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義達回來了,在《披荊斬棘》。鏡頭前,他有點緊張,不停搓手,搓到雙手通紅,總在想要不要以及如何和其他人說話。在此之前,他已經消失在公衆視野至少8年了。
他讓人回想起18年前,他出道的年份,也是華語樂壇「神仙打架」的年份。2004年,黃義達發行了第一張個人專輯《無法定義》,主打歌《藍天》《匿名的寶貝》《顯微鏡下的愛情》紅極一時,次年發行的《那女孩對我說》,獲得當年十大金曲與港台地區年度最受歡迎歌曲。
清秀精致的長相成了他的標志,也成了他的限制。小時候他聽《中國火》,聽唐朝、黑豹和魔岩三傑,希望成爲那樣粗粝的搖滾歌手,但公司說,不行,長這樣,你走不了那個路線。他也遵循著公司的包裝路線,成爲了偶像黃義達。
這造成了黃義達的分裂:他想安安靜靜地寫歌,卻要承擔作爲偶像的責任,不斷地上通告,被人注視,失去隱私。最糟糕的時候,他前往泰國,在清邁深山寺廟修行了17天,之後與索尼解約,離開台灣,來到北京生活,幾年後成爲獨立音樂人。
這樣的敘事走向,使得很多歌迷爲他惋惜,總覺得他只差一點點運氣和時機就可以成爲巨星,但他在最接近巅峰的時候,選擇消失。
這是一個被嚴密塑造的人回到他自己的故事。如今,他生活簡單,但那段作爲偶像的抑郁時光仍然在他身上有所回響。近五個小時的采訪中,他說了85次「開心」,不停地強調他很快樂;看了5次手表確認自己的心跳,演示了2次他右肩膀的勞損程度,輕輕一轉就發出了嘎啦嘎啦的響聲——步入40歲後,他發現身體機能下滑嚴重;歎了兩次氣,一次是談到年少時離開家鄉新加坡,獨自去台北發展,不得不和他的搖滾樂隊分開;另一次是提起在他最火的2005年,試圖和經紀人談解約,經紀人笑著拒絕。
采訪到中途,他看著我的筆記,說,「我會有一點壓力,我聊這麽多,你寫那麽一點。」因爲出道前,經紀公司上培訓課,告訴他,采訪時要注意看記者的筆,筆要不動你就完了。他不懂年輕人的網絡語言,也不了解如今的圈內生態。有時,你會覺得黃義達仍然停留在那個時代。
社交平台上,人們懷念的,也正是黃義達所代表的那個年代和那個年代的愛情,《那女孩對我說》評論區,一位網友說,「真想回到聽這首歌的那個年代,華語歌壇的巅峰,那個無憂無慮的暑假,那個不用爲生活奔波的時代……」
而對黃義達而言,抑郁,修行,偶像的消失,半生輕描淡寫。黃義達覺得他的生活和他的中文表達能力一樣簡單,「其實,一點都不神秘。」
以下,是黃義達的講述。
文|賴祐萱
編輯|槐楊
1
這次上「披荊斬棘」,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說實話,合約剛簽好,我就有點後悔了。
很緊張,好久沒和那麽多人一起生活了。第一天,四個哥哥就睡在一起,人家都睡了,你不能不睡,你不睡,就會影響別人。好多時候我躺在床上,都是閉著眼睛假裝睡覺,你說,萬一睜眼對上別的哥哥的眼神,不可能不聊天吧,也不可能說,我睡覺了,「啪」直接轉過去吧。
我平時不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只是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度,不知道他的邊界在哪裏,比如我40歲了,人家講的話我不喜歡,但我不會表于情。你和哥哥們認識才幾個星期,萬一自以爲很熟,開玩笑開過了,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心裏天天在慌。老想著,我有沒有得罪人?我有沒有開玩笑開過了?如果開過了,是不是明天跟人家說昨天不好意思什麽的?我會怕很多事情,這個東西很難拿捏。
太緊張了。好幾次早上6點多就醒來了,緊張醒的。
