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寒冬臘月的一天,長安大雪紛飛,武則天飲酒作詩,乘酒興下令上林苑百花連夜盛放,唯獨牡丹不爲所動。武則天大怒,將牡丹貶至洛陽,反倒成就了洛陽牡丹甲天下。其實,武則天不如將牡丹發配嶺南,就能輕而易舉實現冬賞牡丹的願望。廣州華南國家植物園常常在春節期間舉辦牡丹花展,那也正是我第一次見到牡丹的地方。
2022年7月11日,華南植物園正式升級“國家隊”,與北京國家植物園並列我國唯二的國家級植物園。通過媒體報道,我才知道,這個廣州人熟悉的遛娃勝地、退休阿叔阿姨晨運地原來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公園”,它是世界最大的南亞熱帶植物園,也是我國曆史最悠久的植物學研究和植物保護機構之一。是時候重新認識我熟視無睹的植物園了!我6點起床,抹足防曬霜,帶上遮陽帽、降溫噴霧和驅蚊液出門去。
從地鐵站走向植物園正門,一路看著植物園圍牆上的宣傳畫,其中一幅植物園“四季風景”令我會心一笑:龍洞琪林的落羽杉,春夏皆綠,秋季火紅,冬季轉爲深棕色,迥異于北方的春花夏綠秋葉冬雪,十分典型地反映出廣州的亞熱帶氣候。位于花城廣州的植物園自然四季有花,花的季節感反倒比不上會變色的落羽杉了。
大葵扇和海底椰
植物園正門的大字招牌已及時更換成“華南國家植物園”。正值酷暑天,早晨8點的體感溫度就達到了35度,又是工作日,植物園裏遊客寥寥。
亭台水榭,綠樹蔭濃,湖泊倒影著天空白雲,盡管炎熱,躲在樹蔭下看著滿眼綠意,還是感覺很惬意,如果我住在附近,一定會經常過來散步。難以想象,這片宛然天成的園林在上世紀50年代還是一片荒地,沒有園也沒有林,湖是人工開鑿的,林則主要依靠工作人員從廣西、海南等地的深山老林裏采集回來。1956年,時任副總理賀龍率體育代表團赴印尼參加“新興力量運動會”,聽說當地一種“白樹油”可以給運動員治療擦傷,就設法把白樹油樹的種子搞到並帶回國,白樹油樹從此在植物園紮下根。
園裏的道路大多以沿路種植的植物命名,如“大王椰路”、“木蘭路”、“鳳凰大道”等。“人面子路”說的不是“人面不知何處去”那個“人面”,而是一種高大的常綠喬木,果核有5個凹痕如同人的五官,因而得名。沿著大王椰路,我來到熱帶風情濃郁的棕榈園。聽說,終年陽光明媚的洛杉矶遍植棕榈樹,但當環球影城來到北京,標志性的棕榈樹卻水土不服,不得不用仿真樹代替,環球若是選址廣州就沒這個煩惱了。
棕榈園 (駱儀/圖)
我認得大王椰和椰子樹,還在這裏遇到了更多“熟悉的陌生人”:比如蒲葵,在沒有空調的童年,納涼神器大葵扇就是用蒲葵葉編織的;藤編家具則用的是省藤葉;還有廣東人煲湯愛用的海底椰原來不長在海裏,而是糖棕的果實。
蒲葵 (駱儀/圖)
棕榈園還藏著植物園的“園寵”瓊棕,它的葉片像一把撕裂的扇子,呈放射性展開。1935年,中山大學農林植物研究所(華南植物園前身)侯寬昭教授在海南省保亭縣山區采集到一份棕榈科標本。研究所創始人、所長陳煥镛教授將它寄給德國知名植物學家馬克斯·伯雷特(Max Burret)鑒定。伯雷特將這個新種命名爲ChuniophoenixhainanensisBurret,其中“Chun”是陳煥镛姓氏的英文拼寫,“phoenix”指的是其葉片飄逸的姿態如同鳳凰翅膀,中國學者給它起的中文名爲“瓊棕”,代表産自海南。瓊棕是海南特有物種、國家二級保護植物,由于它與陳煥镛教授的淵源頗深,其葉片被藝術抽象化,出現在華南植物園的院徽上。
