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加爾各答的殖民時代中心威廉堡(Fort William)附近,坐落著英殖時代的諸多紀念碑建築。這裏曾是東印度公司統治印度的心髒。各類紀念館和博物館裏,至今還懸挂著殖民時代的油畫供人參觀。
在那些洋溢著異國情調的形形色色畫作中,既能看到詩聖泰戈爾的先祖們穿著歐式服裝的肖像,也會有反映英國統治者享受殖民地生活的斑斓油彩。畫布上的英國人看起來常常是養尊處優:他們乘坐著印度仆人擡著的轎子或由後者牽引的大象;在炎熱而漫長的南亞夏季,有仆人爲他們驅動人力風扇、奉上水果;他們穿著盛裝出席華麗的舞會和種種慶典,接受印度王公的問候;還有人取得了某場戰爭的勝利凱旋……
然而,在2015年出版的《王公之淚》作者斐迪南·芒特筆下,英印帝國的早期殖民者們是另一種形象。這些東印度公司的員工和職業軍人,與其說是站在印度人頭上趾高氣揚享著福的殖民統治者,不如說更像是一群亡命之徒和喘不過氣的市井小民。在殖民體系下,盡管他們比他們所統治的印度人要擁有多得多的特權,但他們的生命依然脆弱而赤裸。
這本名爲《王公之淚》的曆史題材非虛構作品,多少有些文不對題,興許叫做《東印度公司之淚》要來得更合適一些。畢竟,芒特筆下的故事主線,圍繞著三個在19世紀上半葉參與殖民印度的蘇格蘭家族——洛家族、莎士比亞家族和薩克雷家族。至于印度本地王公們的故事,芒特所采引的資料也基本都來自英國人的記載。主角到底是誰也就一目了然了。
《王公之淚:印度的兵變、金錢與婚姻》,作者:(英)斐迪南·芒特,譯者:陸大鵬 劉曉晖,版本:甲骨文|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4月。
撰文|任其然
主角光環下的“小人物”
書的一開篇,芒特就提醒讀者,他是英國前首相大衛·卡梅倫的親戚。而卡梅倫和他一樣,是一個在殖民時代印度經營過多年的家族——蘇格蘭的洛(Low)家族的後代(這也是他寫作這本書的動力)。如今他們都是蘇格蘭出身的貴族家庭。然而回到殖民時代,他們的祖先最開始只是一個爲東印度公司服務的“小人物”:後來官至上將的約翰·洛最開始時只是東印度公司的公司武裝中的一名基層軍官。其後從後勤官一路做到地區代表,最終成爲英帝國在南亞次大陸的最高級別軍事顧問之一。
盡管如此,在成爲東印度公司的資深官員之前,約翰·洛在數十年的時間裏一直背著沉重的債務,越積越多無力清償。芒特提醒人們,這才是那時候大多數殖民地英國人的狀態。
與之類似,在《王公之淚》中,許多如今曆史中記載的大人物都被寫成了“小人物”。比如,格外有趣的是,新加坡殖民史上的英國英雄人物萊佛士(Stamford Raffles),在芒特筆下被以貶義口吻寫成了一個充滿野心和詭計的“亞洲矮化版拿破侖”。作者不吝惜任何詞彙來貶損這位在新加坡和東南亞的開明殖民官員,甚至萊佛士的名著《爪哇史》也被芒特認爲“借鑒了其他學者的成果”,以至于屬于“無恥”的抄襲。萊佛士的社會改革也被貶低:“同樣的對征服的渴望,同樣的公共宣傳的才華,同樣大肆鼓吹自己掃蕩了自己所征服的國家的舊弊端,同樣對人道代價熟視無睹”。
德裏的英國統治者梅特卡夫則被芒特描述爲一個懷著皇帝夢的鄉紳,竭盡全力在德裏裝成一個帝王的樣子。更不用說那些在殖民史上一直被诟病的總督們——在阿富汗慘敗的奧克蘭勳爵被嘲諷爲帶有一種神經質般的恐懼感;而致力于將印度“英國化”、並爲1857年大起義埋下伏筆的邊沁信徒達爾豪西勳爵的形象,則比簡明印度曆史中記載得還要殘酷和虛僞。
印度兵變期間,英國人在當地還是獲得了一些盟友的支持,如錫克人、旁遮普人和廓爾喀人。
忠誠與貪欲:英國人的友誼值多少錢?