攝像頭24小時在錄,不是假的,我床邊就有一個,只要我回來它就轉過來,盯著。後來,我發現門口有一個鏡頭老不動,觀察好多天,大家進進出出它都不動,好開心,發現了一個隱秘的角落。有天早上,我偷偷跑去那邊拉伸、運動、喝咖啡,結果不到5秒,它動了,鏡頭往下轉,我又被抓到了。很可怕,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還有對舞台的緊張。音樂制作人偉倫哥說覺得我很緊張,希望我可以放開。聽完我的壓力更大了。我八年沒有出來,這八年多安靜,突然間出來,看到好多專業的人,舞台對面是期待你把歌唱好的導演、制作人、燈光老師,他們一臉都是「我們能給的都給你了,今天就希望你最好」。表演的時候,又有1000個觀衆圍著你,我都多久沒有看到那麽多人了。
在台上,我的腿都是抖的,是真的抖。舞台一直噴幹冰,噴得我看不清那些電線,好害怕自己太緊張不小心踩到摔倒。我平常都戴手表檢測心跳,超過100,我就要深呼吸,上台那天不讓戴,我只能一直把脈,發覺心跳快就得深呼吸,給它冷靜。
回看節目時,覺得好久沒看到自己在電視裏,很奇怪,有點想要逃避。就像從來沒聽過自己聲音的人突然聽到自己聲音。結果我今天看一點,明天再看一點,現在就可以慢慢看完了。
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上過節目,總覺得在幕後比較安全。以前在圈子裏,我曾經努力去交朋友,真的很努力地去交朋友,可能我個性就不適合,我覺得很累,越交越累。
所以這一次,剛開始我挺猶豫,跟公司說有點不想去,公司說,你在北京朋友也不多,去玩玩,交交朋友也行。導演組也說,別緊張,開心玩就好。我想也是,都43歲了,就出去交幾個朋友吧。也不知道是誰推薦了我去上節目,但我非常感謝他,把我拉到這裏,讓我重新面對一種新的生活。
黃義達 圖源《披荊斬棘》官方微博
2
現在,回看30歲之前的人生,我都會覺得像一場夢。
15歲那年,在電台聽到Beyond的歌,覺得很酷,開始學吉他,學了一年,想寫歌,正好在電視上看到李偲菘、李偉菘的音樂學校招生,我就報名了,去的作曲班。
在那裏,我組了一個樂隊,叫「黑暗界」,很搖滾吧。我是聽著中國搖滾長大的。那時新加坡有一家超大的唱片行,裏面有各國各地的唱片,我買了一張,是唐朝樂隊的。哇塞,不得了,《夢回唐朝》,跟其他國家的搖滾不一樣,接下來,就是聽黑豹、張楚、何勇、面孔、鄭鈞……太酷了,我也想做那樣的音樂。
有一天,台北的唱片公司到音樂學校來,學校讓我也去了。那時滿了18歲要服兵役,在警察局做文職。我穿著警察迷彩褲子和超普通的T恤,拿把吉他,推門就進去了。裏面站了8個歌唱班的同學,穿得都很美,都有妝發,只有我一個邋裏邋遢。結果,9個人只選了我。
唱片公司說,選你,不是因爲你唱歌好聽,也不是因爲你寫的音樂好,只是因爲喜歡你彈吉他的樣子。我還不到20歲,就這麽簽約了。
去台灣前,我很傷心,不想簽,因爲他們只帶走我,不帶走我的樂隊。有個樂手說,你傻呀,你應該先去,紅了回來帶我們。我聽了很有道理,就自己去了。去了之後我就明白了,他比我年長不少,他已經了解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想攔住你的未來,讓你自己走更好。
2001年,退伍沒多久我就一個人去台北生活了。剛退伍沒錢,冬天衣服也沒錢買,都是跟公司先借錢。冬天太冷,新加坡沒有冬天的,吃的也不習慣,水土不服,天天臉上長包。那有什麽辦法呢?當時只是覺得自己找了一份工作,來這裏寫歌了。
在台北受訓了三年,每天上各種各樣的課,包括好多心靈輔導課,一直告訴你,明天可能要發片了,或者過幾年要發片了,你要平常心,發了片不代表你一定會紅。所以,我一直沒跟爸媽說我簽的是唱片約,只說我去台灣寫歌,因爲他們會很在意你有沒有紅,後來他們在電視上看到我,才知道我當藝人了。
