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煦陽光腳站在床前的地板上,目光癡癡地望向窗外絢爛的秋景。北風潇潇,室內聽來像是寒冷的冬將至,但在煦陽的心裏,這個秋在她的心中永駐。其實,每個秋都是如此。
樓下,紅的、黃的樹木的葉子,不知何時已在背風的地方聚集成堆,小區的環衛阿姨正蹒跚地向著它們走來,拿著掃把,一一將它們處理掉,十號樓跟前排列整齊的垃圾桶就是它們的歸宿。
煦陽喃喃自語,爲何要把這些豐厚的養料歸入垃圾的行列?她想起前幾天外出賞景,透過車窗她看到路邊的樹木葉子幾乎落光,而樹下的落葉卻寥寥可數,點綴著光禿禿的地面,使原本詩意的秋變得淒涼。還有十字路口三角綠化帶、路中隔離帶、湖邊觀賞樹木群等地方,也不見秋日裏該有的厚厚的積葉,灰白的地皮被稀稀疏疏的枯草莖稈襯托得愈加寂寥。
每到那時,煦陽便感覺異常沉悶,便特想驅車郊外,去看看名副其實的秋天。田野依傍著大道的好寬一片地方,墨綠的麥苗幾乎望它不見,被日複一日從樹上蕭蕭而下的葉片溫柔地覆蓋。而大道旁的樹底下、和大道齊行的溝渠裏,厚厚的落葉一層疊一層靜靜地臥著,好不惬意。
想到這裏,煦陽沉郁的臉露出笑容。罷了,及時地歸置落葉本是秋季裏城市環衛的首要工作,是非曲直且由它去吧。
煦陽回到床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據心扉。幾年前,煦陽得了癌症。人家得這種病一般都由家人長期隱瞞著,而她煦陽不同。自己本來就是醫者,一些病自己心裏有數。她是在家人之前自己先知曉這個病的。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以八十爲大限,三十五歲的她理應處在鼎盛的人生之夏,不曾想老天讓她提前步入冬季,自她最最熱愛的秋的邊緣淡淡掠過。
她多想如那秋天的落葉般,在秋露、秋霜、秋風、秋雨的輪番照拂後靜臥樹下,長眠于漫長得似無盡頭的生之冬。然而,她還不及那些落葉幸運!人生對她的洗禮如今已加快腳步,縱然有對親人、對世界的萬般不舍,她也不得不緊跟其後,將自己的一生匆匆走過。
如今,她惡病纏身,常常感覺力不從心,所以,極少出門走動,每天在床上,或床邊憑窗俯瞰外面的世界。現在,仁慈的讀者,且讓我們一同去看看煦陽得病前前後後的生活吧。
2
煦陽和老公張偉經營著一間不大不小的醫務所,主營針灸與推拿,外加給人診斷治療日常的傷風感冒、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他們的生意很好。
最初的時候,兩人僅在一間十幾平米的店面中營業,我曾去過一次,雖然是十幾年前的事,還是有著些許印象。那是一間普通的小藥店,給人看病拿藥打針輸液。後來,張偉師從世代以針灸推拿爲業的堂兄,學習了三年,回來後自己慢慢做起來。
針灸按摩行業不同于之前的小藥店,它需要較大點的空間安置床位,于是煦陽夫妻收拾出店鋪後面他們曾做臥室用的一個小房間,放了三張床挨挨擠擠在裏面。後來隨著來找他們看病的越來越多,他們就索性買了一個上下樓的商鋪,樓上用來居住,樓下用來營業,這個地方空間不小,七八張床安排下來也綽綽有余。
之前經營小店鋪的時候,煦陽過日子真是精打細算,據說早飯如若打一碗豆腐,一家三口圍著吃。十年前的豆腐,五角錢一碗,誰還吃不起呀!不過,也虧得她的精細盤算,才能趕在北郊樓盤促銷時將這商鋪買下。
