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村莊中,汗水滴下種子發芽
遠山裏,忘我耕耘,希望在茁壯
央廣網特別推出系列報道《遠山的回響》
第三季《你好!新村民》
記錄鄉村振興的奮鬥故事
譜寫新時代的山鄉巨變!
這個普普通通的川西農村就像“世外桃源”,讓人自在得不太現實。
入秋,橘樹枝頭鼓出幼果,魚塘裏雲影徘徊,一幅鄉村美學的寫意畫,就在眼前;村口,石牆上爬滿薔薇,幾個大字嵌在裏面歪歪扭扭,但卻極具吸引力——“未來鄉村實驗室”。
鐵牛村的一天開始得很早。最近,村裏剛收了荷花,幾位“新村民”正加緊包茶,由于溫度和風都會影響茶的本味,他們5點就開始了。茶會也少不了,茶座是一定要布置的,即興在村路邊采摘的小花,成了最天然的點綴。就著日出,幾杯溫茶下肚,這是真生活。
這樣的時刻太常見了。
可當你見到此景,即將展開文學想象時,又會被另外一個更常見的畫面擊中:戴草帽、騎小電驢,要下地除草的青年,三五成群地結伴兒上山,看起來和當地村民沒什麽兩樣。
跨越“6789”四個代際,他們帶著“碩士”“海歸”等標簽,來自北上廣深等20多個城市、不同行業,把投身鄉村當作安居樂業的方式,並在跌跌撞撞中,開啓一場鄉村建設試驗,快5年了。
哪裏是家?
此心安處即吾家。
“剛到鐵牛村,就覺得自己是《向往的生活》綜藝裏的明星了,托著行李走進了綜藝的開場……”
頭頂“海歸建築師”光環,滿世界奔波幾十年,一回到農村,施國平發現自己連菜都不認識了。
他成了這裏的首批“新村民”。2017年,參與完鄰村鄉建工作的施國平,正在思考著未來鄉村建設方向之際,收到來自20公裏外西來鎮政府的邀請:能否過來這邊的鐵牛村看看?
故事,就從這裏開始。而這一年,也正是整個中國城鄉建設發展史的分水嶺。
與施國平的對話,在由老村委會改造的醜美生活館裏展開。他清瘦,一身素衣,與文藝的室內軟裝相融。最受關注的那棵枯樹,是他帶著“老村民”一起拯救下來的,在這安了家。
館內還有一面“人才牆”,上面有每一位“新村民”的頭像,組成無限循環符號,寓意藏在裏面。他們也安了家。
50余位“新村民”都可以說是各自領域的“精英”。按照專業分成了教育公益、文化藝術、生態農業等7個板塊,他們在鐵牛村將自己的專業所長用于鄉村建設。
鐵牛村新老村民“人才牆”(央廣網記者 王晶 攝)
施國平一家(受訪者 供圖)
和大多數人一樣,施國平從小努力離開鄉村,一路念書去大城市,去深圳,去美國留學生活,回國後努力創業,渴望成功。“留著莫西幹頭,覺得自己很酷但其實很無聊。”現在的施國平,短發平穩地貼著額頭,他看著不那麽酷了,但他也不覺得無聊了。
他的手,證明了他現在的狀態。
施國平完成了從一個城市建築師到鄉村規劃師的轉變:從奔走在項目現場、PPT上談兵,到第一次觸摸著土地、石頭和溪流,和農匠一起蓋房子。
他帶著“新村民”們先把村裏空置的房子改造成社區中心。幾個年輕建築師,原本只是從上海過來臨時幫忙,工期結束後果斷選擇留下。理由直接明了:從畫圖到施工,都是自己完成的。
這事兒聽起來很酷,但很難。邁出鄉村生活第一步,絕不是“躺平”,更不是逃避城市的理由。
耗時7年半,施國平也做了一個決定:40年前,父親把他送到大城市、送去美國。40年後,他又把自己的孩子帶回中國、帶回鄉村。
如今,施國平的太太,留美生物學博士趙璟,放棄個人專業,在村內組建社區教育中心。
“原來都跟科學家們聯絡,現在跟音樂界人士溝通,看誰能過來捧場。”“新村民”鄭松梅感慨這種反差。
但這種調整,也是“新村民”必經的一個過程。
“新村民”們一起勞作(受訪者 供圖)
笨拙地融入