到底會不會紅呢?我也不知道。2004年發片之前,宣傳問我,在錄音室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所謂奇怪聲音就是有沒有聽到別人唱歌,或者你會不會莫名其妙地跟人講話,聽說這樣才能紅。我說,我錄10首歌都沒有聽到,他們說完了完了,沒關系,還有機會,如果你發片當天見紅,就是流血,那你就紅了。
發片第一天,我上台唱歌,唱著唱著,覺得眼皮上怎麽有液體往下流,我一搓,一灘子血,嚇死了,趕緊喊人救我,一回頭,看到宣傳們都在台下揮舞雙臂,一臉興奮,「紅了紅了,紅定了!」
結果,真的紅了。
2004年,很多電台排行我的歌空降榜一,連著好幾周那種,根本不需要投票,就拿好多好多獎。回公司簽海報簽專輯,一簽就簽幾百張一千張。電台、雜志、綜藝、簽唱會、海外演出……通告永遠都是滿的,一跑就跑到晚上,跑完之後又被抓去錄音,錄完了做造型,做完造型又開始跑通告,一直一直循環。每天坐在車上,不是電台訪問就是看提綱,沒有任何空隙,坐飛機是唯一能睡覺的時間。我媽打電話問,你今天吃了什麽?我想不起來,剛剛吃下去的東西都能忘掉。
2004年,黃義達發布第一張專輯《無法定義》 圖源網絡
紅了,發現一切變了,不是你想象的那麽一回事。
出道前我常去一條街買吃的,好多店家我都認識,像朋友一樣。走紅以後,再去這些店,會有人認識你,喊你的名字。好多自由都沒了,隱私也沒了,正吃飯,都會有人走過來說,可不可以合影?我覺得吃飯是很私密、很享受的事情,有時候就會拒絕,別人又要說我耍大牌,自以爲是。
走在街上經常有人跟著你,但他們會說,我沒有跟蹤你。一些所謂的歌迷拿DV跟著拍,拍了好幾個月。有時候回家,走到樓下發現一台車,坐著兩個人盯著你,你也不知道是誰。狗仔分成AB組,全天候24小時跟著你。回家都不能開燈,白天窗簾也要拉起來,還要確認有沒有人在樓下。最難受的是無論你走到哪兒,人家都認識你,這是黃義達,這是黃義達。
突然覺得,我的世界越來越小了,能去的地方越來越少,沒有什麽自己的空間。很難受,我只是一個喜歡做音樂的人,爲什麽要去承受這個壓力?
第二張專輯更紅了,《那女孩對我說》幾乎占據了那年的各大排行榜,但那時候我已經明白,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或許有人天生適合當藝人,他們喜歡唱歌,喜歡走到哪裏都被人認出來,但我不喜歡,我喜歡的只是寫歌。如果你喜歡躲在幕後做音樂,硬被推到前面,你會很累。
有一天,我和經紀人坐在車上,他對我說,「怎樣,是不是很享受紅的滋味?」我語氣挺重地說,「如果你肯把合約拿出來,現在解約,你將會是我一輩子的恩人」,真的,我直接就這樣子講。
「哈哈哈哈哈哈,不可能。」
經紀人大笑。我心裏歎氣,「完了」。
2006年,黃義達在飙新力藝巨星演唱會圖源網絡
3
很多人討論我的長相。有人說我很偶像,很漂亮,也有很負面的說法。那時候每個藝人都有一個網絡留言版,有人常來罵,說怎麽出一個不男不女的藝人,有時候甚至攻擊你的家人。
長得很偶像這個事情,也變成公司評判我音樂路線的因素之一。
你知道的,我是一個從小聽北京搖滾的人,想唱搖滾,做搖滾,像唐朝那樣。還沒見公司的人,我就把那首《寫給自己的歌》丟過去了,他們聽到這首歌,說太「北方」了。因爲這首歌,他們覺得我應該長得很粗糙、很邋遢那種。等我本人一出現,他們馬上說,不行不行,那更不能走這條路線了,你一副偶像的臉。
那時候是流行樂的天下,很多搖滾樂都在地下,大衆不是那麽接受。公司覺得,我不走偶像歌手的路,有點可惜了。公司安排我上很多通告,大家的關注點最初也都在外貌,都會問,這麽秀氣會被認作女孩嗎?長這樣,爲什麽不去拍偶像劇?爲什麽不去當模特?他們也好奇很多細節,會不會留胡子,會不會刻意讓自己穿得更man一點?
