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年裏,我在國內完成了四條曆史探訪路線:中東鐵路、北疆、西康和南滿鐵路,這四條路線都屬于“邊區”,我所尋找和感受的都是曆史上文化或政治邊緣交界地帶的遺留。
那些遷徙而來短暫定居又離開的移民,那些隨著政治風向産生又消失的社區,那些遺留下逐漸廢棄的建築,都在指向我們今天對過往曆史的重新理解。
馬來西亞也是典型的邊緣交界地帶。這是一個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混居的國家,三種人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文明,以及不同宗教下的精神世界;同時,這裏是亞洲東部殖民史的開端,歐洲人越過馬來半島就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東方,並以征服者的身份進入亞洲東部,過往的交流與對峙變成了西方對東方壓倒性的優勢,在這個過程中,馬來半島是一個前沿。
我的旅途環繞整個馬來半島,最終選取從馬六甲到槟城這一段書寫。從鄭和到達馬六甲,外來移民開始對馬來半島産生影響;從馬六甲一路向北經過吉隆坡、怡保和太平,華人與馬來人的曆史開始糾纏在一起;最終到達槟城,海峽殖民地成爲馬來半島殖民史的終點站。
我所找尋的不僅是曆史遺迹,還試圖思考這背後與今天的馬來人和華人關系有怎樣的影響與關聯。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出國旅行,在一個國家短短20天,只能是表面一瞥,當地人的講述也未必都是真話,這裏面也許有對外國人好奇心的迎合,也能感受到由于當地族裔關系而導致對中國人的不同態度。某些時候,我盡量保留當地人的原話,不去過多評述。我想那即便不是事實,也是人們對事實的期待。
馬六甲:故事的起點
馬六甲不是我旅行的第一站,卻是故事的起點。這座城市的意義在于,當葡萄牙人從果阿殖民地來征服這裏的時候,西方人便超越了亞曆山大大帝保持了一千多年的東征極限,把東方拖進了一個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時代。緊接著在馬六甲之後是澳門和長崎,葡萄牙人的探索最終和西班牙人到達的馬尼拉連在一起,東方開始被西方人打通的航線所貫穿,東方從此沒有了秘密。對馬六甲乃至馬來西亞來說,這又是走入世界舞台的一個起點。
作爲一座招牌式的旅遊城市,馬六甲迎接我的既不是過往的殖民帝國痕迹,也不是馬來本地文化特色,而是移動互聯網崛起帶來的中國文化輸出。
馬六甲遊客最密集的地標荷蘭紅屋廣場,也是本地特色觀光三輪車的集散地,每一輛人力三輪車上,都裝飾著大量卡通玩偶來吸引顧客。但我注意到,每一輛車都在播放音樂,而且全部是抖音APP上面的熱門流行曲。
馬六甲觀光三輪車。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我詢問了一位車夫,他說中國遊客很喜歡這種音樂,這種熟悉的音樂會吸引他們來坐車,而且,抖音APP的國際版Tik Tok 在馬來西亞市場也很大,很受本地年輕人歡迎。
面向流動遊客的商業通常是最緊跟流行文化的。只有這樣,才能在高度同質化的競爭中勝出,所以馬六甲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在曾經老殖民帝國建設的舊城中心,在曾經歐洲人帶到東方的文化征服象征——基督教堂與總督府面前,新的文化輸出國——中國到來了。
