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人陳偉第8次往南京跑時已接近深冬，梧桐枯了。在社區的生活廣場，他打通30多個“債主”的電話。68歲的蘇錫雲感到詫異，這個倒閉水果店的老板竟決定打三份工來退會員費。那天氣溫零下三四度，她望著眼前的小夥，“瘦了，也黑了。”
跑9趟南京，退還14萬元會員費。南都記者了解到，陳偉退會員費的故事背後有誠信的力量，也有社區裏人們互相關心的日常。
“第一桶金”
姓名查詢系統顯示，全國有幾十萬人名叫“陳偉”。其中，江蘇如臯人陳偉出生于1989年，高中畢業後在老家的機械廠做操作工。老板留意到他做事細心穩重，倉庫作業比其他人多，調他到辦公室學電腦程序。2008年，19歲的陳偉隨老板到新加坡開拓事業，一待就是五年。
在海外工作積累了第一桶金，他從新加坡回到南京，做過房地産銷售，開過7年智能家居門店。他向南都記者回憶，開家居店時，顧客遇到維修問題打電話來，他不會按行情收一兩百的維修費，口口相傳給他帶來新的客源，有人一口氣給陳偉介紹了七八單生意。
2019年，陳偉到開水果店的朋友門店串門時發現生意不錯，他也學習怎麽挑水果。這年4月，他在南京棲霞區中電頤和家園盤下一個門面，店名叫“橙果園”。
陳偉的“橙果園”水果店營業時的情況。
這裏是位于邁臯橋附近的一個大型生活區，老舊小區和新落成小區交錯，年輕人白天上班，老人出門買菜、鍛煉或帶娃。
小店裏見證了社區裏的一些溫馨時刻。
陳偉對南都記者表示，他的性格受到退伍的父親影響，向往一種“路不拾遺”的社區生活。因爲水果新鮮、價格實在，巅峰時，日均500多人來“橙果園”買水果。晚上通常是最忙的時候，陳偉和店員往往顧不上吃飯，一些老年顧客發現了，就順帶從家裏帶點飯過來給店員，又在店裏挑些水果、聊聊天，熟人路過，又在店門口聊聊家常。
爲了采購到新鮮水果，淩晨4點多，陳偉開貨車跑到20公裏外的南京中材批發市場。鼎盛時，店裏有4名員工，剖去成本，每月營利在2萬到3萬元左右，直到疫情暴發。
陳偉還記得，2020年大年初二，他開車拉了貨值1萬多元的車厘子回店裏，小區接到封閉通知，春節進的那批車厘子滯銷，陳偉送給親戚，壞的只能處理掉。他那時樂觀地估計，疫情也許三四個月就能結束。疫情期間，他獨自開貨車拉一箱水果送到醫院，沒留下任何信息，但幾個月後，醫院發現了這批水果的來源，給他送來錦旗。
改變
疫情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習慣，網上下單越來越普遍。
陳偉發現不少售價更高的商家憑借“早入場”分得一杯羹，他也在摸索，“橙果園”通過社區上門送貨、微信群團購苦苦支撐。員工從5個人逐漸變成3個人、2個人，到關店前，只剩下陳偉和一名收銀員。他告訴員工，可以找到工作後再離開，期間工資照結。
小店終究還是難以爲繼。2021年3月，陳偉在微信群裏給會員解釋，水果店即將關閉。4月3日，他把水果連帶貨架都清空，關上閘門的那一刻，陳偉才切實感到這段生意的終結。可欠下接近14萬的會員費，他不允許就這樣結束。
陳偉在微信群裏公布手機號，通知會員加他的微信，每隔兩三天在群裏發一次“通知”。
1月15日，陳偉第9次趕到南京，在原水果店附近退還會員費。
68歲的蘇錫雲加了陳偉微信，她充值的賬戶還有200多元，聽到陳偉說閉店，她覺得可惜，但相信小夥子人品。她在其他店鋪充值了5000元，老板直接跑路。孩子把這事當作教訓念叨幾次後，蘇錫雲漸漸也不太確定了，只是，她隔一段時間問陳偉時，後者總是都很詳細地說自己在哪裏打工，“錢一定會還上。”
重新打三份工
關了南京的店鋪回到如臯，陳偉早上5點出門，騎一小時車去姑媽的羊肉餐館幫工，午間前後，他到裝修公司做小工，傍晚就送大件快遞。家人以爲他已經穩定下來，只在店裏忙活。他讓姑媽幫忙打掩護，欠款的事沒告訴父母，直到今年1月才瞞不住。
還債期間，陳偉保持電話24小時暢通，有時白天打工沒接到電話，晚上他回過去，告訴對方一定會退還費用。
三份工資加起來每月在一萬元上下，他留三五百元作爲生活費。第一次揣著7000多元回到南京還債，他發現辛苦了一個月，“還是太少了”。
從老板重新變爲打工人，陳偉有過失落。他不在乎打工時遭受的冷言冷語，但親戚的看法還是讓他有些難受，“認爲我這麽大年紀了，不應該去做（餐館洗碗）這樣一個工作。”
“剛開始是沒人信。”打工期間，有顧客打電話罵他是騙子，“你怎麽連幾百塊錢都拿不出來？”他重複解釋，請給他一點時間，賺到錢第一時間還。
例外
陳偉手寫了一份還錢名單，他根據充值的卡號來還款。每個月15號一發工資，他就往南京跑，最多一次連續還了30多位會員的費用，還曾報警尋找“債主”。他和會員約在“老地方”，生活廣場門口，附近社區的樞紐。
也有例外。
2021年7月，他第一次去南京還錢，一位老顧客老遠看到他，邀請他到家裏吃飯。寒暄過後，陳偉拿出500元，表明這是退還的會員費，這個舉動讓對方感到冒犯，不滿陳偉來做客卻計較錢的事，連忙把陳偉推出去，“你走，我們不歡迎你。”
陳偉再敲門不開，門口有一個鞋櫃，他把錢放在一雙鞋子裏，走了。
後來他偶爾會想，當時如果應邀先吃完飯，再還錢，也許對方不會那麽生氣，但當時的他一心想把欠款快些還完。
跑了9趟南京，14萬會員費退完了。問陳偉什麽感受，他說最後一次退完費後，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當天返程，而是在這座待了十年的城市和朋友相聚，吃了一頓火鍋，又逛了一下老城，原來的店門已經重新被裝修成美容店。
水果店經營壓力大時，他曾整晚睡不著覺，打三份工時，他常常累到回家就睡。而在還完債後，他終于重新感到輕松。
陳偉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昨晚又重看《喜劇之王》。電影裏，周星馳飾演的角色尹天仇跑過龍套，在街坊福利會裏開演員訓練班，曆經艱辛。陳偉覺得，尹天仇的堅持打動了他。引發關注後，陳偉注冊了抖音。他不避諱借名聲帶貨的質疑，打算推銷老家的土特産，“哪裏跌倒，哪裏爬起。”
1月27日，結束和南都記者的通話時，陳偉還在忙活建築小工的活。小水果店的故事告一段落了，又有一個令人寬慰的彩蛋。
那位曾將陳偉趕出家門的阿姨，從其他居民處了解到他打工還債的實情，在陳偉第9次跑南京時，再次拉著陳偉到家裏吃飯。夫婦倆心疼地歎氣，“我們當時想，這麽多會員，挨個退你要退到什麽時候？”但她還是開導說，“你有誠信，一定行。”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黃馳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