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園不僅有雪香雲蔚亭楹聯所言“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也有烏央烏央的旅遊團;以石爲骨的獅子林,不僅有池石樹三景和九條山路21個洞口的水旱假山,也有足以壓塌假山“真趣”的“人從衆”;著名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如今已經絕少殳丹生詩中“殘碑苔剝落,古殿鴿飛還。羁客同遊此,徘徊夕照間”的意境,徒留楓橋下渾濁的水;“泉石之勝、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的留園中,只有在臨近閉園的時刻,冠雲峰才能以假山、清溪、花朵、亭台,構成虛實結合、充滿靈韻的“層累的世間”,而也只有在此時,摒絕了七彩絲巾大媽團,景觀“活潑潑地”才能在樹枝與搖動的暗影中展現真正“活潑的深幽”。
在蘇州,拙政園之舒曠、滄浪亭之樸雅、留園之秀媚、怡園之工麗……諸多私家園林,只有在摒棄喧鬧、杜絕人群之時,才能得到“不出城郭而獲山林之趣,身居鬧市而有林泉之致”的清雅體驗——選個清靜日子,才能“看見”蘇州園林。
而典型的“城市山林”,則非偏安蘇州市區東南、藏在闊家頭巷與十全街之間的網師園莫屬。高牆、深門、古樹,隔絕車馬之喧,一如清代學者錢大昕在《網師園記》中言及的,“地只數畝,而有纡回不盡之致;居雖近廛,而有雲水相忘之樂”。
網師逸韻圖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一宅與一園
始建于南宋淳熙元年(1174年)的網師園舊爲藏書家、揚州文人史正志的“萬卷堂”故址,花園名爲“漁隱”,後廢。至乾隆年間,光祿寺少卿宋宗元購之重治別業,初名“網師小築”,後名爲“網師園”。“網師”爲漁夫、漁翁,又與“漁隱”同意,網師園便意謂“漁父釣叟之園”。園成後,時常入園與園主來往酬唱的學者沈德潛曾作《網師園圖記》,描述園中佳境:“憑高瞻遠,幽崖聳峙,修竹檀栾,碧流渺彌,芙蕖娟靓,以及竦梧蔽炎,叢桂招隱,凡名花奇卉無不萃勝于園中。”至乾隆末年,園內已是一片荒蕪,後被太倉富商瞿遠村購得,“疊石種木,布置得宜,增建亭宇,易舊爲新”,又稱“瞿園”或“蘧園”,今網師園景物大多爲此時布局。
如今人們遊覽網師園,亦如沈德潛或瞿遠村當年所觀,“宜坐宜留之建築多,繞池一周,有檻前細數遊魚,有亭中待月迎風,而軒外花影移牆,峰巒當窗,宛然如畫,靜中生趣”,陳從周在《說園》中描寫的網師園,是“小園極則”之典範,面積雖不及拙政園的1/6,但卻在有限的空間裏以富于變化的布局,于咫尺之地營造一番不輸獅子林的山水“真趣”。
網師園平面圖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雖然網師園遵循著古代蘇州世家東宅西園、宅院相連的典型布局,但遊人多關注中部的主園和西側的內園(園中園),其實東部的宅院府邸亦有可觀:屋宇高敞,共有四進院落,第一進轎廳和第二進大廳“萬卷堂”爲外宅,堂前的“藻耀高翔”門樓建于乾隆年間,幅面廣闊而莊重,雕刻精致,古雅清新,有“江南第一門樓”之譽。第三進“撷秀樓”和第四進“五峰書屋”爲內宅,內部裝飾雅潔,外部磚雕工細。