說到中國對馬來半島的文化輸出,還要追溯到鄭和下西洋。在葡萄牙人從印度果阿來到馬六甲之前,馬六甲這座城市已處于中華文明的影響之下,鄭和對這座城市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他的到來導致了馬六甲王國的誕生,也帶來了在馬來半島的第一批華人移民。
馬六甲的大街上經常可見“鄭和下西洋613年紀念”的宣傳旗幟,在荷蘭紅屋博物館中,鄭和下西洋也是一個重要的展出單元。
不過,我首先前往的是一座山——三保山,據說鄭和下西洋來到馬六甲,他的船隊駐紮在這裏。這座山上是華人墓地,大概有一萬兩千五百多座墳墓。除了華人墳墓之外,山上也有少數馬來穆斯林的墳墓,其中有1641年反抗葡萄牙殖民統治的亞齊武士比迪(Pidi)之墓。
漢麗寶井
來到三保山腳下,首先看到的是一座“馬六甲華人抗日義士紀念碑”,這是爲了紀念二戰中反抗日軍侵略而殉難的華人。1947年,馬六甲華人社團建造了這座紀念碑,並請當時的中華民國總統蔣介石題詞“忠貞足式”,意思是忠誠與堅貞足以成爲榜樣。
在紀念碑旁有一處文物,讓我感覺到,在馬來人眼中,明朝與馬六甲的關系也許與中國人理解的不太一樣。這處文物叫做漢麗寶井(Jin Puteri Hang Li Poh),周圍有石頭圍牆圍著,井口直徑大概兩米,用鐵絲網遮住。
漢麗寶井
這座井有一個馬來人很熟悉的故事,相傳明朝皇帝在1459年,將一位叫漢麗寶的公主許配給馬六甲蘇丹滿速沙(Mansur Shah),在馬來人的曆史記載中,這座三保山是蘇丹送給新娘和500名隨從的禮物,讓隨從們定居在這裏,並挖掘了這口井,這也是馬六甲第一批華人移民。葡萄牙人征服馬六甲之後,這口井成爲殖民地城區重要的水源地,後來荷蘭人修建了圍牆保護這口井,英國人來了以後,被逐漸廢棄了。
在馬來曆史中,把這件事情當成馬來與中國重要的交流,但是在中國的曆史中,並沒有查到這個記載,也沒有漢麗寶公主這個人。
在中國的記載中,馬六甲在明朝被稱爲“滿剌加”,建立者是一位蘇門答臘地區的王子,叫拜裏米蘇拉,他統治的地區臣服于暹羅。明朝永樂元年(1403年),明朝使者來到馬六甲的時候,拜裏米蘇拉希望借助明朝的力量擺脫暹羅控制,于是派人跟隨前往明朝進貢,明成祖封拜裏米蘇拉爲滿剌加國王,不再臣屬于暹羅馬,馬六甲王朝從此開始。1412年,馬六甲國王拜裏米蘇拉隨鄭和的返程船隊前往明朝觐見明成祖。1414年,拜裏米蘇拉皈依伊斯蘭教,改稱蘇丹伊斯甘達沙(Sultan Iskandar Shah,伊斯甘達就是馬其頓國王亞曆山大大帝的意思,沙是古波斯君主的稱呼),而蘇丹是伊斯蘭政權首領。
漢麗寶井入口
在荷蘭紅屋博物館(Stadthuys)裏專門介紹了馬六甲地區與中國之間的交往。
我注意到其中幾幅畫,裏面描繪了馬六甲蘇丹與明朝皇室之間的關系。第一幅內容是明朝公主來到馬六甲,向馬六甲蘇丹下跪,旁邊的明朝使臣是站著的,蘇丹的大臣們在兩邊坐著,蘇丹站起來迎接公主。第二幅是蘇丹前往明朝朝廷觐見皇帝,皇帝是坐著的,皇宮非常小,而且畫作特意選擇了馬六甲蘇丹走進皇宮的角度,並沒有表達觐見的時候是站立還是跪拜。第三、四幅是明朝使臣來到馬六甲,從畫面構圖上看,雖然使臣和蘇丹都是站立的,但明朝使臣地位與蘇丹的大臣們平等。
而在這幾幅明朝和馬六甲關系的繪畫之後,是阿拉伯商人與馬六甲關系的繪畫,涉及伊斯蘭教傳入馬六甲。可以從繪畫中看出,在馬六甲蘇丹看來,阿拉伯人與明朝人地位基本等同,可能阿拉伯人還要高一點點,因爲有阿拉伯人與蘇丹對坐討論宗教的繪畫,但是涉及明朝的繪畫,沒有雙方坐著的,都是公事公辦的站立。
從繪畫中推測,在馬來人看起來,明朝與馬六甲的關系似乎並不像中國人意識中的那樣,認爲明朝作爲當時東亞的超級大國去威懾周邊小國,雙方是一種上下級的關系。在馬來人的視角中,雙方地位有來有往,明朝還要把公主嫁過來。這種不同的視角,與馬來人對本國君主的態度有關系,我們站在中國人的視角,認爲中國君主是高位的,屬國君主是低位的。那麽,站在這些國家臣民的角度,如何看待本國君主呢?