達爾豪西勳爵在1853年末痛失愛妻,在喪妻的十天後,他在寫給東印度公司董事會的信件中稱妻子的去世是“全能的上帝給了我沉重的打擊”,但他仍會“努力臣服于他的嚴苛意志”,然後保證除非自己的健康狀況不允許,他會按照承諾一直待到“1854年4月”。但悲痛並未讓他放松權力之手。他得意于自己規劃的孟買鐵路、恒河運河與現代化的電報線路,因此對那些橫亘在現代交通和通訊設施之間的土著邦國愈加心生不滿。表面上,他指控這些土著邦國的王公阻礙了“進步”,但實質上,一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樣,他的目的是吞並土地,“致力于移除這些紮眼的障礙,將地圖的很大一塊塗成大英帝國的粉紅色。這粉紅色從仰光一直延伸到旁遮普,少數例外就是若幹馴順的‘傻瓜權貴’的殘余領土”。
達爾豪西勳爵在吞並奧德王國時的手段凶狠而詭詐。他刻意宣揚奧德國王統治下內政荒疏,民不聊生,對英國充滿敵視,而他內心相當清楚,調查報告的結論恰恰相反:“無論是勝利之時還是災禍之時,英國人都找不到比奧德國王更忠誠的朋友了”,奧德的內政不僅不荒疏,比起英國在印度的統治反而更加寬仁,沒有一個目擊證人找到證據,說奧德有走投無路的農民越境逃入英國省份,“奧德沒有人憧憬英國的政府體制,大多數情況下是因爲聽說英國的法庭極其嚴酷”。達爾豪西自己也發現阻礙自己吞並欲望的最大問題是這些土著王公的行爲無可指摘,“奧德國王不肯冒犯我們,不肯與我們爭吵,不管我們怎麽踢他打他,他就是不肯造反。”他最終只能霸王硬上弓,采用專斷的手段廢黜國王,吞並其領土。當國王在卸去一切武裝的宮殿裏,接到達爾豪西勳爵專橫的信件時,他哭泣起來,脫掉頭巾交到英國軍官的手上——“瓦季德·阿裏·沙是最後一個看清了英國人的友誼值多少錢並爲此哭泣的王公”。
早期的印度殖民確實更像是亡命之徒的事業,甚至,芒特站在當代人的角度,一直試圖搞明白:爲什麽英國人要來到這樣一個萬裏之外的,隨時可能喪命的地方,而且一待就是許多年甚至許多代人——何況,在印度,他們隨時可能死于熱帶疾病、死于帆船海難,又或者出席一場遠征,然後在阿富汗邊境的山脈中被價值十盧比的火槍擊中,一槍斃命。在《王公之淚》中,除了作爲主人公的約翰·洛,其他角色很少能得以善終。
卑劣與高尚:矛盾的殖民事業
在印度被英國殖民的曆史上,存在著兩個關鍵節點。一是18世紀末,在統治了孟加拉近五十年後,印度總督康瓦裏斯勳爵治下的英印政府大力改革了早年公司的經營模式。如《王公之淚》一開篇所揭示的,這場改革伴隨著“維多利亞式”的道德觀的崛起。在那以前,英國在印度的殖民是一項頗爲不莊重的事業。東印度公司的官員們依靠腐敗致富,和本地人通婚,養育歐亞混血兒,再把他們帶入殖民官僚機構。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改革試圖廢除這一切,然後把整個公司官僚化和正規化。接下來的一百年間,英國人帶著家眷來到印度,住在和印度人保持距離的大宅裏,上喜馬拉雅山療養,和本地女性結婚不再被鼓勵,混血兒則被逐出帝國機構。英國的管理模式帶到次大陸,英語替代了原先在東印度公司內部通行的波斯語,英國的直接統治逐漸替代土邦國王的間接統治。