當客人進入門廳,會被小遊廊引入宅院以西的小山叢桂軒小坐,這裏安靜清雅,南向靠牆有壁山聳起,點綴幾株桂樹,北窗後是一片黃石假山“雲崗”,阻擋園景,幽靜若置身岩壑之間,憑空給人幾分期待。
“雲崗”頗具氣勢,後山有洞穴及蹬道,攀爬上去又是一出絕妙的俯視觀景點,從這裏亦可到達小山叢桂軒西北的濯纓水閣。取屈原《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之意的,在蘇州不僅有因之得名的滄浪亭,亦有此歇山卷棚式的水閣,高架于水上,纖巧空靈,憑欄臨水,可以觀荷賞魚,疏朗怡人;它又是戲台,夏夜有人于此演戲奏琴,成爲南岸風景畫面的視覺中心。
網師園是目前蘇州唯一可以夜遊的園林,圖中左爲濯纓水閣,右爲月到風來亭。 (視覺中國/圖)
水閣即臨池,“以水池爲中心,輔以溪澗、水谷、瀑布等,配合以山石、花木和亭閣形成各種不同的景色,是我國造園的一種傳統手法”,網師園的主景就以園中部水池“彩霞池”爲中心,繞池設置諸多小巧秀麗的軒館橋亭廊閣齋,以靜水倒映天光雲色,四周則是以春夏秋冬四季特色爲主題的閉合空間,堪稱蘇州園林中的理水之傑作。
從水池南岸,過僅長2.4米、寬不足1米的袖珍“引靜橋”,即到水池東岸、皆爲春景的射鴨廊與竹外一枝軒。“射鴨”爲士大夫遊戲,此小小水榭在水池東北角點景,緊鄰東路住宅,西邊臨池,廊外點植幾叢小灌木迎春。射鴨廊西北即取蘇轼“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詩而得名的竹外一枝軒,臨水處設吳王靠坐檻,遠望如同一葉小舟;軒南北開敞,北面的門洞空窗又引入後面集虛齋天井中的婆娑竹影,加之軒旁又有增添古樸意趣的黑松斜出水上,讓小軒空透玲珑地突出于諸景之前,更與南岸小山叢桂軒兩軒“相對”,一臨水,一離岸,對景動人。
射鴨廊與竹外一枝軒 (張亞萌/圖)
網師園水池南北還有一對離岸與臨水的對景建築:濯纓水閣與北岸退隱于松石軒廊之後的看松讀畫軒隔水相招。看松讀畫軒南庭中有相傳爲萬卷堂時代遺留的一株古柏,樹梢已枯,又有羅漢松、白皮松。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嚴冬萬木凋零,唯有松柏長青,北岸構成的這幅以古樹爲景的天然圖畫,以“讀畫”形容,更能深入體味其神韻。水池南岸的夏景,與水池北岸看松讀畫軒與集虛齋構成的“冬色”,兩相照映,更有層次對比,宛然絕妙山水冊頁小品。
可以說,網師園主園“春宜花,夏宜風,秋宜月,冬宜雪”——水池西岸自然就是秋景,遊人多在此地駐足休息的青磚寶頂、黛瓦覆蓋的八角亭“月到風來亭”凸出于水中,亭前漣漪蕩漾,自然是中秋佳節賞月佳所,故取宋人邵雍詩“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意境爲名。亭中有一面銅鏡,三五之夜,人們休憩于亭內,就可得鏡中虛月、水中影月、天上真月的“三月”之趣。但亦有人評論月到風來亭體量過大、亭頂超過池面過高,多少造成了尺度的不協調,則是網師園中少有的瑜中之瑕了。
網師園的主體水景,圖中從左到右爲月到風來亭、看松讀畫軒、集虛齋等。 (視覺中國/圖)
一處“春天的小尾巴”
與月到風來亭隔水而望的是春景,與它一牆之隔的亦是春景——網師園內園“潭西漁隱”原爲藥闌,如今即聞名世界的三間小軒殿春簃——而非人所誤讀的“簃春殿”:簃爲竹子搭成的閣邊小屋;一春花事,以梅爲先,芍藥爲殿,故取“尚留芍藥殿春風”之意爲軒名。這個意爲“春天的小尾巴”的小軒將“潭西漁隱”小院分爲南北兩個空間。北部爲一大一小賓主相從的書房,一座三間廳帶一夾屋;屋後又有一天井,芭蕉翠竹,倚窗而栽,人在屋內,向花窗外望,又似在室外,確爲“窗非窗也,畫也;山非屋後之山,即畫上之山也”。
