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文
上任15天,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李家超三次出席創科主題相關活動。
7月6日,李家超出席香港科學園20周年紀念活動,他表示,新一屆特區政府會持續投資創科,多管齊下壯大本地的創科人才庫,構建香港成爲國際科研之都。
7月12日,李家超出席香港首個跨境官産學研共建的非營利性機構“香港創科教育中心”的成立儀式,該中心將以5年時間,啓蒙逾萬名年輕人,培養1500名本地創業者。
7月15日,李家超出席香港科技創新聯盟成立儀式,嘉許在不同科技領域取得傑出成就的科研人員和團隊。
推動創新科技發展,本就是李家超參選政綱一大重點,如今正式上任,李家超再以“無創科、無未來”多次強調創科于香港之重要性,並將創新及科技局改名爲“創新科技及工業局”,在在顯示了新一屆特區政府銳意發展創科産業的決心。不過,雖然決心很大,但現實難題也不少。
産業困局
回歸祖國25年來,香港之所以能成爲當之無愧的“國際金融中心”,除了香港市民的努力,也少不了國家改革開放、加入WTO、晉升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時代大背景,使得幾乎沒有制造業的香港,通過轉口貿易,卻成爲全球第六大商品輸出地,並天然成爲中國金融在體外循環的一個中心——不僅是大量優質企業的上市目的地,還是全球最大的人民幣離岸業務中心。金融業的崛起,帶動專業服務如會計、法律等行業的崛起,讓香港成爲了真正意義上的“國際金融中心”。
然而,近年來,靠貿易和金融驅動香港發展的模式似乎越來越不好使了:
一、中美對峙愈發激烈,美國時不時威脅取消香港獨特的貿易地位。
二、隨著內地放寬“沿海運輸權”,沿海城市紛紛搭建現代化的大型碼頭,基建落後及價格昂貴的香港碼頭競爭力不再,吞吐量排名不斷下滑。2004年時保持多年的全球吞吐量第一拱手相讓,此後被上海、深圳、甯波、廣州紛紛超過,2020年排名已掉到第九。
三、金融業吸納就業能力極差,占經濟20%左右,僅創造6%-7%的職位,大量就業人口被擠壓進餐飲、零售業的低端崗位。
支柱行業獨大,加上未有重新建構區域競合關系,香港産業單一化、就業低端化、生活成本高企、貧富懸殊嚴重及上流渠道收窄等種種社會問題日益加重,不斷削弱香港長期競爭力,趕走一批又一批原應在這小島安身立命的人才。
怎麽破?香港社會逐步意識到,破題就在于科創。香港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想發展科技工業,希望從勞工密集型轉向技術密集型,但港英政府奉行“積極不幹預”政策,對科技發展不作爲,錯失了工業轉型的機會。另一方面,香港曾大力發展房地産等産業,再次錯失科技轉型機遇。
香港曾經錯失了張汝京以及“硅港”計劃。
“硅港”計劃便是香港錯失升級良機的例證。1999年,從台積電離職的張汝京和漢鼎亞太風投徐大麟希望在香港推行“硅港”計劃,但彼時香港輿論質疑實爲“炒地皮”,“三司”中兩位司長帶頭反對,港府最終沒有撥地。徐大麟二人隨即北上,上海願意以近乎免租的條件提供土地,首五年免稅,其後五年稅款減半,但香港政府不願退讓。項目最終落地上海,即現在的“中芯國際”。時至今日,中芯國際已發展成擁有七個工廠,市值一度突破6000億元。更重要的是,中芯國際爲上海帶來了半導體産業群,由此帶動了本地制造業崗位邁向高增值。
香港土地稀少,且大量平地來自填海,土地焦慮長期籠罩香港。所以發展産業,經常以土地爲出發點。但時至今日再回頭看“硅港”,土地和稅務問題並非不能退讓。“硅港”當年開始要求200至250公頃的土地,後退讓爲可租用30公頃土地,但司長仍然不改強硬態度。其實回歸後,深圳河拉直而落入香港轄區的落馬洲河套區,面積已有87公頃;去年底公布《北部都會區發展策略》中所規劃土地達300平方公裏,新界北仍有約3萬公頃土地可供發展。
可見,“硅港”的土地要求,對整個香港北部而言都不過是“九牛一毛”。然而,合作失敗所折射出特區政府嚴重的區隔思維,對發展河套區及新界北地區的消極態度,對新興科技産業的保守作風,無一不發人深省。