瓊棕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隆冬一月賞紅葉
跨過文昌橋來到水榭,這裏就是“羊城八景”之一龍洞琪林的最佳觀景點了:湖光潋滟,懷抱著人工湖的兩個半島,一個是終年常綠的棕榈園,一個臨水種著落羽杉,會在秋天開始變色,先是黃綠相間,然後由紅變棕,逐漸飄落。所謂秋天,確切說是12月到次年1月,北方已是隆冬時節。廣州幾乎從4月到11月都是夏天,秋天格外短暫,冬天則“四季亂續播放”,氣溫“滿30減15”,季節感不分明,因此會變色的落羽杉在倒顯得稀罕,成爲植物園的網紅植物。
落羽杉原産美國東南部的沼澤地區,是與恐龍同時代的古老物種,經過地殼運動和冰川期以後幸存下來,被稱爲“孑遺植物”,見證了地球生物演化的曆史。在1928—1929年間,陳煥镛教授與美國加利佛尼亞大學交換種子得到落羽杉,如今它已成爲廣東水邊常見的觀賞植物。
落羽杉的葉子過于美貌,以至于很多人忽略了它的根。走到水邊,只見落羽杉樹幹接觸水的部分明顯變粗,加上水中的倒影,就像兩個對稱的雪糕筒,在這初伏天的正午,青翠的羽狀葉和清晰的倒影神奇地令我心神甯靜。原來,這種膨大、如木板般隆起的叫“板根”,能給高大的植物提供板牆般的穩定支撐(想想火箭和晾衣架底座),在漲潮和刮台風時不易傾倒,板根也是熱帶雨林的主要特征之一。
落羽杉的板根 (駱儀/圖)
目前地球上已知的孑遺植物大概有80多種,植物園的孑遺植物區收集到20多種,包括被稱爲“活化石”的銀杉和水杉,以及桫椤、鵝掌楸、銀杏等。
銀杉得來的過程就不如落羽杉那麽輕松了。1955年華南植物園籌建階段,中山大學農林植物研究所副研究員何椿年計劃到廣西深山采集植物。爲艱辛的野外采集作准備,他把頭發剃光,每天早上在中大校園跑步。4月底,何椿年帶隊進入廣西與貴州交界的勝縣花坪林區,砍竹子搭起兩間草廬,在荒無人煙的深山密林一住就是一百多天。考察隊員在此發現了一種外形很像油杉屬的裸子植物,又到次年才采集到雄雌球花、球果和種子齊全的標本,經陳煥镛教授鑒定爲松科的新屬和新種,命名爲銀杉。
不要錯過“水中木棉花”
植物園占地4237畝,有38個植物保育專類園,即使花上一整天也未必能逛完全部對公衆開放的園區。小紅書上有不少網友分享植物園的拍照打卡攻略,並切切叮咛:千萬不要進溫室,熱瘋了!眼下廣州的天氣已有中暑之虞,溫室確實令人望而卻步,然而我依然不願錯過這個亞洲最大的溫室之一。
遠遠看到幾個建在水中央的玻璃大屋子,那應該就是溫室群了。此刻如果我有無人機,會從空中俯拍到四朵漂浮于水面的“木棉花”,由法國瑞奇溫室公司(RICHEL)以廣州市花木棉花爲靈感進行造型設計。中央一朵大花的是熱帶雨林植物溫室,三朵小花的分別是高山極地植物溫室、沙漠植物溫室和奇異植物溫室,通過拱橋和草地連接起來,組成木棉樹的花枝,每一溫室都有配有自動控制的遮陽系統以避免植物和遊客受到過度陽光輻射。溫室群占地總面積75000㎡,建築總面積13000㎡,共收集植物約3500種。
來到溫室門口,我首先被外面池塘裏的王蓮吸引住了。一片片王蓮葉像圓盤一樣浮于水面,直徑超過一米,或許明年來時,它們已將池塘水面占滿,實現“接天蓮葉無窮碧”。王蓮的葉子背面布滿放射狀的粗壯葉脈,葉脈內部的通氣組織儲藏著大量的空氣,使得葉子浮于水面,可承重數十公斤。在初記事的年齡,我被媽媽抱到一片巨大的王蓮葉子上拍照,對這種神奇的植物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固然明白參觀植物園應該眼看手(腳)勿動,但對于無法坐上王蓮重溫“水上漂”的童年記憶,還是深感遺憾。