南部的大庭院,作殿春簃對景,散布山石、清泉、半亭:院西南隅有水一泓,名“涵碧”,與彩霞池有脈可通;水上構亭,名“冷泉”,與假山相對,亭內有大塊石壁,下有湖石爲座,集“瘦透漏皺”于一身,黝黑光潤,據說叩之铮铮作響,在亭中“坐石可品茗,憑欄可觀花”,春意蕩漾。
小軒西側套室,曾爲張善孖張大千昆仲的畫室“大風堂”。民國六年(1917年),張作霖以30萬兩白銀從退居蘇州的清將達桂手中購得此園,後贈其師張錫銮。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與張錫銮子師黃交好的張氏兄弟從上海西門路寓所來蘇,借寓于此四年,廣交朋友,遊覽寫生,舉辦畫展,更把小院變成了“動物園”——張善孖從松江帶來一只東北買來的小虎,經兄弟馴化,非常配合他們寫生。“虎癡”張善孖常以虎姿入畫,後來老虎不幸死掉,張善孖就將它葬于殿春簃西側,特立一碑,親書“虎兒之墓”,1982年張大千又書寫“先仲兄所豢養虎兒之墓”。
潭西漁隱小院 (張亞萌/圖)
全面抗戰爆發後,張氏昆仲先後離去,殿春簃小院再無虎影;而真正讓它揚名世界的,則要歸功于它的“A貨”版——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中的“明軒”。
在大都會二層,一個不大的門洞上書篆字“探幽”,進得門裏,長30米、寬13.5米、四周建7米多高風火山牆圍合的小院內,有亭半座、數步石階、一泓淺池,遊魚可數,孤石幾塊,玲珑剔透,庭園不廣,亦各得其所;北面房楹三間,白粉牆、方磚地,室內家具爲靠椅條幾、書屏床榻,皆是明代文物,油光深沉。楠木軒房、曲廊假山、碧泉半亭、花界小景,俨然殿春簃孿生姐妹,淡雅明快的風格集中反映了蘇州古典園林的神韻。
這件“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的永恒展品”的最初設想,來自曾在北京度過童年時光的大都會董事、阿斯特基金會負責人阿斯特夫人(Brooke Astor)。當時大都會剛購得一批中國明代家具,需要一個陳設空間,1977年秋,時任大都會亞洲部主任、普林斯頓大學藝術考古系主任方聞隨美國“中國古代繪畫考察團”首次訪華,在蘇州與同濟大學教授陳從周會面,在交談中,陳從周建議以殿春簃“襯托”明代家具最爲適宜。蘇州園林設計所提供的“明軒”設計方案遂浮出水面。
1978年春,考察團回美後,大都會便致信國家文物局請求幫助建園,當年5月,國務院研究同意後,爲中外園林建設有限公司前身的中國建築工程總公司開始承建仿制庭院。1980年1月2日,明軒在大都會開工,施工期間,尼克松、基辛格等美國要員數度前往參觀,同年5月30日通過驗收並在6月18日正式開放。雖然這個占地460平方米的明軒僅是個“縮小的副本”,但它開了中國園林建築出口的先河:1986年在溫哥華建造逸園、1992年在新加坡建造蘊秀園、1998年在紐約建造寄興園、2000年在波特蘭建造蘭蘇園,都是明軒佳話的延續和翻版。
在東西方之間,明軒與殿春簃,兩座庭院隔空相招——在紐約市中心的“中國綠洲”,是洗濯兩國芥蒂的恒久良藥;而在阊門一隅安靜“伫立”的“殿春小築”,但聞翠竹搖動、流莺酬答,扣人心弦。
