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羅家乾在廣州主持線下演出。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羅家乾在演出。
12月6日,在西安演出的李亞同觀衆互動。
12月18日,李亞在南京一家劇場演出。
5年來,李亞常琢磨一件事:如何讓人笑。
他把生活裏各種觀察記錄在手機裏,按數字序號標記,做段子素材。脫口秀演出時,他希望觀衆每10秒大笑一次。
“笑”是廣州這座城市夜晚很多年輕人尋找的密碼。有人坐1小時地鐵來聽一場脫口秀。有人白天當律師、程序員,晚上來說脫口秀。有的白領剛講完脫口秀,蹲牆邊就寫老板催著馬上要交的PPT。
“笑”正在傳染,2017年,有4萬人開始學習單口喜劇,600人成爲職業脫口秀喜劇演員,越來越多年輕人登上這個舞台。
在李亞眼裏,脫口秀的舞台像一個日記本,記錄著他生活中微小的情緒。他講被租房中介騙、被父母催婚、被朋友圈的朋友要求“侃一侃”。朋友們總結他的表演是“觀察式喜劇”。全職做脫口秀演員前,李亞賣過保險,幹過互聯網,創業失敗。
“只有在舞台上,我的頭頂是可以發光的。”這個29歲的年輕人說。
1
2015年,李亞第一次在豆瓣看到深圳一俱樂部招募脫口秀演員,才知道這是個職業。
那會,他剛從一家保險公司離職。在職兩個月,他一份保險沒賣出去。父母又安排他去佛山親戚家的家具廠,他每天幫著打雜,覺得沒什麽意思,跟父母說要去深圳玩。後來得知他在講脫口秀,父親以爲他在說相聲。
當時,脫口秀很小衆,他加入的俱樂部只有十幾個演員,大家來的目的不一,有的爲脫單,有的爲推銷保險。那時,線下演出很少,觀衆常常十幾個人,演員們要四處拉朋友來捧場。
如今,想聽笑話的人越來越多。28歲的羅家乾創辦廣州一家俱樂部才3個月,近100個座席的劇場常常爆滿。
此前,他從事過很多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園林施工員,在工地上和工人同吃、睡板房,有時趕工期,一天要幹18個小時,身心俱疲。
辭職後他運營過淘寶店,又去房地産公司幹銷售。賣房子競爭激烈,經理讓他跟其他組的同事搶客戶,他不喜歡這種“勾心鬥角”的氛圍,又辭職了。
他想找總經理助理的工作,覺得這個職位只需要“服務于一個人”,兩個多月,面了兩百多家,幾乎把廣州所有招聘總經理助理的公司的門敲遍了。
他是大專學曆,很多公司招聘學曆要碩士生,瞧不上他,他也瞧不上對方,不少公司寫著招聘總經理助理,實際招銷售員。打算放棄時,他等來一份創業公司的offer,一個月能掙3萬多元,可疫情來了,月薪銳減到2000多元。
疫情後,《脫口秀大會》第三季熱播,行業向好,他辭職後創辦俱樂部,一個人找場地、買音響、搭建舞台,女朋友幫他運營售票。
他算是這個行業的老演員。從2017年年末,他就開始兼職講開放麥,沒有人過問學曆、年齡,只要想講,都可以上台打磨段子,只是沒有收入。而且來去自由,他誰也不用巴結,這家俱樂部不接受,還可以去另一家。
在羅家乾看來,演員們喜歡脫口秀,是因爲這裏能展現最真實的一面,“當我把這5分鍾的舞台交給你,沒有人會對你加以遏制,無論你講什麽,大家最多不給你反應,不會沖上來罵你。”
