于集中爆發了。
不提從2005年以來長期的經濟增長低迷,當前英國的短期經濟局勢也極其艱難:經濟在經過解封反彈後再次回到低迷不振的常態,經濟總量在今年和明年至多是維持不下滑,英格蘭銀行已經屢次警告,英國有陷入經濟衰退的風險。在普通人的體感方面,生活成本已上漲到創70年來新高,物價漲幅居G7之首,同時英鎊兌美元、歐元、人民幣均大幅下跌。
與此同時,英國稅收已經達到40年代以來的最高水平,疫情期間劇增的債務在未來還需要連本帶利地償還,而低利率時代已經過去了,借債成本將吃掉預算中越來越大的部分。過去一年政府內部的根本路線分歧,正在于要不要進一步舉債。英國跟美國不同,沒法對外輸出通脹,借一分錢就要背一筆利息,印一分錢就要漲一截物價,唐甯街不得不爲此謹慎考慮自己的決定。
但是在支出端,想砍也是難上加難。一邊是隨著人口老齡化和保守黨轉型爲老年人政黨,NHS和養老金要花越來越多的錢,貼還來不及,不敢砍;一邊是國際形勢的大背景下,英國正被迫在軍費上花越來越多的錢,沒法再吃和平紅利,此外,要想維持2019年約翰遜的制勝聯盟並且避免聯合王國分裂,在英格蘭北部和蘇格蘭還要花更多的錢。
卡梅倫時期以財政長期緊縮、犧牲面向未來的投資爲代價留下來的底子,已經因爲疫情吃光了,這是個死局。
卡梅倫與他的財政大臣奧斯本當年所形成的組合,在財政經濟上右而在社會文化上左,這本來可以爭取幾年的從容時光,但還是因爲脫歐投票而遭遇崩盤;爲了給保守黨續命,約翰遜財經上偏左以贏下“紅牆”,而文化上偏右以維持基本盤,結果崩得更快。能夠從最近變局中把握到的最重要的趨勢大概是,從布萊爾的“第三條路線”(Third Way)開始算,25年過去,冷戰後的全球化紅利吃盡,財經上的“左右”之爭正在重新占據英國政治舞台的核心。
“泰晤士河上的新加坡”提出于2017年,被視爲脫歐以後英國一種可能的經濟發展模式 / Wikipedia
過去幾天,新聞媒體充滿著候選人們爭相高喊減稅口號的聲音,一個比一個狠。開出的藥方都是類似的:快速上馬一攬子朝“泰晤士河上的新加坡”進發的計劃:削減增值稅、關稅和一部分所得稅,砍掉教育、科研、住房、環境和對外援助款項,放棄各種昂貴的基建和地方振興計劃(意味著放棄“紅牆”,優先跟自由民主黨搶英格蘭南部),推遲環保事業,緩和與巴黎、都柏林和布魯塞爾的關系,真正利用脫歐實現金融和服務業方面的進一步去監管化,更嚴厲地打擊罷工,最好是再發一筆戰爭財,沒准再搞一波去國有化,然後指望稅基擴張能平衡掉國債利息。
經濟學家和目前不在局中的觀察者普遍對于減稅能否拉動經濟增長表示悲觀,因爲英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是缺乏投資和生産力低下。當然短期內砍一點消費稅和關稅,抵消一定的物價上漲,這大家都能理解,砍一點社保繳納額度,減輕老百姓的壓力,也有可能一段時間內可以奏效,至于企業稅和資本利得稅,其現實效果就很有爭議了。不過沒有辦法,自己人喜歡,而且在民生多艱的情況下又占據著道德高地。
財稅的更多討論還要等候選人開始爭論具體計劃,因此只能觀望事態發展,除了財稅,各方爭論的第二個問題是脫歐的曆史舊賬,第三個問題則是文化戰爭。這兩個問題是裹挾在一起的,而且都具有共同的特點:非常無聊,主要是翻舊賬潑髒水,但是可以直接區分陣營,在財稅層面差異不大的情況下,反倒是這些無聊問題可能成爲最終定勝負的發力點。
誰最有上位機會?
