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切入正題之前,先扯一段稍微與此有點關聯的往事。
1978年夏天,我和同學陳光晉從山西轉學去了湖南——我倆的老爸那時都是鐵道部第四工程局的職工,單位正在湘西修建枝(城)柳(州)鐵路。我和陳光晉被安排到慈利縣的環城中學就讀初中。老爸的單位離學校較遠,我倆都住在學校。
環城中學訂有幾份報紙,放在音樂老師的辦公室。我學習不好,數理化總考不及格,但語文不錯,特別愛看報紙。每天下課,必去音樂老師的房間,悶頭坐在小板凳上,把所有報紙全看一遍。
當時看報,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越南排華。有大半年時間,天天都是越南當局驅趕華僑的消息,野蠻殘忍,叫人義憤填膺。
後來翻看曆史才了解,在華僑廣爲居住的國家,越南其實也和印尼類似,自古就是中國人投奔海外的一個歸宿,尤其在明末清初,一大批不願意接受滿清統治的中國人逃往越南,從此歸化。由于該國深受中華文化影響,以至于有人將這裏稱作“小中華”。
然而,從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中國進行抗美援越,付出巨大代價,助其打跑美帝。不料這個曾經的“同志加兄弟”,取得南北統一之後,立馬和恩人大哥翻臉,與中國交惡,全面實施排華,把整個國家變成了華人的人間地獄。個種原因,深遠複雜,恩恩怨怨,一言難盡。總之,國家也和某些忘恩負義的人一樣,一旦野心膨脹,不惜變成凶殘狠毒的“白眼狼”。
這張越南華僑流著淚走過中越邊境大橋的照片,當年曾被國內報紙廣泛刊登。
當年我在湘西的中學養成看報習慣的時候,正是越南排華的高潮。他們驅逐華人,如狼似虎,從小範圍擴展到全國。華人被冠以“中國間諜”的罪名,限期離開越南,而且據說每個華人家庭離開時,都要交出12兩黃金,如果交不出,就要被送往“改造營”做苦力,或就地打死。
資料圖片:排華時期凶惡的越南公安。
根據聯合國難民事務處後來估算,越南掠奪華僑難民的財産總共達30億美元之巨。從1975年到1984年間,越南政府驅趕華人超過了150萬。其慘烈程度,更比六十年代印尼排華嚴重十倍!
“是可忍孰不可忍!”——眼看越南“作”得太過離譜,中國被迫于1979年2月出動十萬大軍,實施“對越自衛反擊戰”,把這個狂妄蠻橫的小霸王狠扁了一頓。
記得2月17日中國宣布開戰那天,我正逃學去慈利縣城閑逛。突然聽到街頭高音喇叭播送新聞,說解放軍開始教訓越南了,我高興得馬上跑去食品店,用身上僅有的五毛錢賣了幾塊芙蓉糕,一口氣吃完,自我歡慶了一番。
二
後來,中越在邊境地區又展開山頭拉鋸戰,反複爭奪,持續了十年,直到1990年才打得越南最終服軟,主動與中國改善了關系。
不過,很多國人並不知道,在越南排華期間,被驅趕的150多萬華人中,除了20萬人回到中國,由政府安置在南方各省43個華僑農場,基本安居樂業之外,還有近百萬人投奔怒海,曆盡苦難。
逃亡中的越南難民在海上漂泊。
其中逃往附近東南亞國家的,保守估計約有 60萬人,這其中又有近 25萬華人難民來到印尼,尋求收留庇護。
1979年在聯合國難民署(UNHCR)的協調幫助下,印尼政府決定網開一面,對走投無路的越南華人難民采取必要的人道主義,讓他們安身立命。
印尼在靠近新加坡的廖內群島省,選擇了一座荒無人煙的小島——加蘭島(PulaGalang),修建了難民營,作爲其中一個較大的安置點,一直到 1996年 6月才宣告結束。