聽到這些問題,我內心都不太有波動。接觸過我的人都知道,我的性格和外表完全不一樣。那時候的我是一個很倔,脾氣很沖,直接又好勝的人。平常我穿得很隨便,每天都是最普通的背心短褲,每次我經過老板,得走大概五秒,老板才意識到那是我。他問宣傳,那是黃義達嗎?人家說對,老板說,我還以爲是快遞員。他就罵宣傳,「你叫他給我穿得明星樣一點。」
但我根本不在乎穿什麽。那段時間,每天都是各種事情在腦子裏打架,很掙紮。一方面,我不能做想做的音樂,一方面,又要每天出入各種通告。
我寫歌前奏都很長,都是40多、50多秒,但公司限制我只能在19秒,因爲電台放不了那麽長。上綜藝,一個前輩勸我,你得多笑,得多講一些,要不然這通告白上了,一個鏡頭都沒有。通告公司也不滿意,說我這個人就是平淡無趣,一個平淡無趣的人。
我總覺得,我是做音樂的。上節目,心思不在這裏,只想回家寫歌。經常下了通告回家,寫到第二天早上,有一次寫到早上9點,睡一會兒,接著趕通告。我的想法沒那麽複雜,每天腦子裏就是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時候,交朋友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怎麽和別人社交。每次在頒獎典禮後台會遇到很多藝人,公司就說,其實很多人想跟你做朋友,但覺得你很難靠近。可能我看起來特別冷,沒有表情,也不主動去跟人家聊天,都是一個人坐在休息室。那時候,我心裏也會覺得跟他們不一樣,我不是藝人,我是一個作曲家。
有一次,有個朋友生日聚會,我去了,喝了點酒,頭很痛,想找朋友帶我回家。一個前輩的太太看到了,走過來說,義達,我跟你聊聊。我說,大嫂,什麽事情?她把我帶到電梯口,說,「義達,不喜歡就不要勉強自己,回家吧。」
那一個瞬間,我懂了,立刻頭就不痛了,我給她一個很開心的笑,電梯門關上又打開,我飛奔回家了。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出去過,不再試著去交朋友,不再強迫自己社交,每天都在家裏寫歌。那天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大嫂。我感謝她救了我。
MV《那女孩對我說》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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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社交了,唱片還是要發的。我和公司簽的是唱片約,幾年要發幾張專輯那種,那個數字對我來說太多了。我寫歌速度很慢,有時候一年只寫一首歌。台灣有一個藝人叫牛奶,曾經問過我,幾時有時間出來吃飯?我很認真地算一算,告訴他,大概九個月後吧,我在寫歌。
家人也會擔心,好久沒發片了,是不是不紅了?是不是沒有工作了?對他們來說,我是藝人,怎麽在電視看不到,在新聞也看不到了?
有一次,爸爸看到我的新聞了,特別著急打電話給我,開始念,「黃義達……」,突然停頓了兩三秒,說,「等下,我叫媽媽讀給你聽」。他很開心,兒子終于不是沒有發歌或者沒有新聞了,兒子還有工作。但爸爸中文不好,認的字不多,他讀不來。他停頓的那幾秒鍾,我在電話那頭一直流眼淚。
那時候公司覺得你沒有事情,連個绯聞都沒有,根本上不了新聞。到第四張專輯要發,公司就發稿子說我家裏的事情。這個新聞出來後,家人有點不開心,我媽講,哥哥姐姐也講,覺得爲什麽要爲了發片,做到這個樣子。
我難過了很久。發稿之前我是知道的,我知道這個東西出來肯定不好,會傷害很多人,但我也沒有能力反對。你知道自己的狀況很不好了,那時候黃義達就是沒有爆點的人,公司已經說,你再沒新聞稿,這唱片根本發不出來,永遠都不會有聲音了。