反觀區域內對香港最構成競爭力的新加坡,過去的發展則均衡得多。除了有GDP占比七成的服務業,還有占比兩成以上的制造業。而制造業中,經濟貢獻最高的三個行業便是電子産品、化學制品及生物醫藥産品,去年分別貢獻了498億、140億及104億新加坡元,三十年前,這三個行業的産值合計18.08億新加坡元,如今已翻了41倍,從業者也從1980年的合共爲8.3萬增爲10.2萬人。可以說,新加坡在轉型至以服務業爲主導的高增值知識型經濟時,順著新經濟的潮流,邁向了真正的“多元産業”。
作爲香港競爭對手的新加坡早已邁向了真正的“多元産業”。
而同期的香港曆經了大規模的“去工業化”之後,失去的遠不止個別企業,而是放棄了自身的人才、知識和技術積累,失去了發展創科的産業環境。2016年,特區政府首次將“再工業化”納入《施政報告》之中,但五年過去了,據政府統計處2019年的數據,制造業GDP占比僅爲1.1%。
人才難留
香港誕生過許多優秀的科學家,例如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高锟,他發明了光纖,催生互聯網時代的降臨;另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崔琦中學時期就讀于香港金文泰中學、培正中學,發現了分數量子霍爾效應;菲爾茲獎得主丘成桐本科就讀于香港中文大學,解決許多數學史上的難題,如卡拉比猜想、史密斯猜想等等。
生物科技方面,前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就發現了幽門螺旋菌誘發胃癌的機制,對于治療胃癌有重大貢獻。香港大學教授袁國勇亦研究出對抗超級惡菌(所有抗生素對其無效)“金黃葡萄球菌”的治療藥物,對抗生素的生命力延長具有劃時代意義。由此可見,香港人科研能力優良,創意非凡。
香港學生確實十分聰慧,但高度經濟化之下,實用至上、急功近利成爲現今教育的通病,這從學子們的專業選擇也可見一斑。香港中學文憑考試(DSE)包括4個必修科目,中、英、數及公民教育及社會發展科目,非核心科目方面,根據官方數據,2020年51000多名考生中,參與資訊及通訊科技科的學生有5219人、設計與應用科技科的考生甚至只有539人;相比之下,參與經濟科12243人,企業、會計及財務概論科9559人。
而每年香港DES考試的滿分“狀元”們報讀醫科已成慣例,7月20日剛剛放榜誕生的8名“狀元”,6個選擇醫科。2020年時,四位獲港大錄取的狀元中有一人報讀工科甚至被媒體獵奇報道,當然其他三人報讀的還是醫科。
除了在專業選擇上“趨利”,在是否繼續深造的問題上,“急于求成”也深入港人肌理。大多香港學生認爲攻讀博士難有出路,不願再深造。香港教資會數據顯示,2019/20學年的公立院校研究院研究課程,亦即坊間所稱的“學術型研究生”,非本地生人數爲6864人,占總學生人數82%,按此推算,本地學術研究生只有不足1400人。
香港本地創科仍未形成生態系統。
“趨利”是人性使然,關鍵是背後症結何在?
香港大學教授鄧希炜在《香港極需第三次經濟轉型》指出,本地大學生爲求穩定高薪選擇修讀醫科、教育或工商管理,而非有助驅動經濟增長的科學或工程學,“一個重要原因是勞動市場並無給科學、工程學畢業生提供學以致用的機會。”
爲什麽說沒有“學以致用的機會”?目前,香港八大公立院校依然保留大量工程學系,2019/20年修讀工程科和科技科的畢業人數爲4058人,但畢業後能成爲全職工程師的僅1138人。相較之下,就讀商科和管理科的4780位學生,畢業後能全職進入商務專業行業的有3133人,而教育科的畢業生雖僅得1134人,但畢業投身教學專業的則有1743人。
簡而言之,香港本地創科仍未形成生態系統,工程及科技科的畢業生中每三人中僅有一人會成爲工程師。若想任教,會因教席不足而流向外國;若想創新創業,則只能北上突圍。香港的創科發展,培育行業和培養人才之間已然陷入“雞先還是蛋先”的“惡性循環”。
造成香港創科人才流失的,還有香港冠絕全球的房價和生活成本,人力資源顧問機構ECA International最新報告顯示,香港連續第三年成爲全球外派雇員生活費用最高的城市,但生活質量並沒有比其他城市好,因此部分外派雇員選擇返回原居地或流去新加坡或迪拜等。
科研短板
發展高科技産業有四大要素。第一是名牌大學,産生科學;第二是研究院,産生技術;第三是企業和市場,轉化技術;第四是金融。
香港有5所大學跻身世界百強,尤其在電子系的學術積累優勢,放在亞洲無出其右。但港府對高校研發投入、教育投入一直被批評過低。
港府對高校研發投入、教育投入一直被批評過低。