發現一朵閉合的花半浸于水中,我心想,來遲了錯過了花期。後來才知道,花不是謝了,它只是在“睡午覺”——王蓮在傍晚初開,呈白色,次日清晨閉合,傍晚再開呈紅色,第三天早上沉入水中。
闖龍潭虎穴尋瀑布
走進熱帶雨林溫室,濕度比外面要高一些,但或許因爲外面已經夠熱了,我倒不覺得溫室酷熱難耐,園裏還裝了幾把工業大風扇。玻璃屋裏大樹參天,樹蔭比外面更濃,又有山石溪流,野趣盎然。經過一處山石,從小洞裏吹出源源不斷的風讓我駐足納涼,卻怎麽張望也找不到風扇。
從石頭上的蕨、樹上的附生蘭到高及玻璃屋頂的望天樹,從猴面包樹到見血封喉,植物多且茂密,走過水上棧道,跨過拱橋,從迂回曲折的盤山小路上天橋,水聲越來越響,赫然望見一道瀑布飛瀉而下。下山,兜兜轉轉,穿過一線天,經過由垂榕和斜葉榕糾纏生長成的“連理樹”門洞,終于來到瀑布腳下的“龍潭虎穴”,空氣一下子涼了下來。仰望瀑布飛濺,山崖上的植物在水汽激蕩中顫動著,刹那間,我幾乎要忘了自己置身溫室,恍惚以爲來到了東南亞雨林秘境。
熱帶雨林溫室裏的瀑布 (駱儀/圖)
隨後,我遇到一棵高大的細葉榕,名牌卻寫著“兩面樹”,這棵廣州人再熟悉不過的細葉榕爲何叫兩面樹呢?樹幹被盤根錯節的氣生根(又稱“不定根”)緊緊包圍,直徑超過一米,繞到側面,我才發現樹幹竟然是扁的,就像是一堵牆!往上看,密密麻麻的氣生根網裏露出黃泥塊,這泥巴怎麽長到了空中?我邊拍視頻邊啧啧稱奇。名牌介紹,這株來自越南的兩面樹原本生長于古村莊石牆上,百年前,細葉榕種子隨風飄進石牆縫隙,生根發芽,在牆壁上形成縱橫交織的發達根系,呈現出奇特的石壁根網兩面樹景觀。我想象著,村莊湮滅了,房屋倒塌了,當初依附于石牆生長的榕樹卻枝繁葉茂,強大的根系甚至肢解了黃牆。榕樹的生命力著實令人驚歎。
兩面樹的背面 (駱儀/圖)
花城皇冠上的明珠
走進高山極地溫室,我馬上感到一陣清涼,一名女孩坐在石頭上低頭刷手機,一些遊客在吃幹糧歇息。我恍然大悟,這裏是偌大一個植物園除了餐廳以外唯一能歎空調的地方,難怪爲數不多的遊客都跑這裏來了。
高山極地溫室面積不大,一眼看完,跟熱帶雨林溫室肆意生長的植物迥異,這裏面的植物大多長得矮小緊致。溫室中心是一座小型假山,體積也比雨林溫室的小得多。假山頂端還有一座袖珍玻璃房,獨立控溫控濕,溫度在17℃以下,比大溫室更低,“房中房”裏猶如盆景,模擬出微縮的高山草甸,種植著全緣葉綠絨蒿、西藏杓蘭、秋花獨蒜蘭等高山植物。
而沙漠溫室就像個大烤箱,雖然沙漠玫瑰和巨大的仙人球、仙人掌很有異域風情,我也扛不過15分鍾就倉皇逃出。
溫室裏的沙漠玫瑰 (駱儀/圖)
華南植物園的溫室工程啓動于2004年,預算高達一億元,當初入圍的三個投標項目分別來自法國、美國和中國,每年維護成本從15萬到200萬不等,其中法國方案最低,除了造型獨出心裁之外,成本低應該是其中標的主要原因。時任植物園副主任的任海曾向媒體透露,建設溫室遇到不少爭議,反對方的意見主要是國內外都有過不少溫室維護失敗的教訓,而支持方的意見是,1999年,廣州由于一次寒潮致使300多種珍稀熱帶植物死亡,因此在廣州建溫室是必要的。想起2022年冬天的連綿冬雨和離不開的熱水袋,我對後者深有同感。一些科學家認爲:“華南植物園是花城的皇冠,而溫室將是皇冠上的明珠。”
何日吃上米其林?