別看煦陽身子單薄,但她很能吃苦,也勤勞愛整潔,店裏的床單、枕套每晚必清洗甩幹,第二天七點開門營業前,再將它們平平展展地歸置原位。因著她的愛幹淨、處處整潔,附近的大爺大娘,誰要有個腰酸腿疼都去她家店裏。
除此之外,煦陽還性格獨立、堅強。有幾次身體不適,去省城醫院檢查,乃至之後的婦科手術,她都不讓張偉歇業陪她,而是自己去應對。這次癌症,同樣也是她自己去醫院的時候查出來的。
回來後,他第一時間告訴了張偉。張偉驚恐地長大嘴巴說不出話,頭腦中像過山車般迅速浮現煦陽之前對他的種種好,而自己卻連陪她看病的時間都空閑不出,愧疚萬般。而煦陽,她的內心自然也不平靜。她害怕。以前自己獨立承擔得太多,所以現在瞬間被噩耗擊垮,她需要張偉給予她新的力量和勇氣。
是張偉果斷關停生意的時候了。第二天夫妻倆便相伴來到北京。煦陽的一個遠房表哥在這裏的一家醫院很有聲望,以中藥抑制癌症聞名。他們千裏迢迢奔表哥而來,期望病情有所轉圜。
來北京後,他們重新做了檢查,表哥看著煦陽的化驗單,再看看煦陽兩口子:
“癌症到目前爲止,是不治之症。”他言簡意赅。
煦陽點點頭,表哥接著說:
“中藥屬于保守治療,根據每個人不同的病情和體質,很難說比手術效果好多少。”他看到張偉握緊了煦陽的手,表情嚴肅。但他必須實事求是,他不想給表妹刻意隱瞞什麽。因爲據他對煦陽的了解,覺得把實情原本地向她傳達既是對她的尊重也是對她負責。
“但它能免去化療放療的痛苦,也能減輕心理上承受的折磨。同時,轉圜的機會也不是一點沒有,”他看著夫妻倆接著說,“煦陽、張偉,你們可以先好好商量商量,再做決定。如果選擇手術,我也盡我所能給咱找最好的大夫。”
煦陽和張偉謝過表哥後,找了一家賓館,稍作休息。
煦陽說:“我不能接受手術,我想保持身體的完整,也希望把剩下的精神和體力拿來和你、和兒子在一起,而不是把它消耗在醫院的病床上。”
張偉聽著,沉默著。他沉默了很久。作爲一個醫生,就算表哥不挑明,他和煦陽也都明白癌症意味著什麽。說實在的,眼前的兩條路他都不想選,因爲它們都不是走向希望的光明之路。他只怪之前對煦陽關心不夠,照顧不周!
“張偉,你別光呆坐著,倒是說話啊。”
“哦,是,是,”他支吾著:“可是我怕,我不知道這中藥治療效果如何。如果在別人身上的樂觀效果同樣現于你的身上,自然好,可就怕萬一呀!我怕耽誤你。可是,我又害怕你去受那化療放療那份罪,把身體拖垮。哎,哎,我真沒用!”
“你別這樣,老公,”煦陽看到張偉如此爲難,如此埋怨自己,心裏感覺暖暖的,不過,也有點著急。她不喜歡婆婆媽媽、拖沓糾結,即便是處在這種兩難境地。于是,她開始開解張偉,“這不是你的錯,你也無需自責。事到如今,我們總得二選一,從我個人感受出發,我覺得在家養病要比在醫院苦挨強不少呢。”
張偉機械地點點頭,“好吧,依你。”煦陽若有所思地伏在張偉肩頭。
張偉煎熬了一整夜,清晨等煦陽睜開眼睛,他便對她說,“煦陽,我依你的心願,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後什麽都聽我安排,不許再繼續操勞。”
“嗯,嗯,我知道。”煦陽故作輕松地說。
來到醫院,表哥交代他們去做了一系列的化驗,之後,開了七天的藥囑咐他們暫且住在北京,看看藥效如何再做決定。
于是,在接下來兩個多月的時間裏,表哥反複觀察煦陽的病情,然後調整藥方,等終于有所見效方准許他們暫時回家,帶著調整好的藥方繼續服用。而這段時間,他們也在北京度過了有生以來閑暇、且並不輕松的一段時光。
3
不過,一旦回到家,煦陽的病似乎好了一半,因爲家的舒適和安甯使她卸掉了精神包袱,張偉又不讓她下樓參與診所的大小事,閑來無聊,她便順勢把精力全部拿來放在老公和兒子身上。
