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e),英國20世紀最著名的間諜小說家。
《鴿子隧道》
作者:(英)約翰·勒卡雷
譯者:文澤爾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7月
勒卡雷代表作《柏林諜影》改編的電影。
“間諜生涯與小說寫作其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者都要隨時准備好去窺視人類的罪過,以及通往背叛的種種途徑。”《鴿子隧道》是英國國寶級小說家勒卡雷的唯一回憶錄,記下了他人生中近四十個刻骨銘心的片段。在這本書裏,有兩個勒卡雷,一個是作爲間諜小說作家的他,他寫軍情五處、軍情六處,就像是托爾金寫中洲世界;另一個是才華橫溢的當代小說家,搜尋著出逃的自我。
勒卡雷的最後一道防線
《鴿子隧道》中,勒卡雷就像度過了保密禁言期限,把那些快要被遺忘的秘密一股腦全倒了出來。他年輕時,曾在奧地利軍營查詢過捷克難民,也在安全屋審問過有意投誠者——這其中免不了有個把雙面間諜。他接受過MI6訓練課程,在類似他小說中虛構的“沙拉特”那種地方。雖然他說自己只是在那“學會了一身我從來都不需要,也很快就會忘光”的本事,可訓練原本就是要讓人養成某種習慣,難以察覺地融化在受訓者身上,成爲他行爲方式一部分。也就是說,忘光了就對了。
我們讀勒卡雷小說,熟悉他那種吞吞吐吐的敘述方式:時間和空間的不斷跳轉,被立場、知識和個人處境所限制和歪曲的間接引語,時常用充滿戲劇感的動作來蒙蔽讀者。頗具反諷意味地運用各種情報界行話和情報界人士那種裝腔作勢,而他的敘述意圖也總是那麽讓人捉摸不定。他一定是從往昔審訊室內那些被審問對象的陳述方式中學到了什麽。或者,“沙拉特”反審訊課程想必早就教會了他如何在不得已情況下,一步步退讓妥協,把真實情報當成某種配料,精打細算地一點一點吐露給審訊官,虛構大量假情報,自成體系,用來保護最重要的秘密,守住最後一道防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
勒卡雷的最後一道防線,是他的人。那些在他一生中、以各種方式與他發生(或好或壞)關系的那些人們。
他想保護他們的秘密,這幾乎成了他的道德。他小說中最差勁的角色,比如海頓,差勁就差勁在出賣了自己人,出賣了朋友和同事。就像海頓的那位原型人物,金·菲爾比,二十世紀最著名的間諜和叛徒。勒卡雷甚至可以理解他的背叛動機、某種程度上同情他的意識形態,但卻仍然鄙視他,因爲他的叛逃,暴露了全球幾百名英國間諜,全都是他的同事和朋友,他的人。他使這些人不得不從原來生活方式中逃跑,讓他們被抓捕、被暗殺。因爲絕不同情菲爾比,勒卡雷甚至不惜與他仰慕已久的小說家格林反目。
尼古拉斯·艾略特,菲爾比在軍情六處的同事和知己,《鴿子隧道》用一個章節記錄了勒卡雷和他的交往。勒卡雷顯然不怎麽喜歡他的伊頓公學風格。況且,艾略特也是勒卡雷在小說中反複挖苦諷刺的“圓場”頂樓人士。但到最後,勒卡雷卻給了此人高度評價。因爲——正如那一章標題,艾略特是“兄弟的守護者”,菲爾比從暴露到後來公開叛逃,整個過程中艾略特從未說過一句有損于他的話。勒卡雷懷疑此人說的一切,認爲那些都是情報界所謂掩護故事(cover story)。但勒卡雷在給那本《朋友中的間諜》一書(《鴿子隧道》中提到過這本書)寫的序中說:菲爾比用掩護故事欺騙敵人,艾略特只是欺騙他自己。只不過,大家都知道,菲爾比的敵人正是他的同事和朋友。
冷戰的法則:每個人都有第二個動機
勒卡雷是最理解冷戰時代的小說家,他說:冷戰的第一條法則是,沒有任何事情看起來是表面的樣子。每個人都有第二個動機,也許還會有第三個。他當過間諜,作爲冷戰武士觀察過陣地最前沿。他寫了一部又一部小說,深入研究每個人物的動機,他越來越懷疑那些貌似堅定的立場、振振有詞的觀點。到最後他確認,唯一需要保衛的價值,是對人的忠誠。
《鴿子隧道》用碎片式的回憶,記錄了與勒卡雷寫作和生活發生重要聯系的各色人物。它們並不按照時間線排列,更像是一場漫長審訊中不斷從記憶深處浮現的各種生動場景。就像《鍋匠 裁縫 士兵 間諜》中綿延了四個章節(5-8)的那場問詢。受審者塔爾對史邁利一點點吐露真相,時間地點常常有些混淆,需要隨時校正。說者時不時沉迷在生動細節中——實在太生動了,敘述因而失去了焦點。需要老練仔細,十分了解背景知識(就像史邁利本人),才能捕捉到重要信息。
