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評約翰·哈芬登著《威廉·燕蔔荪傳》第一卷:某種複雜的意義
趙 毅 衡
書 籍 簡 介
作者:[英]約翰·哈芬登
譯者:張劍、王偉濱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9
ISBN:9787220121241
說創作,說理論,威廉·燕蔔荪(William Empson)都是英美現代文學史上少不了的。他生來是一個特立獨行不黨不群的人物。長期遠離英國與歐美的“文化主流”,與中國共命運,更爲他的生涯平添了傳奇色彩。燕蔔荪著作極多,但很少寫到自己的經曆。關于燕蔔荪的若幹傳記,不得不圍繞他的理論展開,都是專業論著。關于他生平的零星記載,只是散見于各種人物的回憶。奇怪的是,關于他在中國的長期經曆,很少見到他昔日中國同事學生有所回憶。本文不長,收集材料卻耗盡了多年的耐心。燕蔔荪晚年爲先他謝世的朋友寫了一些文字,說到一些個人的交往。他的這些文字常發表在“小刊物”,甚至圖書館都不收藏的學生刊物上,從未結集—這倒是燕蔔荪的一貫大師作風,對發表的刊物等級毫不在乎。近日巫甯坤先生來英,帶來他的回憶,也帶來母校南京大學已故趙瑞蕻教授的紀念文字。他們都是昔日西南聯大的學生。燕蔔荪這個人物的形象,終于在我頭腦中生動起來。燕蔔荪十九歲進入劍橋,主修數學,兩年後得到學位考試第一名。此時突然改攻文學,兩年後的一九二九年不僅得到文學學位考試榮譽第一,而且寫出他的成名作《複義七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成爲英美新批評派轟動性的開場。那時他才二十三歲,已經是全國聞名的劍橋才子、劍橋文學社刊物 Granta 的台柱,前途可謂光芒萬丈。他的指導教師瑞恰慈後來回憶說,燕蔔荪當時做他的學生,按劍橋的面授(tutoring)慣例,一星期來見他一次,不久就拿來一首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提出許多“合理”的解讀,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裏變出一個又一個兔子,最後他問:“任何詩都能這麽讀,對嗎?”瑞恰慈對他說“那麽你動手做吧”。兩星期之後,燕蔔荪就拿出了三萬多字的打字手稿,一年後《複義七型》出版,那時燕蔔荪碩士學位尚未到手。
複義(ambiguity),又譯晦澀,或稱朦胧。詩究竟是否應當意義清晰,不出歧解,一向是文學界爭論之事。《複義七型》之所以震動文壇,是因爲此書分析了兩百多段名家作品,證明晦澀不僅是文學語言的特點(這點早就有許多人指出),而且是文學語言美感和力量之所在。自此書出版,詩能否多義,應否多義,此後已不必再爭。當然,詩可以或應當晦澀到什麽地步,仍是一個問題。燕蔔荪一本書改變了整個現代詩的曆史,甚至于有理論家認爲現代詩應分成“前燕蔔荪時期”與“後燕蔔荪時期”。此書也開創了新批評派的“細讀”(close reading)批評範例,一直到今天,英美大學的文學系,依然鼓勵學生作細讀分析。由瑞恰慈全力推薦,劍橋給燕蔔荪一筆獎金進行深造。次年,正當瑞恰慈在北京任教時,劍橋校方因爲在燕蔔荪抽屜裏發現了避孕套,取消其教師資格。此事使瑞恰慈極爲震怒,但抗議無效。瑞恰慈只能勸燕蔔荪到遠東來,到他曾經短期任教的東京文理大學。燕蔔荪在東京整整四年,一九三四年才回英國。遠東之行,不僅讓他”避過風頭”,而且使他習慣了遠離充滿虛僞道德的歐洲文明中心。
在英國,燕蔔荪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以及另一本名著《田園詩的幾種形式》(Some Versions of Pastoral)。兩本書都令文學界刮目相看,證明他不是靠小聰明一次成名的懶散才子。他率先把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分析與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結合,證明田園詩這種中世紀的想象範式,在複雜的現代,可以被襲用,效果是複雜與單純之間戲劇性沖突。這樣,他就跳出了新批評的狹窄形式論。
