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春天,一位耄耋老人彈奏鋼琴曲《梁祝》的視頻風靡網絡,短短十多分鍾的演繹,現場觀衆兩度起立鼓掌……旅居海外的鋼琴家巫漪麗走進了大衆視野。
2018年春天,央視的文化綜藝《經典詠流傳》兩度邀請這位老人參加節目,再次讓觀衆們領略到了《梁祝》的魅力,也再次折服于演奏家的風采……一句“西洋樂器中國情”,袒露了老人的赤子之心。
巫漪麗現場表演鋼琴彈奏。圖片來自網絡
2019年春天,這位老人離開了我們。據媒體報道,巫漪麗4月20日晚在新加坡維多利亞音樂廳進行音樂會時暈倒,急送醫院後宣告不治,享年89歲。
這位老人一生與鋼琴爲伴,孑然一身漂泊海外三十余年,身後沒有什麽財産,也沒有親人陪伴,留給世人的只有《繡金匾》《松花江上》《百鳥朝鳳》《娛樂升平》《梁祝(選段)》等經典曲目。
抽絲剝繭,就會發現巫漪麗人生的顯赫與坎坷。1930年,她出生于上海,出身名門望族,外祖父李雲書早年資助過孫中山的辛亥革命,父親巫振英是中國第一代海外留學的建築學家。巫漪麗六歲看電影時聽到了有人演奏肖邦的《即興幻想曲》,被其绮麗的旋律所感染,師從“鋼琴之王”李斯特的弟子梅百器,與傅聰同門學藝,十八歲登台演出揚名上海灘,成爲人們口耳相傳的“最年輕的女鋼琴師”。
1954年,巫漪麗成爲中央樂團第一任鋼琴獨奏家,1962年被評爲國家一級鋼琴演奏家,曾受到過周總理的接見。文革期間,家庭遭遇巨大變故,但仍然堅守著對鋼琴的摯愛和對祖國的信念。1981年赴美深造,深研李斯特學派的鋼琴演奏藝術。1993年定居新加坡,過著一箪食一瓢飲的隱士生活。直到一段視頻,在移動互聯網時代讓更多人見識到了這位在新加坡被譽爲“曾祖母級鋼琴家”的同胞。
她是第一個編寫、彈奏《梁祝》的鋼琴家,1959年何占豪、陳鋼創作的《梁祝》大獲成功。巫漪麗花了三天三夜時間,將其譜寫成鋼琴曲,並成功實現了首演。她的改編理念是,“梁祝是個悲劇,因此我要突出它的淒美,淒涼的淒,優美的美。”因此觀衆可以通過熒屏通過巫漪麗的演奏,仿佛看到了一幅巨大的畫面,梁山伯、祝英台的人生故事次第展開,草橋結拜、十八相送、墳前化蝶等場景一一可見……此時的巫漪麗,人與琴是一體,雖已年近九旬,幹枯的雙手仍然靈動無比,化身鋼琴之神。
巫漪麗與鋼琴。圖片來自網絡
我們首先要感謝這個萬物肆意生長的互聯網時代,讓我們有機會知曉世上還有這麽一位“寶藏老人”。但是老人一生的經曆,又像是對這個時代的一種莫大的嘲諷。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什麽是真正的職業精神和藝術追求。現在很多人學習鋼琴或者讓孩子學習鋼琴,大都抱著一種功利的目的,那就是能夠成爲一個傍身的工具。所以,鋼琴等諸多藝術的學習,成了流水線上拆解零件的技工培訓,看到的大多是技法的演練,而不是滲透著生命力的演奏。這在巫漪麗看來是大大的錯誤,“指法和技巧固然重要但不是重點,音樂的重點是人,琴聲便是表達情感、與世界交流的語言,彈琴就要“彈出曲子想要表達的意思和情感”,“音樂不是用來炫耀才華的,音樂是用來改變生命的。”
她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鋼琴。在成爲“網紅”之前,知名度僅限于行業領域和新加坡小小一隅。她在新加坡完全可以利用教學積累財富,但是因爲怕耽誤時間,影響自己的藝術追求,堅持只收少量的學生,維持生活而已。去年,在新加坡一檔節目訪談中,主持詢問她對成爲“網紅”的感受,八十八歲的巫先生大呼“把我嚇死了”。如果不是不經意間被網民發現,巫漪麗可能仍然固守在鬥室之中,沉醉于對鋼琴藝術的追求。
武俠小說巨匠金庸在名作《天龍八部》中,創造出了掃地僧這一藝術形象。老和尚隱居少林寺四五十年,每日除了掃地就是鑽研經書,全然無任何功利之心,還在暗處點撥一心求取武術秘籍的蕭遠山、慕容博等人,最後在少林危難關頭出手化解兩家恩怨,讓一場武林浩劫也在招式轉換中消弭于無形。掃地僧這一角色,成爲了很多人對身懷絕技卻大隱隱于市的人的代稱,但大部分都是濫用。
巫先生當得起這個稱呼,她孤身海外多年,一生無欲無求,只爲了能夠享受到鋼琴藝術的魅力,爲數不多的時候出現在公衆場合,讓衆生感受到音樂和堅守的魅力,然後悄悄離去,倒在了自己最心愛的鋼琴側畔。她靈動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中跳躍的時候,有如從藏經閣角落中淡淡出現的掃地僧,拿著掃帚輕輕劃過地面,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淩亂的經書都恢複原位。藝術之美,無外乎此了吧。金庸先生以掃地僧的角色奇峰突起,維護了少林寺的清譽和武學權威。巫漪麗先生用自己畢生的鋼琴情緣,讓我們意識到了這個喧囂的世界還有一份安靜。
去年仲秋,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國故去,今年暮春,鋼琴演奏家巫漪麗遠行,兩位在《梁祝》傳播史上起著樞紐作用的大師如果相遇在天堂,定會合奏一曲最華美的《梁祝》吧,只是你我皆無緣聆聽了。
□何殊我(評論人)
新京報編輯 吳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