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糖爹APP的猝死
“當浪漫與財富相遇”——創立于2017年的約會交友軟件Sugarbook不僅廣告詞聽起來相當美好,僅憑借天使輪10萬美金發展至今的創業故事似乎也相當勵志。這家誕生于馬來西亞的互聯網公司“立足亞洲,走向世界”,足迹延伸至新加坡,菲律賓,印度,印尼,中國香港和美國等多個市場,自報活躍用戶超過40萬。
不同于普通的社交軟件,自定義爲“奢華約會APP”的Sugarbook稱他們意在爲用戶建立一種“互惠互利的,非傳統的,小衆的”甜蜜關系(Sugar Relationship)——按照開發者的解釋,這意味著兩個志趣相投的成年人達成協議:一方(sugar daddy/mommy)提供經濟支持(金錢和禮物),事業和人生上的指導(mentorship)和其他獎勵(出國旅行等),以換取另一方(sugar baby)的陪伴,也不排除涉及性的可能。
sugarbook網頁截圖
這個充滿桃色意味的APP最初只是小圈子裏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但隨著新冠疫情的來臨,原本的小衆行爲成了社會關注焦點——過去一年裏,Sugarbook在應用商店裏的下載量和用戶人數都出現爆炸式增長。2月10日該公司發布的報告稱,僅馬來西亞國內的Sugar baby人數已經超過30萬,甚至僅2021年1月到2月,學生用戶人數就增長了40%。
如果不是這種沾沾自喜的自我營銷,Sugarbook或許還不會翻船得如此之快,而事實是,在抛出這些數據後,該公司迅速在馬來西亞這樣一個以伊斯蘭教爲主導的國家成了全民聲討對象。伊斯蘭黨與執政黨巫統相繼提出公開批評,巫統主席,拿督斯裏阿末紮希(Ahmad Zahid Hamidi)2月14日在臉書上發文,呼籲高教部和宗教局介入援助受疫情影響的學生,同時批評新生代道德淪喪,有違伊斯蘭教義。雪蘭莪州伊斯蘭黨青年團團長哈納菲則認爲,政府應該立即封殺Sugarbook。
2月15日,Sugarbook在馬來西亞的訪問渠道被禁,馬來西亞通信和多媒體委員會(MCMC)稱其違反了《1998年通信和多媒體法》的第233條。公司創始人、34歲的馬來西亞華族男子曾佑文(Darren Chan)也在2月17日下午遭馬來警方逮捕。雖然沙亞南高等法院一度在曾佑文承諾配合調查的前提下讓他短暫獲釋。但在18日晚,警方再度出手,以需要他協助調查2019年的一起強奸和賣淫案件爲由將其逮捕。19日,高等法院批准警方對曾佑文的拘押延長七天,警方放出的消息還稱將會調查Sugarbook是否涉及嫖娼活動。
“任何人都可以成爲Sugar baby”
在被禁之前,Sugarbook已經名列馬來西亞谷歌商店暢銷榜前三名,側面證實了過去一年多以來Sugar dating(以金錢、資源和性爲交換物的約會)在這個仍相對保守的東南亞國家的悄悄盛行。
sugarbook跻身新加坡谷歌APP商城暢銷榜前三名 / sugarbook.com
將在今年9月本科畢業的馬來華族大學生陳慧韻告訴世界說,她支持政府這次的做法,“這與宗教無關。如果這個APP繼續存在,會衍生諸如性虐待,強奸,墮胎,棄嬰等社會問題。”當地華語媒體對Sugarbook的態度也是一邊倒的否定。
一面是商業成功,一面是輿論批判,Sugarbook自誕生以來的四年裏一直在類似的矛盾中持續向前發展,爲了延攬新客和自我辯護,平台一直將類似的“甜蜜關系”的基礎強調爲“成年人雙方自願”,曾佑文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多次表示,sugar dating並非賣淫,包養和婚外情,而是年輕人改善生活品質,獲得高淨值人士的人脈資源的途徑。
但與此同時,Sugarbook對于大學生群體的明顯偏好從未掩飾過,早在2018年就推出了針對在校大學生的專屬優惠項目——只要大學生使用在讀大學的校園郵箱注冊,且經平台核實郵箱地址有效,就能免費成爲高級會員。而大學生之外的其他用戶,無論是作爲關系中的哪一方注冊平台,都需繳納價格不低的會員費:成爲sugar baby需要月付9.95美元,成爲sugar daddy/mommy 每月需49.95美元。
除了學生優惠,Sugarbook還擅長使用“職業發展”“高端社交”“經濟支援”等等對社會新人頗有吸引力的話術來包裝這種生活方式。2月10日該公司發布的報告列舉了在校學生注冊成爲Sugarbaby數量最多的十所馬來西亞大學,主要集中在巴生谷地區(吉隆坡和雪蘭莪一帶),而Sugarbaby人群的平均年齡僅23歲,大部分爲女大學生。這份報告引起了校方,學生和家長的強烈不安。馬來西亞通信和多媒體委員會(MCMC)的聲明同樣質疑了Sugarbook這份數據報告的真實性,認爲這是一種“營銷噱頭”。
sugarbook發布的馬來西亞sugarbaby最多的十所院校,其數據真實性遭到多方質疑 / 網絡
在被批“物化女性”後,SugarBook開始用“女性賦權”的標簽爲自己開脫,強調女性在sugar relationship中擁有自主選擇的權利。“任何人都可以成爲sugar baby,無論是學生,單親媽媽還是家庭主婦……”曾佑文對媒體說,他們的用戶中sugar baby和daddy的比例嚴重失調,試圖以此證明業內其實是“賣方市場”:“一天之內湧進4500個俄羅斯新用戶全是sugar baby,沒有sugar daddy。很多人認爲這個平台是以男性爲中心(male-centric)的,但事實完全相反。”
然而這番言論被迅速打臉。Coconuts TV在2018年4月份拍攝並發布到油管的一條視頻采訪了在吉隆坡的一位SugarBook男性用戶。作爲一個sugar daddy,他告訴記者,“我們約會經常去吃芝士蛋糕,因爲我很喜歡芝士蛋糕。”但當被問到他的女伴是否也喜歡芝士蛋糕時,他的回答是:“她必須喜歡。(She has to.)”