可是,煦陽終究是一病人,且是重病之身。叫誰說她現在的她都應該一心養病,其他的事情全都放下。但她的所作所爲卻是驚豔了衆人。
表哥囑咐她,鑒于她的病情的特殊,只能吃些流食,饅頭、米飯之類的主食一點都不能吃,除了每日必進的中藥湯外,得以爲生的也同樣是清一色的湯湯水水。營養、能量補充全部來源于米湯、菜湯、糊糊之類。蔬菜水果可以嚼一嚼再吐掉,把有限的湯汁咽下。如此,既可解饞,還能納入點維生素。
僅這一點,便令那些常來診所的老人們對她既擔心又佩服。擔心,是她每日攝入食品有限,營養肯定跟不上。佩服,是她幾年如一日,從沒有因爲饞而抑制不住自己的飲食欲望。
更令人敬佩的,爲了調劑老公和孩子的生活,保證他們營養均衡,她常常改善家裏的夥食。包餃子、包包子、烙盒子等,我們普通人家常做的飯食,在她家並沒有因她不能吃這些而絕迹。她做給父子倆吃,自己只看著。有時也會嚼嚼再吐掉。每每說起這些,人們便對她啧啧稱贊。
除此之外,她還拖著無力的病體,間歇把家中的被褥全都拆洗了一遍,又一一縫制好。說是怕她走了之後,沒人照管留下來的父子倆。如此,那些常來的大媽們,便在背後念叨她不知是太過善良,還是太過傻了。
俗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誰知道等你死後,留下來的人會將如何呢!畢竟,現實中有太多的例子明擺著,你煦陽是傻得失去記憶和判斷了嗎?你死後,人家不會再娶嗎?
嗨!大媽們說的話,自然沒錯,但我們也且不要論它罷!總之,在煦陽的思想架構裏,她拿所余不多的精力盡量照顧好自己的親人,且盡最大努力減清自己的後顧之憂。癡也好,傻也罷,她是一個令人敬佩的人。
然而,她的好卻在無形中給張偉罩上一層陰影。當然是因爲他在接受一個病人的照顧的緣故了。特別是想到日後煦陽會死去,而之後張偉或許真會再娶,人們便爲如此執著付出著的煦陽感慨著。
其實,這就是人的自以爲是之處!何出此言?因爲,到今天五六年的時光一晃而過,人們並不曾迎來煦陽離世的噩耗。就這樣,來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倒的單薄的煦陽,到如今,仍然單薄而多情地活著。人們每每談及她時,總不免感慨,如今這年月,誰的身邊都不乏有癌症患者,或長或短,幾乎都沒有挨過三年之限的,而唯獨這個幾乎不進食、如風前燭雨中燈的煦陽仍然堅強地活著。
稀奇肯定是稀奇了,不吃什麽,哪來抵抗力?在她生病初期我曾見過她幾次,即便是夏季大熱的天,偶爾上街她都全副武裝起來,長袖長褲著身,然後帶上遮陽帽、口罩等等家夥什,把自己保護得僅露出兩只探路的眼睛。買菜之類的事,也全由商家送貨上門。那《紅樓夢》中,弱不禁風的林妹妹都沒她那般嬌氣的。
我也感覺挺納悶,爲啥煦陽是那個先被命運抛棄,繼而又被命運垂愛之人呢?或許,是她的堅韌、她的自控力和她的善良湊一起感天動地了吧。誰知道呢!
每次家人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就去她家店裏,也不忘向張偉問候一下煦陽,張偉對于我的回答和對于其他關心她的衆人一樣:嗯,嗯,煦陽還好,除了氣力不足,精神還好,謝謝關心哈!
附:此乃根據發生在我家鄉的真實故事改編,因考慮病人感受,情節稍有改動。但是,煦陽(化名)至今仍然活著,陪伴她的親人,且始終爲他們操持日常瑣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