曆史就是這樣充滿了多面性,往往很難用一種概念衡量。比如印尼,曾經是個排華嚴重的國家,後來又接收了許多華人難民,爲他們提供了較爲妥善和周到的生活條件。是耶非耶?怒海難訴悲與喜!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印尼軍警正在對投奔至該國的越南華人難民進行登記安置,圖中這位印尼女兵抱著華人小孩行走的情景令人感動。
也有華人朋友指出:25萬越南華人逃難來印尼,並不是印尼政府突然發善心網開一面,在Galang島建難民營。其實這是美國和西方國家通過聯合國向印尼租島,難民不能直接移民美國或者西方國家,他們必須在一個中間國家停留,讓接受國家審查難民的(政治經濟)背景。就像現在阿富汗難民,除了已經持美國護照的,其他的必須在別的國家停留審查才能搬到美國這個程序過程十分漫長,所以一直到1996年最後一個難民離開Galang島。25萬越南華人沒有一個選擇留在印尼,印尼政府也不歡迎華人。
三
加蘭島在巴淡島附近。
我是在印尼這些年,有一次跟著雅加達的兩位華人朋友去巴淡島考察,才第一次知道,巴淡加琅島上有這樣一個越南華人難民營,並專程前往參觀。
下面還是按本號慣例,以圖文並茂的形式,記述一下我所去過的巴淡島和那個已經被廢棄的越南村。
印尼有兩個省,名字裏都有廖內二字,一個叫廖內省(Riau),位于蘇門答臘島東部中段,東臨馬六甲海峽,與馬來西亞相望,省會是北幹巴魯。另一個叫廖內群島省(Riau Islands),是2004年從廖內省東部群島裏劃分出來的,在新加坡南側。
這個廖內群島省境內,比較大的島有兩個,一個是民丹島,島上的丹戎槟榔(Tanjung Pinang)市,也是該省的省會;還有一個巴淡島,離新加坡更近,只有20多公裏,坐船半小時可到。所以民丹島和巴淡島,都被新加坡人看成是他們的後花園。其實人家巴淡島面積將近3000平方公裏,相當于四個半新加坡。但是整個整個島上人口只有一百萬,雖然緊挨著新加坡這樣的豪華小國,但這麽多年並沒有發展起來。
爲了寫這篇文章,我又翻看了一下以往發的朋友圈,看到我去巴淡島的時間是2018年5月4日,當時還沒開辦這個公衆號,一路上只是發了幾次朋友圈,但卻原汁原味保留了不少用手機拍下的照片。
一出巴淡島機場,就可看到這座老鷹紀念碑。印尼有不少城市都有類似的雕塑。
機場通往巴淡市區的公路。
巴淡島上的巴淡市,大抵相當于福建較大的縣城,除了有座韓那丁(Hang Nadim)國際機場還像樣,其他似乎沒什麽值得矚目的地方,也可能是我沒有看到。網上有人曬了不少巴淡島的豪華購物中心和海濱旅遊區,看上去絢麗多彩,美不勝收。不過本人乃草根平民,始終對奢華去處缺乏興趣,不逛也不遺憾。
巴淡市郊外的一座大廈,沒看清是什麽單位。
那次和我一起去巴淡島的華人朋友,是一間家用電器工廠的少東家,他和公司經理是去考察産品銷售情況的。我們在巴淡市轉了幾圈,他問我,想去什麽景點看看?在場還有幾個新認識的當地華人朋友,得知我是個喜歡曆史的文化人,就告訴我們,離巴淡市區70公裏的加琅島,有一個越南村遺址,當年居住過很多從越南來的華人難民,後來被開辟爲一個旅遊觀光的地方。如果有興趣,他們可以開車帶我們去。
聽巴淡島朋友這麽一說,蓦然勾起我少年時期看報紙留下的記憶。好奇之下,欣然同意前往一遊。
從巴淡去加蘭島,車程一個多小時,路上車輛不多,沿途村鎮稀少,有大片的木瓜、芒果和火龍果種植園,也零星看到幾家中資企業在此興建造船廠和物流倉儲之類的工地。雖然巴淡島開發尚未形成熱潮,但走向海外的中企已開始搶灘布局。
巴淡島與加蘭島之間,有座的標志性的大橋——巴雷琅(Barelang = Batam-Rembang-Galang)大橋,堪稱雄偉壯觀。
從巴雷琅大橋,遠眺國人這幾年耳熟能詳的納土納海域,好像碧藍而巨大的湖泊,讓人心潮有些澎湃。一片片青翠覆蓋的群島,宛若放大了幾百倍的盆景,確實會生出幾分如夢如幻的感覺。