僅靠情懷可不夠。施國平要做的,是關于這片土地和當地産業的振興。
“蒲江醜柑”,全國聞名。不過,似乎鐵牛村的醜柑和年輕人只能留其一:越種醜柑,年輕人走得越多。
長滿果樹的地方,曾是大片的馬尾松。40年前,爲了提振經濟大量種植醜柑,傳統的種植方式導致土壤等受到損害,“在我小時候,甚至可以把水稻田裏的水用來直飲。”從新加坡歸來定居的“老村民”何孝成回憶說。
第一步,先要修複土地。新老村民成立村企聯合體,形成一個專業合作社集體經濟,通過整體規劃實現整體建設。
去年起,他們租下9畝柑橘園,挑戰“不打化學農藥,不施化學肥料”的生態種植。
他們自稱“阿柑青年”,學設計的、學金融的,身上“城市精英”的印記逐漸褪去。“小姑娘漂漂亮亮的,腿被咬得都是疤。”施國平覺得,過去他們一直號稱改變世界,但實際連自己做一頓飯都沒有辦法完成,“就像一個人回到本來的、自在的狀態,土地也一樣。”這是施國平的“雄心壯志”。
橘園裏的試驗,“老村民”感覺“不現實”:“不可能不打農藥,一群地都沒有下過的人……”
果園與雞舍(受訪者 供圖)
一切都是由市場規律決定的。鐵牛村所在的蒲江縣有近25萬畝柑橘林,占當地農業比重近70%,傳統的種植辦法産量是高了,可價格一年不如一年,過去批發價可以賣到“六七元一斤”,去年僅有“兩元多一斤”。
“你不能一直失敗。一直失敗,別人就會覺得你不行,沒有效仿你的意義。”施國平和“新村民”們有自己的定數,種出沒有“KPI”的果子,也能“種出自己”。
停止使用除草劑後,果樹下的小花小草開始自然生長,他們用酵素混合液助力果子“抗敵”。改變種植方法後的醜柑,口感酸甜平衡,“不是那種甜蜜素堆出來的”。曾是網紅餐廳老板的“新村民”霍萍感觸最深:“只有回到土地,才有可能真正認識到人和食物的關系。”
生活方式的變革也在同步試驗。“不時不食”,小夥伴們輪值做飯,日常最葷的一道菜是西紅柿炒雞蛋。西紅柿是自己種的,雞蛋是自家産的。爲了豐富生物多樣性,他們還動手蓋了一座“雞舍”別墅,屋頂鋪了太陽能板,用于照明,安裝了太陽能音箱,每天放古典樂。施國平說,想看看在放松的環境下,雞的産蛋量能否提升。
去年趕上大年,9畝果園産出了近1.3萬公斤醜柑,雖然畝産只有村民的六成,但價格賣到了20元/公斤以上,且200多項農殘檢測無一超標。
“能不能把酵素配方給我們?”村裏大部分農戶都是“60後”,有的連“老人機”都沒有,幾個“老村民”圍住農耕組組長葉科。那天他們手寫了十余份方子,但越寫越開心。
體驗植物染、吃一頓醜柑做的創意料理……如今,一切早已超脫了果園的形態而存在。
他們還把這些醜柑搬到了上海愚園路的百貨公司,和時尚品牌出現在同一個櫥窗裏。前年11月,第一屆“醜美生活節”在村裏舉辦,村裏3634位鄉親來了約3000人。
共建共享
如果把這場試驗比作植物生長周期的話,而今,施國平和“新村民”們,正處于播種期。
“一定不能自己玩自己的。”他覺得,鄉建規劃並非是教“老村民”做事,而是共建,這是鄉村振興的本質。
那麽,當地人一定接納嗎?
一開始他們住在山下,早上5點半就出門,門衛周大哥很煩,“彼此不了解彼此的生活方式”。
後來搞活動請他參加,大家手拉手一起唱歌,覺得還挺有意思。“新村民”做的綠色餅幹,也會和大家分享。這裏沒有學曆界限,生活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建立信任後,就會變得更加柔軟,也願意聽我們講了。”施國平說。
這些年,做整村規劃調研,施國平和夥伴們常在村裏蹭飯,錢大姐做的涼拌豬耳朵一絕,春茹家農家樂做泥鳅最鮮。
每一個媽媽都有一道拿手菜,爲什麽不在村裏共同運營一家餐廳?