我都理解,公司投了很多錢,你的服裝,你的拍攝,你的MV,你的唱片,都是公司出的錢,不是你自己,你好像也要去體諒公司,公司也付出了很多。那時候就是大家都難,都痛苦。大家都來給我做思想工作,經紀和宣傳勸我,只要再努力一下,肯定就上去了。是我不行了,我太難受了,我哭著對公司講,我不喜歡,放我走吧。
那種不快樂達到了巅峰。人越來越不對勁,白天我的家都是黑的,我不出門,我可以蹲在客廳4個小時不動,還會莫名其妙地哭。
我的第三張專輯《完整演出》在2007年才發行,相當于在最紅的時候,這個人停滯了兩年,出片節奏很不對,說明這個藝人有問題了。到第四張專輯,我終于把19歲寫的那首《寫給自己的歌》放進去,有點當作最後一張專輯做了。不開心,特別不開心。
那是2009年年末,在我最抑郁、最不開心的時候,一個朋友找我,說他要去當和尚了。我立刻說,帶我去,他還以爲我開玩笑,我很認真地說,我很不開心,你帶我去。
我真的就飛到清邁去,在深山的一座小寺廟修行,修行要剃頭,那個推刀從我腦袋劃過去的時候,30年的過往,像電影閃回一樣,一幕一幕出現,你多麽任性,多麽堅持自我,甚至小時候對爸媽的不禮貌的場景都出來了,眼淚噴出來,哭得不行。
每天都要在一個很小的房間打坐,一個人,沒有人跟你說話。我們還上了一堂課,一秒一步,走到一個小蠟燭燒完,大概要走45分鍾。第一次走,大家都會不耐煩,有人急得要罵人了,想罵那個和尚,你給我過來,讓我走這個無聊的路。後來每天走,走了快5天,走到連蚊子飛過去你也不想理。你會發現,人的心可以很靜,很靜。
我在那邊待了17天,不是很久,因爲還要回去工作。回去公司嚇了一跳,頭發沒了,連眉毛都剃了。當時正好是新年尾牙,很多地方邀請我去,去不了,眉頭都沒了,只能拒絕。我換了手機號,誰都沒聯系,想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大家都說我變了,清爽了,不灰了,人是很開心的。
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完成和公司的唱片約,《寫給自己的歌》發了,是因爲他們已經管不住我了,公司感覺你沒得救了,黃義達就是想要做音樂,再不給他做音樂,他就更難過了。所以,公司還是很寬容,就算我沒有完成唱片約,還是放我走了。
30歲之後,我沒有再不開心過。任何不開心都沒有。因爲我已經懂得開心了。現在就算有不開心,出去走走,跑跑步就沒有了。我就是一個每天面對四壁寫歌的人,不得罪別人,也不露面,更不會有人在網絡攻擊你、罵你,有什麽不開心的呢。
後來去清邁,我還有經過那個廟,但我沒進去,怕在那裏遇到熟人,怕忍不住,還會想剃頭,想回去當和尚。算了算了,別進去了,頭發留這麽長了不容易。
2014年,黃義達出道十年演唱會 圖源黃義達工作室
5
前陣子,我看到一個數據,說2021年每27秒會産生一首新歌,太不可思議了。
我第一次接觸到音樂制作,覺得好神奇,一進錄音室,四五個話筒,不同話筒唱出來的聲音不一樣。耳機也是,不同耳機有不同的聲音。調一個鍵,聲音會變得很亮,很好聽。第二張專輯我開始參與制作,當時認識了一個很厲害的混音老師,跟他學了很多。有一天我問他,你都教我,不怕有一天我全都學走嗎?他說不可能,因爲我給你一個黑色跟白色,但我們塗出來的灰色絕對不一樣,沒有什麽好怕。
那時,藝人隔好幾個月才能發片,像我這麽慢的可能得一年,兩年都有可能。很多事情快了就不美了。去錄音棚錄音,錄音師得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器要預熱一個小時,我們如果早到了還得等。很多機器需要好的電流、穩定的電壓,電線也要調整好。可能今天租五個小時的錄音棚,專門錄吉他,摳吉他的細節;明天錄鋼琴,就摳鋼琴的細節。唱片公司、制作總監、錄音老師,大家坐在一起討論一首歌怎麽做得好聽。唱片的聲音沒有那麽數位,沒有那麽尖刺,也不那麽流水線。