這裏的演員們幾乎都有主業,他們晚上講脫口秀,白天又做回公務員、律師、學生、新媒體運營等。
90後王宇飛在一家事業單位工作,來講脫口秀是因爲他喜歡文藝,想找個“能發揮自己才華”的副業,給生活一點“調劑”。他喜歡寫小說,看電影、話劇,但在單位,他感覺自己只是龐大系統裏的一顆螺絲釘,“在響應一些指令”。
單位同事不知道他在講脫口秀。每次上台前半小時,他將手機調成飛行模式。他新開了一個微信號,只有三十幾人能看到這個朋友圈,他發自己演出的照片,讀書的感悟,那是另一個自己。
2
逗笑別人不容易。
羅家乾表示,至今還沒掌握讓別人笑的竅門。生活中,他看到什麽都想寫段子,看到有家長在公交讓孩子等車時做作業,他調侃那位媽媽,別讓孩子吃飯、睡覺,這樣下去,不用3天,孩子不單單可以成才,還能成仙。
看到朋友圈做抵押貸款的人,他說那些人沒人性,讓別人抵押辛苦了一輩子買的房,轉頭調侃自己,連房子都沒有。
多數時候,他把這些講出來時,觀衆笑聲不太響亮,他覺得是自己技巧不夠。
王宇飛也在琢磨怎麽讓觀衆笑,他第一個段子講自己夢到了郭德綱,夢裏他拜郭德綱爲師,但郭德綱說他嗓子不好,吃不了這碗飯,爲了證明嗓子好,他開始唱被戲稱爲“恐怖童謠”的《小白船》,郭德綱便收了他。但講完現場很安靜。
覺得嶽雲鵬用河南話模仿泰坦尼克號的傑克和露絲有意思,他也模仿郭靖和黃蓉用河南話對話,教觀衆講河南話“帶勁”“弄啥嘞”“龜孫”,觀衆也不笑。
李亞知道這種絞進腦汁逗觀衆笑的感覺。一天,他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想法,如果自己能用英語從1數到1萬,不就代表自己能說1萬個英語單詞?他由此構思出一個場景,講自己去公司面試,說能掌握一萬個英語詞彙,面試官不信。于是,他開始從1數起,一直數到1萬。在台上,他一會充當面試官,一會充當面試者,把觀衆逗樂了。
那時演員們講的段子大多是編的,李亞在俱樂部比賽中獲得第二名,有觀衆給他送花、手表,還有女孩向他表白。
直到一個老演員說他表演不真誠,說他很多段子太假,像講1萬個英語單詞的段子,生活中,一個人去面試不會這麽說,建議他講一些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說虛構的段子很難給觀衆留下深刻印象,靈感多昙花一現,創作也不容易長久。
那之後,李亞開始從生活中找靈感。發現男廁所裏常貼著黃色廣告,他問同台演出的女演員們女廁所貼什麽廣告,有說代孕的、代考四六級的,還有說科目二包過的。起初,這幾個答案都在舞台上講過,他發現講科目二包過時笑聲最多,最後只保留這一點。
一次坐飛機遇到有推銷員賣皮帶,他覺得這個群體有趣,在舞台上虛構了綠皮火車推銷員“現場版的電視購物”,“各位親愛的旅客,看這裏,今天跟大家帶來一款神奇的産品,一條皮帶……”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話筒線當成皮帶,扭動起來,滑稽的樣子把現場觀衆都逗樂了。
“這是西藏牦牛皮,西藏海軍用的。”剛說完,他停了下來,聳了聳肩,擺手說,“我也不知道西藏有沒有海軍。”笑聲響起,他語速越來越快,調侃推銷員是“賣藝的”,表演值9.8元,皮帶是免費送的,而對他們推銷的牦牛皮皮帶、鹿茸貼膏、犀牛角梳子,李亞笑稱他們“把國家保護動物湊齊了”。
3
