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了炎炎的暑月，北京的傍晚，自是涼爽得多了。
我從床上坐起身，向著對面的公寓樓望去。還是那一戶人家，陽台上晾挂著好幾雙薄如蟬翼的肉色連褲絲襪，承受著絲絲縷縷的溫暖夜風，如若無物一般地，在袅袅婷婷地左右曼舞律動著。
晚飯後就一直在呼呼小睡的妻子蓮青，此刻發出了睡足之後的那種滿意的呢喃聲。
就在這秋風繞膝月涼如水的惬意時刻，不知怎地，本來剛剛逃離酷熱的我，竟是突地念起了身泡熱泉的那種舒適。
“這個春節我們出遊吧？”我試探著道出。
“好啊，也太久沒有出去了。”蓮青像被什麽東西觸發了一般，一下子無比輕靈地坐了起來。
“去日本吧！前幾天看了一個寫日本溫泉的帖子，挺好的。”我建議道。
“應該挺不錯的。”蓮青頻頻點頭。
誰知幾天後，蓮青忽然興奮地在我耳邊講起：“有個好消息！新加坡那個表弟今年底要結婚了，他今天正式邀請我們飛過去參加婚禮呢。”
看到似乎毫無反應，她又幽幽地追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怕那種熱帶的悶熱了，可是我也有十幾年沒有回去看看了。”我這才一下子想起來，她多年前在新加坡工作過兩年。
于是“順理成章“地將春節之旅目的地改變成了新加坡。蓮青從攜程網上預訂了自由行，一切按部就班進行了。攜程同時會提供很多外圍的旅行服務，臨行前，我們預訂了一個新加坡當地專車接機場，並且，又租了一部新加坡電信的手持式移動路由器，在北京首都機場自取。忙忙亂亂中，所有的細枝末節搞好了，感到心裏很踏實，但是似乎總是難掩失去了熱騰騰泡泉的那份微憾。
下午4點起飛了，7個小時，夜裏11點多終于到達了星島。順手拿了樟宜機場的一份A4紙大小的免費提供的旅遊圖。沒想到，上面的地鐵路線圖在今後的幾天內幫了大忙，依照星島的天然走勢而畫成，好是實用。有了這個意外之喜，心緒變得明快起來。
表弟幫助訂了位于丹戎巴葛路（TANJONG PAGAR RD）的四星酒店CARLTON CITY HOTEL，離機場不遠，坐落在星島的南端。
鞍馬勞頓，第二天自是起晚了，商量著去酒店北面的MAXWELL FOOD CENTER去吃著名的“天天海南雞飯”。按圖索骥，循著蘋果手機上的谷歌地圖，出酒店，沿丹戎巴葛路一路北行。這個區緊鄰新加坡唐人區牛車水的南部，由漁村演變而爲碼頭，也是土生華人的聚居之一。路兩側，沐浴在熱帶的驕陽之中，斑駁的椰樹影下，是一排排蜿蜒迤逦五彩缤紛的二層紅瓦尖角小洋房，底層都帶有涼爽的前廊。如今這裏已經是保留區，所以是粉飾一新的。異國情調之下，人的心情似乎也發生了及時的調整，蓮青和我，在不知不覺間，雙手粘乎乎地拉在了一起。
及至到了MAXWELL美食中心，才發覺是一片狹長的十幾家食檔，面積很小，煞是簡陋。想是未到食點，客人不多。兩人意猶未逮，蓮青向我用力地眨著眼睛：“ARE YOU THINKING WHAT I AM THINKING?”我忍不住噗嗤一笑，于是二人臨時起意，沿MAXWELL RD 向東，左轉至南北方向的ROBINSON RD，沿街徑直來到了著名的老巴刹美食中心。
這是一幢八角形的寬敞的紅頂建築，建于1894年，是東南亞現存最大的維多利亞時期的鑄鐵建築。老巴刹最初是菜市場，現已改建爲飲食中心，彙聚了各種經濟實惠的本地食品，是備受歡迎的飲食聚會場所。坐在古舊鑄鐵穹頂下，頭頂上是呼呼作響的老式吊扇，兩人有說有笑地享用起著名的海南雞飯。搭配有紅色番茄和青綠黃瓜的海南雞飯，清新簡約，佐以熱氣騰騰的幾樣小籠，人在質樸的簡單中已是遍嘗人間五味。餐後，我和蓮青喝著鮮榨的清冽香甜的甘蔗汁，被吊扇傳過來的輕風吹拂著，四顧周邊的歐式格調，恍惚間油然有一種時光錯配的感覺。
飯後，向北轉到東西向的CROSS ST，一路向西，及至看到了牛車水地標建築珍珠大廈，經左轉，便已是立時身處老舊滄桑的唐人街了。因爲臨近春節，滿街的大紅燈籠和紅色的福字，到處喜氣洋洋。兩人漫無目的地閑逛，隨著人流，經過了攤檔鱗次栉比，人群摩肩接踵的狹窄的廟街，再轉到小巧精美的佛牙寺，就又回到了丹戎巴葛路。