明確這個背景,再看各路勢力。
保守黨議會黨團可以大致分成三個部分。左邊是“一國保守主義”派別,跟卡梅倫-梅關系比較緊密,偏社會自由主義,16年留歐派比較多,目前參與競爭的前外交大臣、前衛生大臣、約翰遜19年最後的敵手傑裏米·亨特(Jeremy Hunt)和前阿富汗老兵、議會外交事務委員會主席湯姆·圖根哈特(Tom Tugendhat)屬于這一派。
湯姆·圖根哈特(Tom Tugendhat)/ 網絡
這部分人據說有一個比較大的群組,最樂觀的估計認爲,可能多達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議員都在裏面,但是經過約翰遜執政三年的冷落排擠之後,這一派的力量已經比較邊緣化了。亨特和圖根哈特的核心問題都是他們作爲留歐派的底色。尤其是亨特雖然有經驗,但是在黨內太招人恨,是個大靶子。除非能夠做出非常成功的形象改變(圖根哈特或許靠軍事履曆和外交上的鷹派形象還有洗一洗的希望)並且給出非常吸引人的財經方案,否則一旦最終輪遇上右翼或者哪怕任何一個脫歐派,都會面臨非常嚴峻的形勢。
當然,這裏說的左完全是相對意義上的,亨特的減稅計劃激進程度目前排名靠前,而且強調大幅減企業稅,而圖根哈特在外交上立場極其鷹派。
右邊是硬核脫歐派和自由至上主義者的合體。其中很多人跟大名鼎鼎的強力推進退歐的歐洲研究小組(European Research Group)和強烈反對疫情封控的疫情恢複小組(COVID Recovery Group)有關,背後的大人物包括大衛·戴維斯(David Davis)、斯蒂夫·貝克(Steve Baker)、馬克·哈珀(Mark Harper,雖然哈珀本次支持了蘇納克)等等,基本可以說是構成了光譜中最右的自由至上主義脫歐派。
在這一部分裏,敢在下議院躺平的老爺裏斯-莫格(Jacob Rees-Mogg)似乎已經被貝克勸退,貝克自己也退了,爭取全力支持留下來的總檢察長蘇拉·布拉弗曼(Suella Braverman)——一位東非-印度裔女性佛教徒。在另一邊,約翰遜團隊的特拉斯被認爲是跟布拉弗曼搶奪右翼票倉的主要競爭對手,最終雙方應當會謀求合流,以避免分票。
此外還有名不見經傳的凱米·巴德諾赫(Kemi Badenoch),此人雖然最近在代表草根的“保守主義之家”網站上調查結果不錯,並且獲得了上周剛剛跟約翰遜決裂的大佬邁克爾·戈夫(Michael Gove)支持,但是看上去仍然大概率一輪遊。
相對軟性一點的代表是佩尼·莫當特(Penny Mordaunt),曆任婦女與平等事務大臣、國際發展大臣、國防大臣,現任約翰遜內閣的貿易大臣且未辭職。她的重要支持者包括曾經跟梅角逐黨魁的安德烈娅·利德索姆女爵士(Andrea Leadsom),如果擱置自由主義Liberalism跟自由至上主義Libertarianism之間的差異,可以說是自由主義脫歐派,本次主打的是“廣派”路線,也即盡可能糅合不同派別政治觀點以吸引最多選民的策略。
佩尼·莫當特(Penny Mordaunt)/ 網絡
在國防大臣本·華萊士宣布不參加之後,目前莫當特在“保守主義之家”網站上最受歡迎,收到議員們的公開背書數量僅次于蘇納克,在博彩網站上排名也僅次于虛高的蘇納克。但是莫當特的財稅政策目前還沒有曝光,本人也相對低調,正集中精力在議員們中間縱橫捭阖。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派,基本可以說是曾經的約翰遜派,在約翰遜倒台以後各自想要繼承一部分他的政治遺産。目前這一派中參選和可能參選的包括外交大臣莉茲·特拉斯(Liz Truss)、財政大臣納齊姆·紮哈維(Nadhim Zahawi)、前財政大臣和衛生大臣薩吉德·賈維德(Sajid Javid)、交通大臣格蘭特·夏普斯(Grant Shapps)、內政大臣普麗蒂·帕特爾(Priti Patel;有可能最終不宣布參選);原財政大臣裏希·蘇納克(Rishi Sunak)本來也算這一出身,但是由于他和賈維德在幾天前逼宮約翰遜的緊要關頭扛起了反約翰遜的大旗,如今成了約翰遜團隊最必除之而後快的眼中釘。