講的段子越多,李亞越意識到好段子要接地氣。
一次,李亞在電商平台搜索一次汽車配件後,被頻繁推送此類商品。對此反感的他于是虛構了一個對抗大數據的段子,他講自己不小心搜索了一個花圈,平台開始給他推送棺材、壽衣,“我的購買主頁點進去像個靈堂”,他決定反抗,上午搜需要激烈運動的滑板、球鞋,下午搜殘疾人用的輪椅、假肢,結果,平台“被他逼瘋了”,開始給他推送治療精神的藥物。
這個段子每次講起,總笑聲一片。
他還吐槽朋友圈裏總有人讓他點贊,還有的阿姨給他發文章鏈接,不是幫兒子投一票,就是幫忙“砍一刀”。
幹過保險的他也講保險業。他吐槽保險推銷員的無孔不入,“剛入行時,經理跟我說,賣保險要從身邊人下手,我聽經理的話,努力了兩個月,最後還是被開除了。”他停頓了幾秒後抛梗,“原因是,我多次向同事推銷保險。”
他跟觀衆調侃,那會兒每晚自我打氣,對著鏡子問,你到底想不想成功,多問幾次,就不想成功了。賣保險那會,他不用坐班,但每天早上要去公司開早會,開會完再唱歌跳舞,接受主管激情四射的鼓勵和打氣。
李亞發現,這幾年,主動推銷保險的越來越少,行業在進步,他意識到自己入行時正處在保險業的“野蠻生長期”。隨著吐槽保險的段子越來越多,他被邀請去保險公司講近20分鍾的專場,令他驚訝的是,沒有人感到被冒犯,現場笑聲不斷。
他反思,以前自己的段子看不出個人態度。現在,他很多段子透露著對社會的觀察,個人態度更加鮮明。
他吐槽房屋租賃虛假廣告,“很多空屋子寫著交通便利,拎包入住,我包拿來了,床在哪裏?我睡在包裏嗎?”“我問中介不是帶冰箱洗衣機嗎,他說是呀,你沒帶嗎?我說我帶了,在包裏。”
這也取材于他5年的租房經曆。剛來深圳講脫口秀時,演出沒有收入,他租住在城中村。租賃廣告上顯示有床、沙發,“拎包入住”,但他去之後發現房子裏一件家具也沒有。下雨時,房頂總滴水,他拿盆來接。還有一次,上午剛交定金,下午就聯系不上中介了。還有的中介跟他說房子帶陽台,到了一看,陽台只夠放下一台洗衣機。中介口中“交通便利”的房子實際距地鐵站很遠,步行近20分鍾。
4
王宇飛留意身邊的演員,發現很多人喜歡講相親的話題。這是脫口秀的一個母題。
周韻妍是一名“大齡單身編劇”,她講跟一個“媽寶男”相親,男生的媽媽問她,你怎麽不加我兒子微信,“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女孩要主動一點,來,我教你。”約會時,她跟坐在副駕駛的男生媽媽聊了一路。
說起這些時,總有人笑。她最後調侃自己想要愛情“純粹一點”,“等我的工作和個性都穩定成熟後,希望有個男孩子,他幹淨、爽朗,帶著一朵鮮花出現在我面前說,阿姨,我不想努力了。”不少觀衆拍手鼓掌,笑聲更響了。
作爲30歲的單身女性,她理解這個話題爲何受歡迎,很多人和她一樣被催婚困擾。她27歲時,父母開始催她談戀愛,“隔幾天就給介紹一個”。她工作出色,漲了工資,跟父母分享,但他們只問她有沒有去約會。周韻妍跟媽媽說:“你養我就是爲了看我出嫁”。
去年端午節,媽媽生了一場大病,她忙前忙後。她試圖去理解父母的婚戀觀:媽媽沒讀過多少書,十幾歲與做技術工人的爸爸相識,步入婚姻,這改變了媽媽的命運,她享受到婚姻的幸福,對女性生活的理解自然是結婚生子才能幸福。而爸爸希望她未來有個孩子照顧她,認爲超過30歲生子危險。父母大半生漂泊,也沒有自己的房子,更希望她穩定下來。