酒店周圍生活很方便。對面過馬路就是一家水果菜場和一家FAIR PRICE超市，晚上兩人背心短褲，輕車簡從地在超市裏買了不少號稱亞洲第一品牌的百勝廚公司的LAKSA方便面和亞坤咖耶醬。酒店北面幾分鍾的路程，在CRAIG RD，有一家窗明幾淨的中餐館，菜式鹹香有味，被兩人選定作爲了這幾天的臨時食堂。
及到華燈初上，整條路便化身爲了一條酒廊街，伴著濃香的椰風，雲鬓花顔，緩歌慢舞，華洋共飲，笑語流連，無處不散發著濃烈的南洋風情。
第二天的婚禮是在花柏山頂的落地玻璃餐廳。一切都在中規中矩之中，透著適宜的奢華。晚宴在明朗的星空下舉行，一晚上接連八道本地口味的洋餐，令人大快朵頤。這是一個賓主盡歡的美好的夜晚，美中不足的是，新人敲了著名的幸福鍾之後，卻是緊隨而來了一場暴雨不斷。我的心中不禁在想，這多少有著老天的些許寓意吧。
第三天，兩人流連在了克拉碼頭。英倫舊屬的海濱殖民都市都有著一個共通的特質，總是在市中心攔腰盤踞著一條內陸河，這也是當年航運貿易的緣故吧。這裏是新加坡河的入海口。在近照了比鄰的各家銀行摩天大樓，遠照了魔幻的金沙酒店和摩天輪之後，循河濱的鈴铛滿目的酒肆，穿過一個地下通道，便來到了位于UPPER CIRCULAR RD的珍寶海鮮餐館。當聞名遐迩的黑椒大蟹端到眼前時，猛地被其烏漆麻黑的賣相震撼到了，兩人似乎很難相信這就是譽滿星洲的第一美食，難道盛名之下，盡是虛言？待到口牙一旦親密接觸，登時被滿溢的椒香、飽滿的蟹肉和四射的汁水所降服，瞬間明白了什麽叫作食在星洲，欲罷不能了。
吃得心滿意足，已是腰腹撐漲的兩人，借著飯後的余勇，沿著NORTH BRIDGE RD北行，經過聖安德烈大教堂，一路撲進了繁盛的烏節路。但見各大百貨店爭奇鬥豔，樹影婆娑之中，大小商賈招牌，光怪陸離，來往客流，熙熙攘攘。走馬觀花地浏覽了義安城和高島屋，不經意間在南洋最大的書店紀伊國屋購得了兩本英文書。
于是累得極了，就在義安城馬路對面的百利宮購物商場裏覓得了一間名爲“THE COFFEE BEAN AND TEA LEAVES”的咖啡屋，在廊下一屁股坐下，牛飲之後，再也不想動彈。
一路的熱曬，只剩下了遍身的蒸騰。在靜谧的沁飲之下，疲累慢慢褪去了。疲倦的兩人，此刻忘我地依偎在一起。人來人往中，廊風竟起，絲絲清爽撩人。毫無覺察中，溫熱與清涼分分秒秒在時光中悄然無聲地轉換著。幾天來，炙熱陽光下的遊曆，似乎第一次真切地體味到星島的微風。
兩人搭乘地鐵，行雲流水地踏足了陽光碧海的聖淘沙和空谷幽蘭的植物園，隨後的兩日，飛也般過去。
臨辭的前晚，表弟接我們到他的新房相聚暖房。新房位于達士嶺（Pinnacle@Duxton）組屋，屬于政府公租房項目。達士嶺組屋總共有七座住宅大樓，有50層高，是新加坡至今最高最優秀的公共住屋。達士嶺組屋 位于新加坡中心區的西南邊緣，是一組灰白相間，極簡主義風格的超高層建築群。在塔樓的26層與50層，用空中橋梁將7幢高層公寓編織在了一起，成爲兩層連通的折線形空中花園。
親人熱絡歡笑之余，蓮青和我來到了頂層的天台觀景。
平台之上，輕風陣陣拂面，一洗連日的疲憊。已近黃昏，金陽已逝，四周盡是一片幹淨的灰白色。遠處天空高大威武的雲陣，如同萬馬奔騰，層層疊疊，向著海際緩緩而行。環伺四周，一派氣象萬千。
兩個人都陶醉在了這星島的風中，誰也沒有講話，只是一味地默默吸吮著甜美無比的縷縷氣息。
許久，蓮青忽然打破甯靜，問道：“你曉得丹戎巴葛在馬來語中是什麽意思嗎？”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丹戎巴葛原是一處濱海的漁村，馬來語中的Tanjong是海峽的意思，Pagar意爲籬笆。幾代人的滄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漁村啊，籬笆啊，人生的各種遺憾啊，好象只剩下了風。”
“其實在人的心中，永遠總是藏有最後一扇籬笆。”我喃喃自語。
沒有聽到什麽回應，依然又是長時間的美好的沉默。
“不過，此刻的風，真的把最後的那一扇籬笆也吹走了。”我自言自語著。
蹇柔柯
2021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