這些人物很多都在他的小說中以各種方式現身過。土耳其人穆拉特·庫爾納茲,在關塔那摩美軍監獄住了五年,忍受了各種電刑水刑,最後發現他其實跟恐怖組織沒有任何關系。《頭號罪犯》中梅利克就是這樣的人。這部小說中另一個角色,夢想成爲醫生的車臣難民伊薩,他是勒卡雷從一名捷克電影演員身上發現的。那個捷克演員成就卓著,但他十分奇怪,滿懷希望移民倫敦,打算此後不再演戲,轉而學醫。勒卡雷在金邊結識了勇敢的女人伊維特,她後來進入了那部《永恒園丁》。而史邁利三部曲裏成天樂呵呵的外勤間諜傑裏·威斯特貝,要比他真實對應的人物彼得·西姆斯甚至更早來到勒卡雷世界中。勒卡雷先創造了那位小說中人,隨後又在新加坡來福士酒店撞見了真身,他一看到他,就知道是威斯特貝本人來了。
騙子、幻想家,偶爾也是囚犯
勒卡雷世界中最生氣勃勃的女人,《小鼓女》中的查莉,她的原型就像她在小說中一樣,也是個女演員,那是勒卡雷的同父異母妹妹夏洛特。夏洛特是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成員,演過電視劇。她是一名極左派政治激進分子。查莉在小說中接受以色列情報機關訓練。他們試圖從內心深處改造她,讓她同情、從思想上接近、最終加入伊斯蘭恐怖組織,終于把她培養成一個雙面間諜。這項訓練,不僅針對查莉,實際上也針對勒卡雷本人。因爲作者在研究人物過程中,不斷地接近巴勒斯坦激進運動。《鴿子隧道》中與此相關四節,被命名爲“實景劇場”。這舞台術語來自《小鼓女》中的約瑟夫,查莉的招募人和訓練員。約瑟夫想讓查莉在另一個真實世界中扮演另一個查莉,那個真實世界對查莉,就相當于一個實景劇場。在約瑟夫指導下,查莉把演技提升到全新高度,她變得越發光彩照人,熱情洋溢,而她的內心也因這場表演變得越來越複雜深刻。
就像查莉的實景劇場,勒卡雷在自己的實景劇場中,也見到了一些人物,與他們交往,敞開懷抱接納他們的想法,讓他們攪亂自己的內心世界,讓自己的想法和立場變得越來越複雜。他們,包括阿拉法特、巴勒斯坦軍事指揮官薩拉赫·塔馬利、一群群法塔赫戰士、投身巴勒斯坦恐怖組織的德國女激進分子碧姬、以色列女監獄長考夫曼少校、猶太明星電視人邁克爾·阿爾金斯(他秘密加入追捕納粹分子地下組織)、總是出沒于貝魯特最危險地方的戰地記者老莫。這些人物分裂了勒卡雷的情感立場,也讓小鼓女查莉變得既反對恐怖主義的暴力,又沉醉于恐怖主義的激情,她忠實地爲以色列特工服務,扮演他們的敵人,且因扮演而同情那些敵人。
龍尼,勒卡雷的父親,騙子、幻想家,偶爾也是囚犯。他和他周圍那夥人,給勒卡雷的小說提供了各種角色。勒卡雷在龍尼那兒,看到過當時最好的律師、影視運動明星、倫敦地下犯罪團夥大佬。但龍尼遺産最有價值的部分,按照勒卡雷自己的想法,是給了他成爲一個小說家至關重要的初級訓練。龍尼一生從事商業欺詐活動,勒卡雷認爲,這一切歸根結底是因爲,龍尼總是幻想著過上其他形式的生活。小說家不就是要去想象他人的生活嗎?龍尼喜歡危機重重的生活,龍尼擅長表演、對語言十分敏感、常常在觀衆面前作華麗演說,龍尼熱衷于操控他人,龍尼僅靠想象就能勾畫動人藍圖。這些禀賦在現實生活中,可能會帶來很多麻煩,但把它們轉贈給一位小說家,那就成了一筆寶貴財富。格林說童年是一個作家在寫作上的信用卡余額,勒卡雷覺得在這個方面,他生來就是個百萬富翁。
《鴿子隧道》的人物,常常出現在某個清晰生動的戲劇性場景中,好像聚光燈下的舞台,焦點集中在此時此刻,人物背景即便稍微提及,看起來也無關緊要。對于勒卡雷,這個人物最有意義、最值得保存在記憶中的,正是在這座舞台上這一刻的表演。在勒卡雷看來,一個人的道德或不道德,一個人的勇氣和怯懦,一個人的熱情和冷漠,只是在那戲劇性的一刻,才會暴露無遺。在這場戲中,他們的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他們說出的一句話,他們輕易做出的一項選擇,他們不由自主表現出來的一種人性缺陷,全都成爲勒卡雷小說和人生的一部分。□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