1857年則是另一個關鍵的節點,19世紀初以來積累的掠奪模式失效了,印度士兵掀起的大起義席卷北印度。起義最終被鎮壓,東印度公司的統治也因此被倫敦終結。英國國王開始兼任印度皇帝,統治中心也從加爾各答遷往德裏。伴隨著這一切的是當今南亞曆史的開始:印度兵的主要來源從恒河流域轉移到了西北部的旁遮普;穆斯林和印度教徒的矛盾開始被放大;分治印度的方案逐漸在英國人的推動下浮出水面。
《王公之淚》所描述的,正是這兩個節點之間的半個世紀。讀者跟隨著芒特筆下約翰·洛在東印度公司的服役經曆,得到的是一個鳥瞰視角:1800年到1857年的半個多世紀裏,英國是如何在印度及其周邊擴張征服欲望的?這其中又是哪些人哪些力量鼓動起了曆史的風帆?其間,英國人輸掉了在阿富汗的戰事,打開了東方帝國的大門,攻打巴達維亞又交還給了荷蘭人,在印度內部,他們一次次壓制各個土邦的不滿,鎮壓東印度公司印度士兵的小規模起義,平息軍官對待遇的不滿,然後不斷搜刮他們控制的土地上能夠搜刮的資源。芒特書寫的可貴之處在于,通過挖掘大量的書信、筆記和文獻,他在帶著讀者回到曆史的同時,也鮮活地呈現了這些爲東印度公司服務的小人物們負債累累又常常短促的人生。
芒特作爲殖民地官員家族的後裔,對殖民本身懷著矛盾理解。在一些段落中,能夠看到芒特試圖爲英國在印度留下的政治遺産辯解幾句。比如在寫到約翰·洛的回國旅程時,他忍不住開始大段大段討論起了英國在一個世紀後的最終撤離。他辯解說盡管英國的離開導致了印巴分治的悲劇,但緩慢的撤退也爲印度留下了更多的治理能力;又比如,在描繪英軍鎮壓1857年大起義時,芒特忍不住把一些高尚的溢美之詞賦予了作戰的英軍官兵——讀者讀到這些地方時,也許會在心裏畫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在芒特筆下,約翰·洛成爲了一個懷著高尚道德情操的主角。他同情因爲待遇問題而叛變的基層軍官、同情被公司和殖民地政府不斷剝奪權力的印度王公。盡管他忠誠執行著各種殖民地命令,卻有諸多的不情願。相比之下,其他殖民地官僚則要麽野心勃勃,要麽貪欲無窮。
這多少有些過于揮霍洛家族的主角光環了,以至于顯得他們和同時代的其他人物格格不入。
印度兵在進行恩菲爾德步槍使用訓練。正是與這種步槍使用相關的謠言,最終引發了印度兵變。
僞善與真惡:一丘之貉
將殖民的罪惡歸咎于具體的邪惡的人,而將我們的主角置身在這些惡行之外,這能說服挑剔的讀者嗎?而在總結1857年的淋漓鮮血時,芒特認爲印度人在起義時采取了類似種族屠殺的狂熱殺戮,英國人也在反擊時做了類似的事情,所以是兩邊都錯了。這樣的“各打五十大板”,也讓人遺憾。以至于還不如繼續討論他所引用的印度曆史學家馬宗達的質疑:1857年大起義是一場民族革命,還是試圖複辟莫臥兒體制?