漢惹伯墓
在來到馬來西亞之前,作爲生活在共和制國家的公民,我感受不到人們對君主的情感。但在馬來西亞,各個州到處懸挂的蘇丹照片,以及展示蘇丹生活的博物館,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有著君主崇拜傳統的國家,這種崇拜不是來自實在的權力,而是更深層的法統。爲了理解這種崇拜,我要去探訪一個傳奇故事,這個故事未必都是真實的,但故事裏的人卻是真正存在過的,他們的陵墓就在馬六甲市區。
漢都亞Hang Tuah與漢惹伯Hang Jebat的陵墓,或許可以讓我了解馬來人的一部分精神世界。這兩座陵墓都在馬六甲老城區內,由白色石料建成,低矮的墓葬上都有小小的白色石頭亭子。按照穆斯林傳統,墓葬非常簡單,沒有過多裝飾,如果不是特意關注,很容易從旁邊錯過。這兩個人是馬來著名的悲情英雄,他們之間有一個關于忠誠和正義的思辨故事。
漢都亞和漢惹伯是好朋友,他們年輕時在戰鬥中擊敗了海盜,得到了馬六甲蘇丹的賞識。漢都亞成爲海軍司令,後來因爲被指控與公主私奔而被判處死刑,但並沒有執行,一位大臣把他藏匿了。可是漢惹伯並不知道此事,以爲蘇丹處決了自己的朋友,就造反刺殺蘇丹,沒人能夠阻擋他。這時大臣們告訴蘇丹,漢都亞並沒有死,只有他可以擋住漢惹伯,于是蘇丹把漢都亞招了回來,經過七天的戰鬥,漢都亞殺死了想爲自己報仇的好友漢惹伯。
漢惹伯墓
這個故事在馬來曆史上很著名,漢都亞與漢惹伯的兄弟相殘,曆來都代表著關于忠誠與正義的討論。漢都亞代表了馬來上層社會的價值觀,也就是對于統治者的忠誠是最重要的,高于一切。在今天看來,明顯是漢都亞背叛了漢惹伯,何況漢惹伯還是爲他報仇的,這是毫無義氣的愚忠。但在馬來傳統價值觀的解讀中,漢都亞殺死漢惹伯,是因爲漢惹伯不服從蘇丹,而反叛君主會帶來更多的無辜殺戮,所以這是處決死刑犯的行爲。
值得關注的是,漢都亞最常被引用的一句口號後來成爲了馬來民族主義者的口號:“馬來人永遠不會在世界上消失”,但在這個語境中,常常蘊含了馬來人不會消失的前提是效忠君主,君主即是民族的象征。
漢惹伯同樣有一句口號:王賢則尊,君暴則抗。在20世紀60年代之後,正面描寫漢惹伯的文學影視作品增加,成爲一個反抗暴政的起義者形象。
引申到馬來人與華人的關系,因爲對于君主的忠誠是極其重要的,甚至超越了“正義”,忠誠變成正義本身。所以華人與母國故鄉的關聯,以及內心對于本地文化的排斥,令馬來人認爲輕視冒犯了本地君主,這種“不忠誠”就是“不正義”的。
對最早來到馬來半島的華人來說,他們效忠的是更高位的明朝皇帝,而非被皇帝冊封的本地國王,對後來的華人來說,社團自治、鄉紳治理的意識已經深入人心,自然對本地蘇丹不會有太多的忠誠。
不過關于這兩位傳奇人物,在當地有一種說法,他們可能並不是馬來人,而是來自中國閩南地區的華人雇傭兵。因爲Hang這個姓氏可能是閩南一帶的“洪”姓移民,“Tuch”在閩南語中就是大的意思,漢都亞就是洪老大。他們一起從小玩的幾個夥伴還有漢卡斯都麗(Hang Kasturi)、漢叻基(Hang lekir)、漢叻古(Hang lekiu),更像是一個同鄉兄弟會社團。