過了大橋,車開不久,走過加琅島上這條蜿蜒清淨的林間公路,就到了越南難民村的地盤了。
下圖:聖母瑪利亞和船——1985年建成的越南華人難民營地標。
下圖爲難民村留下的一個大門,後面是座天主教堂。
難民村如今雖已變成廢墟,但是有一座簡單的博物館供人參觀。
難民村博物館就設在這棟房子裏。
據博物館的資料介紹,從 1979 年開始,巴淡島的加朗島成爲越南的難民營。難民人數逐漸增加,最後到1985年竟達到14.5 萬人。
加朗島被選爲難民營區有幾個原因,其中之一是爲了將他們與當地居民分開。當時,在這個占地八千多公頃的小島,只有大約200名當地居民居住。
印尼方面公布的資料說,當時這些越南華人難民的狀況非常令人擔憂。其中約有 10% 死于海上。有很多人失蹤、生病或挨餓,並在海上從事海盜活動,謀殺和強奸等刑事案件經常發生。馬來西亞和泰國等東南亞國家都拒絕難民登陸,最終只有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接納了他們。
難民村陳列的木船。當年華人難民就是搭乘這些船只,從越南一路漂泊來到印尼的。下圖爲難民村博物館裏展覽的圖片。
難民們搭乘著木船甚至是小舢板在海上逃亡數月,曆經滄桑,無目標地在狂風暴雨和驚濤駭浪之中掙紮生存。後來當他們被印尼收留,並派船送到加朗島時,劫後余生,每個人臉上無不浮現出劫後余生的喜悅和欣慰的表情。
當年難民們在村裏生活的場景。
印尼當局爲這個營地配備了各種設施,建有學校、醫院、教堂等公共設施,甚至還有一個小碼頭,看起來相當不錯。全部資金都由聯合國難民署和印尼慈善企業家(估計也都是華人企業家)提供。那些年,難民們可以在此學習、工作,甚至做一些生意。
盡管如此,印尼政府並沒有打算讓這些難民永久居住,而是根據與聯合國難民署達成的協議,只是允許難民們在這裏暫時生活。難民在島上學習職業技能,以及英語和法語兩種語言,以便將來轉輾去歐美等第三國定居做好考試准備。
據介紹,大部分難民成功通過考試,被第三國家收留。第一個肯收留他們的國家是法國,之後還有美國、澳大利亞、日本、加拿大、荷蘭等國。
而到最後,留在島上的只有5500人左右。他們被強行遣送回越南,沒有人知道,他們後來的命運究竟如何?
這些不能通過考試的難民,有些患上了抑郁症。也有許多人拒絕被遣返回國,犯罪行爲也在難民中蔓延。有一個難民因爲拒絕遣返而絕望自焚,難民村把此事刻在一塊石碑上記載下來。
還有一座雕像,是爲了紀念因遭受強奸而自殺的女性難民Tinh Nhan Loai而建立的。
此雕像是前越南難民營中最令人心碎紀念碑之一。
下面這片寫著“Ngha Trang”的義莊,是難民營的墓地,地下躺著503名因病身亡以及在船上折騰而逝的難民。這裏經常能看見有人來這裏拜祭,這或許是難民的親友吧!
難民村博物館裏的印尼文資料說:“島上的越南難民大部分是華人,幾乎都會用華語或者方言溝通。”筆者身爲一個中國人,看到這樣的介紹,心裏不由感到有一種莫名的沉重。
其實不用看資料,只要看到難民營一座寺廟牆上的這幅圖案,也不難斷定這些越南難民都是我們的華人同胞。
令人稍感安慰的是,據資料介紹,目前,大部分難民在第三國家已有所成就,其中成爲企業家的占了不少,他們沒有忘記曾經生活的印尼巴淡加朗島,部分人還會回來旅遊、捐獻或者超度友人。
懷著複雜難言的感慨,我們一行四人離開了難民營,回到巴淡市區酒店所在的山德爾廣場,已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當天將上述見聞發了兩個朋友圈,心情頗不平靜。一晃三年過去,此時寫下這篇文章,內心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