讀者也會發現,芒特也沒有回避殖民的血腥與殘暴。在英軍鎮壓大起義的段落裏,他帶著厭惡的語調描述了英軍如何向德裏進軍時一路殺戮,並且在阿富汗作戰時采取過殺死全部男性,奸汙遇到的婦女的焦土戰術。更凶狠的也更細微的,是英國人如何奪取印度的土地和權力。這是一種禮節、虛僞和算計的混合物。芒特詳細描述了東印度公司是如何在自己缺錢時向土邦王公們借錢,又在他們缺錢時鼓勵他們向公司借債,最後因爲他們欠債而將其土地納入公司麾下。“多年來,不少英國曆史學家喜歡說某位總督比另一位優越或者低劣。但如果你是勒克瑙的納瓦布或哪怕僅是普通公民,你都只會覺得英國總督都是一路貨色:對土地和金錢同樣欲壑難填,攫取土地和金錢時同樣肆無忌憚、無所不用其極。”
對想要理解英印早期殖民時代境況的讀者來說,芒特的文字是極爲豐富的時代注腳。我們可以看到他詳細描摹了各種各樣的殖民統治技術,甚至從今天得到共鳴。在德裏攻防戰的章節裏,他繪聲繪色講述了英軍利用工兵和大炮炸開房屋側面從而迂回包抄的“破牆戰術”。人們會發現,這樣的畫面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仍在出現,並且是超級大國軍隊在巷戰中碾壓落後武裝力量的某種佐證。在《劍橋印度史》中,學者C·A·貝利也提到過,著名的“鐵公爵”阿瑟·韋爾斯利在19世紀初的印度和馬拉塔人作戰時所采取的清除叢林的戰術,是1960年代美國在越南使用橙劑消滅遊擊隊藏身之處的遙遠先聲。
但讀者有必要留意的是,是否要跟著芒特的論斷,認爲英帝國在印度的統治其實漏洞百出“弱不禁風”?在曆史上我們要看到的是,在1841年大敗于喀布爾的同時,東印度公司的艦船和軍隊在虎門包抄了關天培統率的廣東水師與炮台,並隨後北上進逼南京與清帝國的門戶。英印帝國未必是成功的統治機器,卻是一架殘忍而高效的戰爭機器。而統治和戰爭並不是同一件事情。
芒特對東印度公司的金融本質的理解是更爲貼切的:東印度公司更像是一個用戰爭作爲債務抵押的投機商,它不斷發動擴張戰爭。而通過這種形式,作爲帝國心髒的印度並不僅僅供應原材料,它還負責幫助帝國打磨戰爭的刀斧,將那些在印度浸染多年沒有戰死並最終脫穎而出的將領輸送到帝國心髒——阿瑟·韋爾斯利在迎戰拿破侖之前,已經和馬拉塔人、和提普蘇丹的邁索爾邦國鏖戰了多年,早就成爲了沙場老手。畢竟,在英國人出現之前,阿克巴大帝時代的印度戰爭就充滿了棱堡攻防和火炮對決了。反之,帝國的脆弱性並非因爲其不夠強大,而在于其太過擴張,對安全感和穩定感的需要變得永無止境。奧克蘭勳爵對阿富汗邊疆的執念和幾代英國人對大博弈的癡迷,以及他們最終在阿富汗的失敗,就是這一邏輯的結果。
英印帝國的兩張面孔
英印帝國爲後人留下了極爲兩面的形象。一方面,帝國體系裏的現代化主義者們,如達爾豪西這樣的人物,堅定認爲只有英國人帶來的文明和開化才是次大陸的未來。抱著這種心態,這些人帶來現代教育、基礎設施,並在印度取締他們深惡痛絕的寡婦殉葬和活人祭祀等等社會制度。另一方面,正如芒特所意識到的,這些現代化的信徒希望實踐的現代理想,是以極爲帝國主義的方式推動的,他們看不起“原始”的印度社會,從不關心和理解被統治者爲何從心底裏反對自己。“那些自稱最關注農民利益的自由主義者,恰恰也是最熱忱的帝國主義者。”英帝國的形象也是同樣——帝國是文明的代表,追求著各種各樣的高尚情操——其中許多是裝點門面的,但卻也有許多是真實存在的;同一時刻中,帝國又建立在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私人欲望與野心之上,而這滋生著林林總總的欺瞞、狡詐和血腥。
無窮無盡形如草芥的小人物,種族主義的血腥野蠻,然後是帶著文明使命感的暴力和虛僞,混雜著一些人性的善從中偶爾露頭。這就是芒特筆下的英印帝國圖景。在今天,這一主題的知識與曆史,及其對今天世界留下的巨大影響,常常被我們所低估了——畢竟,英帝國和美帝國是如此不同,而我們太過想當然地將它們理解爲繼承關系。
對中文世界的讀者來說,《王公之淚》提供的這段曆史畫面,也是衆多出版物中所少見的。盡管書中密密麻麻的陌生人名與陌生地名構成了閱讀時的必然困難,但它仍然值得讀者們迎難而上。
英印帝國未必是成功的統治機器,卻是一架殘忍而高效的戰爭機器。而統治和戰爭並不是同一件事情。
英印帝國的脆弱性並非因爲其不夠強大,而在于其太過擴張,對安全感和穩定感的需要變得永無止境。
撰文|任其然
編輯|李陽、李永博
校對|薛京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