這個說法我在馬六甲蘇丹博物館的華人解說員那裏得到了非正式的認同,當地人告訴我馬來政府在1999年之後的教科書中刪除了關于這兩個人的內容。
娘惹峇峇
雖然漢麗寶公主的故事不太可信,但鄭和下西洋確實帶來了馬六甲最早的華人移民,這些移民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群體——娘惹峇峇(Nyonya-Baba)。他們常常被當成華人,但其實是華人當中的一個特殊群體,叫作土生華人。鄭和下西洋時曾多次在馬六甲停留,後來將馬六甲建成船隊休整的營地之一。船隊的一些華人隨從和水手長期駐紮在當地,和當地人通婚,從此開始定居繁衍。
明朝逐漸衰弱後,不再進行大規模航海活動。這些娘惹峇峇由于交通不便、政府閉關海禁政策等因素,開始與母國關系疏遠,逐漸失去了來往和聯系。在與馬來本土文化接觸越來越密切之後,他們逐漸形成獨立的族群,母語也由最初的中國方言慢慢開始夾雜馬來語,但依然保留了各種華人的風俗儀式。
1960年之前,這些娘惹峇峇被當成馬來土著民族,後來有了新的身份識別,他們被歸于華人。在馬六甲的唐人街上,有一座19世紀建成的宅子,現在作爲娘惹峇峇文化博物館,可以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與曆史。
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大清國容許本國人出國務工,由于當時英國人開發馬來亞半島(注:馬來亞通常指英屬馬來亞,是獨立之前英國殖民時期的稱呼,是馬來半島上包括英國海峽殖民地、四個馬來聯邦州和五個馬來屬邦的總稱。1957年這九個地區成立馬來亞聯合邦,1963年與沙巴、砂拉越、新加坡組成馬來西亞,後新加坡退出)需要大量勞工,所以很多華人從中國移民到馬來亞半島成爲礦工、種植工人等,馬來西亞出現了第二批華人群體,也是今天馬來西亞華人的主體。
街景中的鄭和紀念
在英國殖民時期,由于這些娘惹峇峇已經在馬來西亞定居很久,通曉馬來語和馬來習俗,又最先接觸了英語,所以很多在英國殖民政府中擔任公務員,周旋于英國人、馬來人和華人之間。這些娘惹峇峇中的一些人逐漸融入了馬來人或英國人的習慣,比如很多人信奉基督教,還有一些與馬來人通婚,並且接納了馬來人的清真飲食。
今天馬來西亞的一部分娘惹餐館就是清真的(其實大部分娘惹餐館都不會出現豬肉菜肴,有的即使使用清真食材,也不一定申請清真認證),這在純正的華人餐館中極其罕見。娘惹餐館非常擅長將馬來人與華人的烹饪方式相結合,大量使用馬來本地香料,尤其擅長烹饪雞肉與海鮮。
在娘惹峇峇與祖國逐漸失去聯系的明朝中後期,葡萄牙人來到了馬六甲,把馬六甲帶進了一個新世界。對于西方人來說,馬六甲再向東就是閉關鎖國暫時無法深入接觸的中國和日本。所以,馬六甲不僅是貿易港口,也是西方人對東方進行傳教和軍事試探的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