說這部分人是第三派,並不是因爲他們“不左不右”,而是說這部分人魚龍混雜,政治存在基本上是依靠在約翰遜內閣的工作經曆建立起來的。特拉斯和賈維德費盡心機想讓自己顯得是“右派”,減稅口號一個喊得比一個猛,但是其實真正的自由至上主義色彩濃重的“藍色托利黨”(Blue Tories)看不上特拉斯,賈維德則因爲推行過疫情期間的封鎖措施而拉足了右派的仇恨,更不用說還在逼宮約翰遜時候扛過反旗。紮哈維已經因爲7月5日到7日的三天之間謎一樣的操作信用破産,夏普斯雖然相對討喜,但是人微言輕。整體來講,這一部分人跟正經的右派放在一起,主要對壘陣型將會是特拉斯和布拉弗曼搶硬核右翼的票,蘇納克和莫當特搶軟性右翼的票——至于能不能搶到,還需拭目以待。
最後剩下的就是頗受關注但實質上缺少前景的蘇納克。雖然在草根保守黨心頭肉國防大臣本·華萊士聲明不參選以後,蘇納克成爲博彩網站上的大熱門,而且已經有將近四十個議員支持,但是不用說他的家産、老婆、種族、宗教等等,僅憑財稅政策這一件事——他是目前唯一一個反對減稅的人——就可以直接宣布出局了。如果他能破天荒地在議員投票中殺入決勝輪,基本上誰跟他對壘誰就直接贏了。
目前看著雖然人多,但是一旦開始進入淘汰輪次,各派政治力量會迅速整合歸隊。在見風使舵的速度和棄車保帥的覺悟方面,保守黨議員可以說是世界無敵。
選民心思依然難猜
然而,選舉不是議員們自己的遊戲。所有這些摩拳擦掌的議員們都不得不面對更嚴峻的事實:保守黨的草根成員們比這些坐在廳堂之內的議員老爺們在整體上要右得多,畢竟如果一個人只是一般右,大概不會有興致給保守黨交黨費。
如果黨團選舉的結果是一個16年脫歐派對一個16年留歐派,除非選上來的那個人過于拉胯,否則基本上是脫歐派得天下;而如果議會黨團選舉結果是一個硬核右翼對一個軟性右翼,就要看脫歐已經在法律上完成之後,究竟是進一步貫徹到底更能吸引草根,還是在大選中獲勝的希望更能吸引草根。或者拿右翼政治評論家的話說,在草根眼中,他們的最大威脅究竟是一個態度沒那麽決絕、曆史記錄沒那麽純潔的本黨首選,還是工黨(雖然後者現在也不可能真的再開回去)。
裏希·蘇納克(Rishi Sunak)/ 網絡
工黨面臨的局面與保守黨沒有什麽根本區別,但至少工黨敢加稅。保守黨的問題麻煩也就麻煩在這裏。按照財稅議題,上述候選人可以首先分爲蘇納克對陣其他所有人,只有蘇納克一個人強調不能減稅,最近撐不住了又改口說等通脹過去再減,因此被裏斯-莫格等人叫做“社會主義者”。其他在財經問題上表態了的全部都在比著喊減稅口號,7月11日晚上,連莫當特也提出要減一半燃料附加稅、引入抗通脹的所得稅的起征點等減稅措施。
在已經提出明確計劃的人裏面,賈維德減稅最激烈,企業稅、社保、消費稅都要減,但是計劃逐年慢慢減;亨特其次,但是減得快,而且主要砍企業稅,號稱要模仿“凱爾特之虎”;圖根哈特十分鍾可以喊十次“經濟發展十年規劃”,就是不說細節。不論如何,如前所述,這個議題會成爲討論的重中之重。
但是競選畢竟不是拍賣,在大方向一致的情況下並不是靠報數定輸贏。于是在這裏就進入了文化戰爭的範圍。莫當特因爲在梅內閣任職時候關于跨性別群體權益的議題被潑髒水爲“覺醒派”(“woke”,右翼人士對進步派人士的蔑稱),布拉弗曼和巴德諾赫把能量都花在了打文化戰爭以及諸如歐洲人權公約、北愛爾蘭邊境、網上言論自由這種問題上,蘇納克、賈維德和紮哈維則困于他們各自及家人的海外背景、財務醜聞尤其是利用家人的海外身份避稅的問題。
從贏得大選的角度來說,保守黨主要的生存威脅不是工黨而是自由民主黨,而莫當特在右翼裏面(也可能是在除了圖根哈特以外所有人裏)最有可能從自由民主黨手裏搶到女性的、城市的、中高收入的、受教育良好的群體的票。
當然,莫當特不是保守黨基本盤的心頭好,但是如果保守黨草根覺得跨性別女性是不是女人的問題比大選勝敗還重要,那就只能說是求仁得仁吧。(責編 / 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