重油重辣的四川人開了一家“蔬食餐廳”,大衆點評當地排名第一。有食客評價說:你可能難以想象,連添加的調味料都是有機的,從田野走到廚房,這樣才叫“好好吃飯”。
鐵牛媽媽餐廳時令菜(受訪者 供圖)
花朵、藤葉、果實,只需簡單烹饪,就構成了整餐的組曲;村裏辦喜事的紅紙也成了裝點,上面寫道:感謝辛勤勞動的人。“地裏摘的南瓜花炸酥,就能做主菜?”王曉玉一開始不理解,她家在村裏第一個辦農家樂,賣的是柴火雞。
2020年,新老村民共同舉辦了一次生活節,一人出一個菜,還引發了一場“內卷”,媽媽們拼命研發,醜柑剛下來就要研發糯米飯,糯米泡一晚上,再放到橘子皮裏去蒸。
媽媽們身上有太多美好的部分。從大廠設計師到“新村民”,離開城市的粘颢,對這些樸實的勤勞故事太著迷了。“李嬸對應季菜了如指掌。烹饪結束後,他們也一定第一時間去收拾餐具。”最讓“新村民”們驚訝的是,做飯時媽媽們腳上的小白鞋子永遠都是幹淨的,下地幹活永遠會換另外一雙鞋子……
今年春節,鐵牛媽媽餐廳還上了電視。主廚媽媽們被網友親切地稱爲“蒲江李子柒”。
沒有刺激的味道在食物裏,少糖少鹽,這是“新村民”和媽媽們想分享給更多人的飲食觀念。
“印象中出現過三次”,粘颢說,有的遊客拎著大酒進去,最後又原封不動拎出來了。“不太好意思喝,氛圍太優雅了,還是好好和家人安安靜靜地吃頓飯。”
投進去的種子不同,結果就不同。種在“新村民”心裏的那顆種子,似乎開始發芽了。
周末時,他們還會組織各種活動,例如乒乓球比賽,本來以爲“老村民”需要發動,後來才知道蒲江縣乒乓球比賽前三名都在村裏,隨便一個人就能把他們打下去。
現在,更多“老村民”主動來問,“下次,你們還辦嗎?”
誰可以成爲“新村民”?
村裏生活的開銷也不大,沒有健身房,最好的運動,就是去田裏耕地。“不熬夜,身體裏的結石都沒了。”
剛來時,上下鋪床都是他們自己搭建的,後來政府給予6套人才公寓10年租金50%的支持。“一定要年輕人過來,現在遠遠不夠啊。”施國平說。
沒有招聘,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其中。鐵牛村作爲成都公園城市唯一的未來鄉村公園社區,還有300多位來自北上廣深的候鳥“新村民”。最近新加入的,擁有心理學專業背景,自牛津留學歸來。
離開北上廣深,不遺憾嗎?
粘颢的女友黃甯甯,不僅爲愛情而來,此前作爲環保倡導者卻常吃外賣,內心很矛盾。她想回到大自然裏,去探討更生態的生活方式,而她更希望的是能把媽媽接過來,在村裏一起生活。
“新村民”們之間也有難得的真摯,陳思含利用辦公室的一角給施國平做了個圖片展,記錄他們的點滴。
“人是需要彼此關愛的,不只是做事情。”施國平很感慨,“新村民”間的聯結同樣重要。
可鄉村生活,也未必如外界想象得那樣,很多現實問題同樣存在,等待去解決。
比如,如果身體有恙,需要開車半小時去縣裏,更複雜的健康檢查,則要開車去成都。
還有教育,剛轉學到鎮上,施國平的兒子除了英語,幾乎門門功課倒數。不過,兩年後,不僅成績名列前茅,而且“生活變得更能自理,還成爲了我們社區樂隊的成員。”他覺得,教育最本質的是認識自己。
這和“新村民”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一個道理。
施國平在鐵牛村舊物改造時裝秀上(受訪者 供圖)
施國平也不排斥城市生活。每次從村裏回到上海,他都會更新視角,驚訝于城市的發展變化。黃浦江邊新修了兩條綠道,他帶兒子騎車也覺得“巴適得很”。
在他心裏,地球就是一個“Village”,“新村民”不是只固定在農村,或者某一個村子。它更多的是一種人與土地、自然連接的方式,把這種心理帶到城市,“誰都可以成爲‘新村民’”。
目前,施國平團隊在鄉村陸續孵化了8家機構,有6家公司和2個社會組織,變成了一個系統性開發鄉村文化旅遊的平台,“給大家創造了一系列創業、就業機會”。
終有一天,鐵牛村會完善出一條自己的道路。這樣的模式,複刻到環境條件相類似的地區,是否成爲可能?施國平的回答,和記者預想的答案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越來越多人的理解和支持。”
還有,要對自然與他人,永遠保持謙遜和敬畏。
初秋裏平常的一天,施國平陪著孩子種香草、抓瓢蟲。摸摸肚子裏吃進去的一個季節,他覺得,“人真正要投入的,是生活本身。”
總監制:張軍 于鋒
編審:余京津
監制:王薇 趙淨 張岩
策劃:關宇玲 李雪南
記者:王晶
視頻剪輯:鄭平平
視頻拍攝:實習生熊智龍
設計:張慧玲
來源: 央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