這麽一想,她決定爲父母買套房,“如果能讓父母感覺到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甚至能照顧好他們,他們就不會那麽擔心。”房子買在廣州周邊一個海邊縣城的旅遊區,選位置、談價錢、裝修都是她一人操辦,房子後面就能看到山,還可以泡溫泉,很適合養老。她還把媽媽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媽媽在閨蜜群比那些帶孫子的阿姨還有面子。
這之後,雖然她感覺到父母仍有擔心,但他們不再催她相親。她覺得自己變成熟了,知道站在父母角度理解他們。
以前,李亞也覺得和父母存在代溝。他寫過很多關于媽媽的段子,其中一條是吐槽媽媽的朋友圈,文章標題是“五億人都轉瘋了,你值得收藏”,“讀到第五句你流淚了”那種。
有一次,媽媽花費幾千元買了一個號稱“能治療睡眠”的枕頭。以前,看到家裏微信群的長輩們發傳播“僞科學”的文章,他會澄清這是虛假信息,並向微信平台舉報,但發現無濟于事,還有人發。他感覺父母那一輩更相信權威,看到文章裏有名人或電視台的字眼天然信任,不懂分辨真假,他試圖理解他們,“這30年變化太快,他們一下步入互聯網時代,還無法跟上年輕人的腳步”。
他曾吐槽媽媽生活中“不管做什麽事都要照顧所有人的情緒”。有一次,他建了一個家族微信群,起名“深夜家中坐,說著遠行人”,被媽媽改成“相親相愛一家人”。他模仿媽媽國慶節跟親戚朋友發微信祝福,發語音前要把所有親戚名字念一遍,“等發完國慶節都過去了”。
一個好笑的段子是他講自己不肯給長輩打電話,媽媽只好自己撥電話號碼。剛寒暄幾句,媽媽對著電話那頭說,對了,李亞回來了,他想跟你說兩句,又把電話給了他。他只好硬著頭皮跟長輩寒暄,“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在台上調侃。
他曾以爲父母太重視血緣關系,但發現自己隨著長大也更需要親情。有親戚來深圳,從老家帶給他喜歡吃的鹹菜,讓他覺得很溫暖,家族有人結婚,一家人坐一起吃飯聊天,他覺得很熱鬧。以前,他不太愛聯系親戚,現在有親戚生病,他會主動打電話問好。
5
在郗藝鵬看來,段子背後反映的是年輕人對社會問題的看法和態度。他在新加坡讀書,希望借脫口秀了解年輕人的社會心態。
在廣州看了十幾場開放麥表演,郗藝鵬發現演員愛自嘲,段子多集中在找不到對象、買不到房子、被老板壓榨等內容,他認爲脫口秀爲演員提供了自我表達的平台,而對觀衆而言,線下演出爲他們提供社交場所,給他們帶來“群體的感受”。他見過不少觀衆不止一次來聽開放麥。
羅家乾的俱樂部觀衆幾乎都是年輕人。他將演出場地設在越秀區一家年輕人常愛打卡的網紅酒吧裏,還有一個設在市中心一家圓形劇場式的私人影院,那裏是全廣州最繁華的地段,房價十二三萬元1平方米。根據演員質量,俱樂部票價分爲29元、68元、78元三檔,很多觀衆都在劇場附近寫字樓上班。
張娴娴(化名)來俱樂部看過4次演出,她感覺很解壓。聽脫口秀的一個半小時幾乎是她一周笑得最多的時候。她是一名産品經理,日常工作偏沉悶,每天對著電腦坐近10個小時,和客戶反複溝通産品需求,一旦有需求改動,要及時向設計部門反饋,再找開發部門實現,她變得有些暴躁,有時會跟程序員吵起來,她的微信裏總是有讀不完的未讀消息,忘記回複是常有的事。