香港大學教授蔡洪濱曾表示,對香港經濟觀察越深入越驚訝,整體發展水平和社會發展指數竟然如此不相稱——人均GDP媲美歐美發達城市,但基尼系數、科研投入占比卻與非洲無異。他在《香港“人力資本投資倍增計劃”的建議》一文指出,香港的公共教育支出占GDP比重只有3.3%,低于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平均5.1%的水平。
香港整體研發開支更低,在大灣區各城市排倒數第二,2020年只占GDP約0.99%,這還是增長後的結果,過去十多年一直徘徊在0.7%左右。一河之隔的深圳2021年投放在研發的GDP比例占5.46%,超過德國(3.1%)、日本(3.6%)和韓國(4.6%)等發達經濟體。
而且,香港雖有諸多名校,卻缺乏重磅研究院,現有的研究機構規模較小,合共聘用研究員的數目不超過400人,而且各研發中心背後依托大學的實驗室,難以進行跨院校、跨學科研究。在資源已然短缺的情況下,大學爲了獲得更多資源而追逐排名,導致同質競爭嚴重、缺乏合作。
近年來,英美等經濟體已經開始建立跨機構的大型研究機構。在美國,博德研究所(Broad Institute)的設立旨在促進深度的跨學科、跨組織及跨地域合作研究,以解決當今複雜的生物醫學難題,美國聯邦政府對其每年資助約1.5億美元的研究經費。
新加坡的做法也很值得借鑒,雖是還沒香港大的彈丸之地,當地卻不惜土地以吸引上百家全球油氣石化龍頭企業來設廠,發展出世界領先的産業集群。除大力引進海外領軍人才外,作爲交換土地的條件,新加坡要求煉油公司在本地設立研究院,並派專家來培養當地青年,而且隨著技術的更新,專家隊伍也不時更新。
頂層設計
香港創科發展多年,一直不溫不火,直到5年前的2017年6月,24名在港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給習近平總書記寫信,表達了報效祖國的迫切願望和發展創新科技的巨大熱情。總書記對此高度重視並作出重要指示。
回信于翌年5月公開時,國家科研項目經費過境香港使用、科研儀器設備入境關稅優惠等問題已基本上解決,國家以“真金白銀”支持香港創科的同時,一系列政策也不斷出台,極大地推動了香港創科發展。
平心而論,雖然困難重重,香港的創科産業還是取得不小成績。比如剛剛慶祝20周年的香港科學園,成果豐碩,至今有超過1100家企業落戶,超過17000人在此就業,其中11000人是研發人員。20年來,科技園培育了870家初創企業,八成仍在營運,存活率高于全球平均水平。此外,科學園還有兩家“獨角獸”企業和一家上市公司。
香港科學園
縱觀整個香港,香港科創界的就業人數,也由2014年約3.5萬人增加至2019年約4.5萬人;初創企業數量,由2014年約1070家增加至2021年約3800家;有國家兩院院士逾40人,16個國家重點實驗室、6所國家工程技術研究中心的分中心、28所與世界級大學和科研機構合作的創新研發實驗室相繼成立;湧現出來的獨角獸的數量已有十幾家;香港更在“2021年世界數碼競爭力排名”上位居亞洲之首、世界第二。
但這些顯然還不夠,國家“十四五”規劃表明加快布局新一代人工智能、量子信息、集成電路、神經芯片及DNA儲存等前沿科技(尖端科技),而中央政府在2018年開始明確表示支持香港建設國際創新科技中心,不過4年過去,雖說期間經曆了社會事件和新冠疫情,但依然沒有推出發展創科的中長期規劃。
科技領域正面臨全新變革,在中國被稱爲“中國制造2025”,在德國稱爲“工業4.0”,在美國稱爲“工業互聯網”,稱謂不同,但內涵相似,大致可理解爲,發展以新技術及智能生産爲基礎,而不需要太多用地或勞動力的先進制造業。
這恰恰是香港的機會,香港的優勢是資金充沛、低稅收、高校資源豐富,劣勢是勞動力成本高、用地成本高。“工業4.0”恰恰能揚長避短。
香港政府似乎也在行動,新政府上台伊始,“創新及科技局”正式更名爲“創新科技及工業局”,突出“再工業化”。新任特首李家超矢志于改善吏治,政綱中則強調對官員的績效考核,有了頂級科學家孫東出任創新科技及工業局局長,應該有助于推動科創。但若想發展尖端科技,邁向“國際創科中心”,香港的領導人還應拿出自己的“頂層設計”,推出中長期規劃,乃至推出何種配套措施,方能更讓人們看清楚,未來五年,究竟能否帶領香港走上發展創科的快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