在日本時,他已經開始寫一本新作《佛的諸相》(TheFace of the Buddha),這是燕蔔荪唯一一本關于東方的書。燕蔔荪對佛教著迷,原因是他的強烈反基督教立場 :“佛教比基督教強的地方,是它擺脫了新石器時代留下的人祭犧牲狂熱。”應當說,這是一個極爲出色的見解。可惜此書手稿在戰時失落,不然將是一部比較文化研究超凡絕俗的著作。
一九三七年,燕蔔荪回到東方,想完成此書。但日本的軍國主義狂熱,已經使燕蔔荪這樣不過問政治的學者都難以忍受。燕蔔荪決定舍日本而取中國,到北京大學任教。他到達北京,正好落入七七事變後的圍城。平津諸校南遷,燕蔔荪與瑞恰慈夫婦由海路南下到香港,隨即趕到長沙加入西南聯大。爲躲避轟炸,西南聯大在長沙西南二百裏的南嶽村複課。三年級修的“莎士比亞”課連書本都沒有。燕蔔荪上課,憑記憶在黑板上默寫了整出《麥克白》,一時傳爲佳話。據巫甯坤回憶,是整部《哈姆雷特》。據趙瑞蕻回憶,是“整段整段《奧賽羅》,還有喬叟和斯賓塞”。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 :在長沙時期,燕蔔荪上課,的確只能憑記憶。趙瑞蕻先生說戰事倥偬之中,上燕蔔荪的課,讓人恍然覺得如身臨秦火之後,天下無書,儒士只能靠整部背誦經書授徒。燕蔔荪成爲西南聯大傳奇人物,還因爲他的詩人風度 :極端不修邊幅,而且好酒貪杯。有一夜倒上床時,把眼鏡放在皮鞋裏,第二天踩碎了一片,只好“半壁江山,堅持抗戰”。
由于他上課精彩,燕蔔荪與聞一多、吳宓、馮友蘭一樣,成爲課前學生必然演出搶座位鬧劇的熱門教授。聯大繼續南撤到昆明,燕蔔荪跟著長途跋涉。在昆明,依然幾乎無書,燕蔔荪曾南下新加坡解決書籍問題。回到昆明,發現飯堂剛被炸毀,幾乎餓飯。
燕蔔荪後來回憶說,如此的流亡大學,可能西方人認爲不夠水准。然而,他用他的親身觀察作證,理論物理教授的學術水准很先進,農學院收集研究了兩千種小麥,最沉重難搬的工學院設備,都比香港大學強。純科學研究也很受重視,流落到雲南,社會人類學者反而興高采烈。而他的課,“讓學生爲玄學派詩人唐恩瞠目結舌,肯定是戰時的絕妙職業”。
趙瑞蕻教授回憶說,在昆明時,西南聯大到了鼎盛時期。當時外文系開一門“歐洲名著選讀”,由十幾位教授,各以一堂課講一本書。師資陣容如此強大,恐怕在中國教育史上,空前絕後。而燕蔔荪貢獻的,是講《堂吉诃德》。就燕蔔荪對複雜意義的偏好而言,此書的確是最佳選擇。而西南聯大兩年,也給燕蔔荪留下最美好的記憶。他在文章《戰時大學》中問道 :“你能想象牛津與劍橋搬到英格蘭西北僻鄉,合並成一個學校,而不爭不吵?”中國知識分子的敬業合作精神,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我記得聽已故的王佐良教授說,西南聯大給他的最深印象,是從來沒有爲“權位”(placement)爭吵,足以印證燕蔔荪的觀察。可惜,一九三九年,歐洲戰事開始,燕蔔荪坐不住了,趕回英國。他向聯大校方“因戰事請長假”,暫時離開,還算這個大學的人。
在英國,燕蔔荪進入 BBC 廣播電台工作。一九四一年起,207繼奧威爾任中國部主編,該年他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詩集《風暴將至》(The Gathering Storm)。戰後,一九四七年,燕蔔荪已婚並有兩個兒子,全家遠途“回到”北京。在中國,孩子們堅持上本地小學,幾年後小兒子雅可只會漢語,不會英語了。
當時形式分析的“新批評”學派風靡英美大學。芝加哥大學的克蘭(R. S. Crane)、奧爾森(Elder Olson)等教授,主張與新批評不同,形成“新亞裏士多德學派”,雙方激烈爭論。當時新批評的幾位主將在耶魯任教,因此,這場爭論,文學史上又稱“芝加哥—耶魯之爭”。新批評主張一切從文本分析出發,而芝加哥學派認爲這是“批評一元論”,他們認爲“體裁”等文本間的關系,是決定如何解讀任何作品的先行條件。
過了半個世紀,現在回顧,芝加哥大學的這批學者,觀點是對的。把《莊子》當作哲學還是文學,把《水經注》當作地理還是文學,讀起來大不相同—不可能有脫離“體裁規定性”的閱讀。但是當時,新批評如日中天,我可以想象新批評主將燕蔔荪的親炙弟子穆旦,在芝大面臨的猶疑。巫甯坤回憶說,一九五〇年他回到北京,見到當時尚在京的燕蔔荪。他剛在芝大學過奧爾森指名批判他的長文,希望聽聽燕蔔荪的意見,燕蔔荪只說了一句“沒聽說過這個人”,就掃蕩一淨,何等幹脆!