大家也會討論,未來音樂可能像繳水電費,只要付個錢,愛怎麽聽怎麽聽。沒想到有一天真的變成這樣。
現在,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制作人,音樂也量産了,我判斷不了未來是怎樣,搞不好某一天就是AI寫歌,AI制作人,樂隊都是機器人樂隊了。你又必須得跟著科技走,因爲誰都回不到那個年代。你問我懷不懷念,說實話沒什麽好懷念的,你只能接受時代改變。
這些年,我只接音樂節,我發現只有站在音樂節舞台上,我才像個音樂人。我好喜歡那樣的自己,在台上玩音樂,而不是上通告,考慮未來要成名。我是音樂人黃義達,是我本人,不是在唱片公司被包裝的黃義達。
沒有音樂節,我就在家寫歌。每個月版權公司會寄歌單過來,說誰誰誰要歌,我有感覺了就會接,沒感覺就不寫。之前我看到歌單有齊秦大哥的名字,突然特別想創作,趕緊坐下,寫好了,請版權公司拿給大哥聽一下,被選中了,就是去年11月他發的《柳川西街的少年》。我想寫一些關于人的生活、工作壓力等等具體的煩惱的歌,情情愛愛,我每次都覺得太多了,夠了。
2013年,黃義達參加西安草莓音樂節圖源視覺中國
這八年,好多歌迷覺得我怎麽不出現了。參加「披荊斬棘」也是想告訴歌迷,我很好,不要擔心。我每天就在家裏玩,玩音樂,玩電線,玩各種喜歡的東西。其實,我一點都不神秘,我很簡單的,沒什麽可炫耀的東西。
我也不缺錢,因爲花不了多少錢。早上起來,喝喝茶,遛遛彎,放松一下,然後坐下來寫歌,一擡頭,晚上了。吃的也很簡單,買個生菜沙拉拌一拌,烤面包沾一點醋。我也會去菜場買菜,都不用講價,現在競爭激烈,經常買三送一,很合算的。衣服如果不是破得厲害,我都還穿,縫縫補補又是一件新衣服。你看我腳上這雙鞋,我只穿這雙。上一雙穿了十年,從白變土黃,變深黃,黃到很醜。我的背包用了十年,前幾天終于壞了。名牌我也不懂,身上這件帽衫還是要上節目了,公司拉著我去買的,看不過去了。
有了音樂,我還需要什麽別的嗎?
小時候總覺得沒有人了解你,其實很多人想幫你,想推你,是我自己把門關起來。《那女孩對我說》的時候,要是把門打開,讓他們再用力推,我不就更上去了嗎?但是,你把我推上去,可能不會有今天那麽開心的我了。
我沒有很care紅不紅,如果我真的想紅,當時一定想盡辦法紅了,就像孫悟空困了五百年,從五行山下蹦出來,騰雲駕霧直接飛到天宮去了。但是我不行,非讓我翻個筋鬥雲,蹦到天宮做一個偶像天王,我都要崩潰了。
現在走到哪兒,也沒人認識我,多開心,多自由。出通告我也不問,有工作來就去,采訪也不需要看提綱,人與人之間很直接的,聊起來兩個人就有感情了,不用去擔心要怎麽回答。開心來,開心收工,明天又是開心的一天。
唯一擔心的就是身體。40歲之後,身體真的變化很大,你會感覺什麽都開始往下走,熬不動大夜了,12點就困了。心跳也要隨時監測,不能超過177,這是我的極限,超過120,我就要深呼吸。
眼睛老花了,屏幕要放很遠才看得清,手機每天都是只看新聞標題,大概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麽,就不再往下刷。肩膀也不行了,有時痛得會牽連到胸,會胸悶,呼吸不太舒服。針灸、膏藥、止痛藥什麽都沒有用。這麽多年每天拿吉他太久,又要側身看電腦屏幕,我右肩膀的肌肉已經嚴重粘連了。我去看醫生,醫生說這是十幾年積累的病,年輕人,你這輩子不會好了。哈哈哈,還叫我年輕人。
身體不好,主要耽誤我寫歌的速度,我現在寫歌更慢了。你問我還想不想發專輯,很現實的問題是我已經沒有體力再去做10首歌了。
哎呀,不過也要樂觀一點嘛,我慢慢來,慢慢寫,別爲了10首歌把壽命縮短了,說不定還能活40年呢。我現在特別認命,只要這只胳膊還沒廢掉,它能動我就能寫,就能繼續做我喜歡的事情,當個小小作曲家。萬一哪天實在動不了了,我還可以演楊過呢(笑)。
圖源黃義達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