演員在潭西漁隱小院內表演昆曲《牡丹亭》選段。 (視覺中國/圖)
一種棲居的詩意
“潭西漁隱”小院內外,亦有對景:院內花石鋪地,與主園浩渺深水形成水陸對景,特別又以卵石鋪成漁網圖案,暗合“漁隱”主題。而在殿春簃正中北窗兩側,則有何紹基書聯“巢安翡翠春雲暖,窗護芭蕉夜雨涼”,翠竹、芭蕉、春雲、夜雨、花窗、鳥巢——相對于射鴨廊的蓬勃明朗,殿春簃“繪”盡的是暮春最爲淒美旖旎的時光。爛漫風光倏忽而即過,只剩绛色門窗、素雅家具,更是簡潔素淨的“潭西漁隱”了。一如院中冷泉半亭,自然令人聯想到明代文學家屠隆在《娑羅館清言》中所說“樓前桐葉,散爲一院清陰;枕上鳥聲,喚起半窗紅日”——園主在園林之中作畫、賦詩、垂釣或觀鳥,是“半”隱忍、“半”中庸的曠達處世之道,也含蓄地暗示了,殿春簃所在小院才是網師園主題表達的核心:完全隱于丘壑太過寂寞,于是就在這一二等繁華處,搜奇峰打草稿,壘土石爲假山,引清流爲園池,在“網師小築”,尋“潭西漁隱”,才是模擬真山真水後的第二自然和藝術再造。
以這種“一半山野一半城市”的平和心態,再觀竹外一枝軒,佳處正在“外”之上:彩霞池微起漣漪,彼岸雲崗巍峨,伸手可觸白梅黑松,回首則看集虛齋典雅甯靜——這竹之“外”,就是擺脫束縛、遊目騁懷的廣闊天地。
不同于留園的聞木樨香軒、浪滄亭的清香館、怡園的金粟亭,蘇州園林中以桂爲主題的更有小山叢桂軒,不同之處在于它更突出“桂之幽”,它是庾信《枯樹賦》中“小山則叢桂留人”中形容的隱居佳所。在四面鑲嵌玻璃、通體明淨的軒內,向南可覽山林之韻:沿牆堆疊湖石的土石花壇上,植桂樹八棵,頗有倪雲林隔絕人際的山林之感。特別是秋分寒露之際,花香充溢天地,或者在人閑桂花落之時,安靜的小山叢桂軒可以聽見桂花之音。
“網師小築”“潭西漁隱”“濯纓水閣”“小山叢桂軒”,都在訴說一個清靜淡泊、歸隱山林的故事——蘇州諸園中,網師園的主題是一以貫之的“漁隱”。
遊客在月到風來亭欣賞濯纓水閣的吹箫表演。 (視覺中國/圖)
在臨近閉園的時刻,蘇州的園林們才會展現出遠離喧囂、止于靜水的蕭散之美,也在蕭條沉郁中保留一份動人的風韻。人與園相似,達致的終極並非快樂,而是找到平靜。蘇州的園主們,那些貶谪、隱退的文人士大夫,在經曆了宦海沉浮之後,代之而起的是清淨、自然、隱逸的人生哲學和文化情趣,這心中的“文化綠洲”,外化爲一方方小園:退思園之名出自《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拙政園之名出自晉代潘嶽《閑居賦》“是亦拙者之爲政也”,留園有聯“留連酒德,歗敖琴諸;園涉成趣,門設常關”,獅子林有“浩劫空蹤,畸人獨遠;園居日涉,來者可追”……蘇州園林的城市山林,展現遠離喧囂、歸隱山林的志向,它們更集中展現了周作人心心念念的“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
園林就是一塊這樣的點心,“吃下”它,才可以觸摸到拙政園中與誰同坐軒的韻致——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也才能在越晚越熱鬧的平江路,從網紅的貓咖和狗咖店中,欣賞到和白牆黑瓦的小弄民居一樣“棲居的詩意”——畢竟,濯纓水閣早已有聯在先:于書無所不讀,凡物皆有可觀。
張亞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