不巧的是,抗戰後燕蔔荪又逢上中國的另一次戰爭。燕蔔荪能在如此環境中保持幽默感,真是不容易。一九四八年,新批評派的基地美國肯庸學院舉行討論會,邀請燕蔔荪夫婦參加。燕蔔荪一生難得參加國際學術會議,這次是遠飛而去。那時買機票已是大難事,“用支票不行,銀行過賬一天,錢又不對了。所以我們扛了一大提包的大額票子到航空公司,四個職員點了一天,黃昏時終于明白還少兩百萬,趕快去銀行提出補上。最後打字的紙,比同樣大小的錢稍貴些”。
在如此氣氛中,燕蔔荪留下與北大師生一起“迎接解放”。甚至朝鮮戰爭爆發,志願軍已與英軍在朝鮮對陣,燕蔔荪也不願意離開。一直到一九五二年,只是因爲中方無意延訂合同,他才很不情願地回到英國。
燕蔔荪第二次在中國期間,寫成了他自認爲一生最重要的著作《複雜詞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Complex Words)。此書極具野心,試圖一舉解決語言學與社會學的結合問題。他指出,一個社會解決實際問題的方式,主要靠對詞彙的理解,這比公開聲明的教義之類重要得多。而社會的發展,也就是詞彙理解的發展。應當說,這是早于福柯二十年提出了福柯思想的基本命題。可惜,此書寫得過于深奧,實在難懂。而且英美思想界,當時還沒有接受此理論的氛圍。不過此書之難,也挽救了它 :手稿托一個英國朋友帶出中國,在海關被扣。幾個翻譯研究了大半天,也沒有弄懂究竟內容是否反動,最後發還,一九五一年,在倫敦出版。
燕蔔荪回英後,在一個較小的大學謝菲爾德大學任教二十多年,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離開。我想燕蔔荪的劍橋經驗,以及他的個性,使他永遠不願意進入英國的主流大學。如果不能遠避到中國,就只好去外省大學。他不是理想主義色彩很強的人,盡一切可能遠離政治。因此,二戰期間BBC 的對華廣播工作,使他極不舒服,戰爭一結束就趕快離開。對他來說,保持心智的獨立,是最重要的。英國一流大學中的學術地位名聲,根本落不進他的視線之內,無怪乎他的幾本著作,都是孤標一格,學術上分量很重,極難讀,卻絕無學究氣。
因爲同情中國革命,燕蔔荪在英國被公認爲左派,卻在一九七九年受封爲爵士。近年由于弗蘭克·克默德(FrankKermode)、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等英美批評界領袖的傾心推崇,燕蔔荪曆史地位更高。克摩德贊賞燕蔔荪的詩“字謎般複雜”,布魯姆認爲燕蔔荪之偉大,在于其理論與其人品一樣“精怪”(eccentricity)。
寫詩時,燕蔔荪可以說惜墨如金。一九五五年出版的《詩合集》(Collected Poems),總共四十首,大部分是早年之作。他的詩可以說是他的理論的延續,寓意多重,晦澀難懂,在英國現代文學史上獨成一家。他的詩風,對他的西南聯大學生輩詩人如穆旦等人,明顯有極大影響 ;與他的同事,如卞之琳,互相得益甚多,至于中國的英美文學學者,幾乎一代人全受到過他的教益。
燕蔔荪寫到中國的詩有五首。其中《中國》(“龍孵化出毒蛇……”)一詩,象征綿密,實際上在比較中日兩種文化。《南嶽之秋》是燕蔔荪唯一一首長詩,有四百多行,是在談戰爭中的西南聯大,寫得從容輕快。全詩娓娓而談,似乎是與中國同事飲酒聊天,只是思想跳躍極快。“確實,我奔跑,我逃亡,帶著希望,帶著信任。”說到南嶽,“對佛是神聖的。山自己就是神,騎坐在兩個命運上”。看著巍然崇山,他說想起葉慈詩句 :“靈魂記得它的孤獨,在許多搖籃中顫抖。”燕蔔荪堅信的是,中國將在此搖籃中獲得新生。燕蔔荪自四十年代起,就不再寫詩,只是偶然落筆。一九五二年離開中國前,寫了一首《中國謠曲》,起頭是“他見過了香香姑娘,正要回遊擊隊上”,以《王貴與李香香》起意。但香香的告別,竟是元俚曲“捏一個泥人”的反複變化延伸,寫得纏綿明朗,讀來是本色民歌。寫詩時,燕蔔森是個妙人。
一九八三年九月,巫甯坤教授有機會到英國訪問七十八歲高齡已經退休的燕蔔荪,兩人細說聯大北大同事別後的坎坷生平,感慨萬端。巫甯坤邀請燕蔔荪重訪北京,而且“不必演講”,不料燕蔔荪回答說 :“我喜歡演講!”可惜,這個在中國演講了半輩子的二十世紀大學者,第二年就去世了,沒有像他的老師瑞恰慈那樣,有在中國作最後一輪演講的機會。這是燕蔔荪的遺憾,更是中國學界—例如當時正在研究燕蔔荪的我—極大的遺憾。
(本文許多轶事,是聽王佐良、卞之琳、巫甯坤等前輩“閑談”所得,無法加注,卻信實。)
本文原載于《符號學論壇》
編輯︱王孔
視覺 | 歐陽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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