一天工作下來,她感覺疲憊不堪。回家後,她洗完澡,躺下就開始看手機,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燈也忘了關。她開始學跳爵士舞,一邊跳舞一邊打哈欠,她又強迫自己周末爬山、徒步、打羽毛球。脫口秀是她諸多調劑方式之一。有時候演員講的內容不好笑,觀衆席也會傳來魔性的“哈哈哈”聲,她也跟著笑。
笑聲會互相傳染,聽到別人笑時,陳雨柔也忍不住笑,她喜歡劇場熱鬧的氛圍。她不想回家,回家也是刷短視頻,一刷就忘了時間,有合租的舍友,但兩人不怎麽說話。
多數時候,她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甚至生日時也找不到朋友,一個人買了兩個小時的KTV券,剛開始“挺爽”,沒有人搶麥,但沒一會她就把想唱的歌唱完了,一個人在包房裏刷起了手機。
脫口秀的觀衆多,她喜歡坐在觀衆席第二排中間位置,因爲坐第一排常被主持人點名互動,她就想靜靜聽。聽的時候開心,但聽完一個人走回家時,她還是覺得有點孤獨。
爲觀衆帶去快樂,是演員們的共識。王宇飛覺得脫口秀就是爲了給別人帶來快樂,“不要期望從這裏得到什麽大道理。”李亞也曾這麽認爲,但他最近有了新的思考,回憶5年演出,他總結自己的段子多源于日常觀察,反思自己是否該講一些聽完“有回味”的東西。
他覺得只有笑聲還不夠。他喜歡一位名叫喬治·卡林的美國脫口秀演員,這位演員以其政治洞察力及在語言、心理學、宗教及諸多主題觀察聞名,他說之所以稱“美國夢”,是因爲得先睡著才能相信。他認爲語言僅僅是語言,不存在肮髒的話,只有肮髒的意圖,肮髒的思想。有人說,他的表演“讓人在嬉笑怒罵中看到普世價值的荒誕”,既好笑,又引入思考。
還有很多演員喜愛黃子華。這位被稱爲“棟笃笑始祖”的香港演員開了用粵語講單口喜劇的先河。談及愛情,他說男人在愛情裏最大的要求是“新鮮”,女人最大要求是“保鮮”。談智能手機時代的到來,這位時代的觀察者說手拿手機的人都成了戰地記者,因爲他們無時無刻不希望身邊有些大事發生。他講金融風暴下人們的心態,說金融泡沫,就是那些平時沒什麽運氣的人覺得自己走運了。
羅家乾最早聽黃子華表演在2011年,他感覺聽完不僅開心,還能獲得一些人生道理。他知道自己講得還不夠好笑,但讓別人懂得一些道理一直是他的目標。除了線下演出,他幾乎每天在公衆號講道理,對“上海拼團名媛”的新聞,他認爲拼團本身沒問題,但前提是真誠分享,而不是爲了滿足虛榮心。對于“副業經濟”的興起,他勸大家不要只注重實際利益,還應該在意精神是否快樂,他堅持更新文章長達一年半,盡管閱讀量常常只有兩位數。
李亞相信,偉大的脫口秀演員能留下傳世作品,不僅僅是笑聲。講脫口秀時間越長,他發現觀衆越來越沒有耐心,如果笑點來得太慢,觀衆注意力很快會減弱,轉而低頭玩手機。
李亞覺得,碎片化信息時代正培養觀衆的喜劇審美,脫口秀出現恰逢其時,相比于其他戲劇形式,脫口秀要密集的笑聲和及時的快樂,才能留住觀衆。小時候,李亞喜歡聽相聲,相聲演員需要基本功,將故事鋪墊得很長,最後才有一個大包袱,年紀大的人喜歡相聲的腔調和味道,但脫口秀的觀衆無法接受這種“延遲滿足”。