蘭花、木蘭、杜鵑、禾雀花等植物眼下都不在花季,我默默計劃著,日後每月至少來一趟,才能把植物園的花花草草都看遍。華南國家植物園已有近百年曆史,實力雄厚,但在此次挂牌之前一直很低調,就連絕大多數廣州人也不知道其“威水史”。
1919年,清廷駐古巴公使陳言的公子陳煥镛獲哈佛大學林學碩士學位,學成歸國。在哈佛就讀期間,他了解到中國的植物資源被外國人大量采集,想看中國植物標本只能去歐美各標本館、讀外國出版刊物,便立志中國人要自己研究中國植物。回國當年,陳煥镛孤身前往海南島采集植物,是第一位登上中國南部島嶼采集標本的植物學家。不幸,他被毒蜂蜇傷、被螞蟥叮咬,又罹患瘧疾,高燒40℃,被人用擔架擡出五指山,送往上海治病,曆盡艱辛采集到的標本也被大火燒毀。陳煥镛並未就此放棄,又多次赴各地山林采集標本。
1929年,國立中山大學農林植物研究所成立,陳煥镛擔任所長。他和英、美、德、法等國建立標本交換關系,建立起我國南方第一個具有一定規模的標本室。1954年,研究所改隸中國科學院,易名中科院華南植物研究所,兩年後在廣州龍洞籌建華南植物園。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植物學家的工作是陌生的,然而除了科學和生態價值以外,植物學其實也跟我們生活息息相關。建國初期,西方國家對我國經濟封鎖,橡膠作爲戰略物資被列入禁運名單,而我國大部分地區位于北緯18°以北,被認爲不宜種植橡膠。當選中科院首批院士的陳煥镛帶頭攻堅,用了將近十年時間培植出耐低溫的三葉橡膠樹並大面積種植,緩解了我國橡膠資源緊缺問題。至于廣州街頭和公園的綠化植物,更有許多源自華南國家植物園,比如開花時如放鞭炮般熱烈的炮仗花、滿樹紅粉的美麗異木棉都是原産南美,由植物園引種栽培並擴大繁殖。
如今,華南國家植物園已有遷地保育植物超過17000種,未來將提升到2萬種以上,使華南珍稀瀕危物種95%得到有效遷地保護。
植物愛好者不畏烈日沉迷拍攝。 (駱儀/圖)
華南國家植物園的遷地保育成果是近期媒體報道的重點,作爲一名普通遊客,我對于植物園的科研實力絲毫不懷疑,但珍稀瀕危植物繁育中心不對公衆開放,不會有多少直觀感受。冒著酷暑在植物園暴走的那天,我一邊觀賞奇珍異草漲知識,一邊猶如在沙漠迷路的旅人,尋找著地圖上唯一一間小賣部,終于找到時卻發現它已關閉。我渴望進入咖啡館吹空調歇歇腳,然而,那間名字很好聽的“咖啡館”原來只是有幾張餐桌的簡陋快餐店,連空調都沒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空調的餐廳,卻被告知營業時間已結束,彼時是1點半。我不禁懷念起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的下午茶,並決定將來拜訪新加坡植物園時,要去Conner House用餐,這家主打花卉草本菜的法餐廳開業幾年即入選米其林一星和亞洲50佳餐廳。
華南國家植物園既是科研機構,也是4A級景區,2021年遊客人數達165萬人次,未來目標是提升到300萬人次以上。但就遊客體驗而言,植物園目前只是像個超大的公園,面向公衆服務的硬件設施似乎仍停留在上世紀。倒是針對青少年的科普活動相當豐富有趣,光是最近就有吃貨夏令營、野外生存課、夜觀課程等多項活動。據介紹,植物園的科普功能主要服務于廣州中小學生、親子家庭,我尋思,我是要借個娃才能來參加趣味科普活動嗎?
駱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