長期援助家暴受害者的婦女援助組織創始人艾薇·喬賽亞(Ivy Nallammah Josiah)告訴《馬來郵報》,人們只關注女孩的動機,卻不去質疑成熟男性對年輕伴侶的渴望——不平等的權力關系,以及對年輕身體的性化是一種客觀存在。“只要有需求,就會有供應”,喬賽亞並不認爲馬來政府禁了一個APP就能一勞永逸,尤其是在新冠疫情開始以來,sugar dating的受歡迎程度不僅在馬來西亞看漲,北美和東南亞各地的新聞也報道了這一趨勢。
“失業率越高,‘糖爹’APP的用戶越多”
“只要人們有經濟困難,(Sugar dating和性剝削)就會繼續發生。”前馬來西亞艾滋病理事會主席,拿督拉傑·阿蔔杜勒·卡裏姆博士在接受《馬來郵報》采訪時指出疫情帶來的財務壓力是年輕人進入sugar relationship的主要動力。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這一現象長期存在,如今社交媒體成爲新的橋梁和推力,可能的影響因素包括疫情封鎖後的無聊情緒、失業、以及在社交媒體上消磨時間時目睹他人奢華生活的刺激。
根據另一家總部位于美國的Sugar dating交友平台Seeking Arrangement公布的報告,該公司在馬來西亞的“Sugar daddy”用戶有4.25萬名,排名僅次于印度(33.8萬名)和印度尼西亞(6.03萬名)。這家創立于2006年的公司算得上SugarBook的前輩,以免費會員制吸引在校大學生注冊也是其商業模式中的老套路。該公司目前在全球擁有1400萬“Sugar baby”,會員中有870萬是大學生。
流傳于馬來社交平台的“sugar baby”招聘小廣告 / 網絡
在“糖爹”數量最多的亞洲國家印度,去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SeekingArrangement收獲了驚人的業績進展:新增用戶約7.5萬人,猛漲39%,僅在2019年到2020年一年內,新用戶增長超過158%。SeekingArrangement對《福布斯印度》承認失業率走高與其用戶增長存在直接關聯,認爲部分學生用戶背負著教育貸款和預期違約。
眼下,馬來西亞政府仍在與第三波疫情鏖戰,直到現在單日確診病例數量仍維持著四位數的增長,2月19日新增病例2936例,較之此前雖有放緩,距離開放經濟活動所需仍有很大差距。去年第四季度的經濟下滑導致總體GDP面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以來的最嚴重收縮(5.6%)。失業率也達到三十年以來的最高位,2019年的畢業生失業人數爲170.3萬人,同比增長5.5%。馬來西亞央行行長諾珊霞預計,勞動力市場至少在2021年上半年仍會保持疲軟。
馬來政府財政疲軟與持續拖欠國家高等教育基金公司(PTPTN)的問題不無相關。成立于1997年的高教基金利息爲1%,可以在5至20年內分期償還,本意是爲了讓寒門學子能通過貸款獲得高等教育。但是,截至2020年9月30日,PTPTN被拖欠貸款總計83億6000萬令吉,其中甚至有超過39萬人從未償還過貸款。基于對疫情的考量,去年11月大馬當局決定延緩PTPTN貸款償還直到12月,今年1月再度允許無力償還者自行申請暫緩償還貸款。
盡管暫時沒有足夠證據證明是學生還不起貸款導致了SugarBook爭議性的走紅,但高企的青年失業率,黯淡的薪資增速前景,和無法如期收回教育貸款,或許才是馬來政府在眼下的焦頭爛額中需要考慮的另一層政治風險。(文 / 吳宋恩 責編 / 張希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