他發現自己也慢慢變成其中一分子,聽演出時,如果鋪墊很久沒有梗,會不耐煩。連他自己的生活也開始變得碎片化,以前,他經常閑下來看書,現在卻更喜歡聽10分鍾書籍講解,或者刷短視頻。
6
李亞希望自己未來的作品有“留得住的東西”。他認爲自己還不夠真誠,有些演員會在舞台上講自己出軌經曆,分享家人去世的事,這些生活中痛苦的經曆,他沒有勇氣和觀衆分享。
他感覺那個舞台很奇妙,如果講的是假故事,觀衆都能感受到,“你會發現他們笑得很敷衍。”他將寫段子比喻成做壽司,“你得傾注情感,而不是就把米飯捏到一起,顧客是能吃出來的。”
李亞覺得自己人生閱曆不夠,很多段子對社會的觀察很表面,“沒有靜下心來從一個現象去解剖它背後社會運行的機制。”最近,他開始強迫自己跑步、閱讀,對接下來即將創作的話題,他打算多查閱文獻和報告,有了理解再下筆。
他感覺最近的靈感沒以前那麽多了。演出每月收入不穩定,想著開俱樂部能多掙點錢,今年11月,他在成都成立自己的俱樂部,剛起步,票不好賣,場地、硬件設備都要資金投入,至今還沒收回成本。
接觸脫口秀以來,他一直爲掙錢發愁。剛講脫口秀那會兒沒有收入,父母覺得他“不務正業”,催他找個正經工作。爲了掙錢,他去過兩家創業公司上班,公司因經營不善接連倒閉。
他又創業賣酒。他覺得市場上好的米酒不多,跑了湖南六七個城市,在一個小鎮找到一款甜度合適、易于保存的米酒,主賣女性。他第一次買進4000瓶酒,結果沒推銷出去,每天只能賣出十幾瓶,虧了十來萬元。後來他又去一家天文科普公司上班,掙錢還債。
今年9月,經常同李亞一同演出的一位演員在網上走紅,演出門票隨之漲了四五倍,李亞的收入也隨之增加。雖然每月收入基本能過萬,但李亞內心仍沒有安全感,他還想掙更多的錢,未來在成都買房。
相比之下,羅家乾更加樂觀。雖然每月門票收入只有4000多元,但他很快樂,覺得講脫口秀的人都很有人情味,前幾天,一位演員過生日,另一位演員知道後去便利店買了生日蛋糕,實際上演員們並不熟。
對羅家乾全職講脫口秀的決定,他的媽媽起初很反對,但看到他因爲講脫口秀上了當地都市報,媽媽誇他“兒子,你真棒,我知道你可以的”,“我感覺這個很適合寫段子。”他笑了笑。
雖然不確定是否能全職講下去,但李亞確定自己不會離開這個行業,“可以講一輩子。”他的滿足感來源于笑話與笑話的縫隙間,昏暗的房間裏雅雀無聲,全場目光向他投來,等待他抛梗,他覺得“那種感覺很美妙”。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自卑的人,需要存在感。不久前,有觀衆送了他一件珍藏10年的曼聯球衣,有人從外地趕來成都看他表演,還有觀衆請他吃飯,送他化妝品、電子煙和花,誇他是“深圳長得好看的脫口秀演員裏最幽默的一個”。
他希望自己成爲一名藝術家,不爲金錢所累,專心創作,他給自己取藝名“何時忘卻營營”。這句話出自蘇轼《臨江仙·夜飲東坡醒複醉》,原意爲“何時能忘記爲功名利祿奔走鑽營”。今年專場的名字叫“尋歡者不知所蹤”,那是一部小說的名字。那段時間,李亞在讀《月亮與六便士》,他在主人公的故事裏找到了共鳴,在專場介紹的網頁上寫,“這回我終于放了下六便士,做一個尋歡者,了無牽挂,不知所蹤。”
他的夢想是有一天在佛山辦個小劇場,把親戚們都叫來,爲他們表演一場真正的脫口秀。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