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張文宏橫空出世,公衆如此喜歡他,就難免會塑造他、捧殺他,但好在張文宏堅持做自己,極力把自己往人間拽,不走“高大上”的路子。
“張文宏忙得腳不沾地,你采訪他,得‘擠’他的時間。”去上海之前,《環球人物》記者就頻頻收到預警,重音都在“擠”字上。到了上海,記者跟著他從日到夜,顛簸、緊湊、繁累,身心全都高速運轉,是典型的戰疫狀態。
當天上午,張文宏在收治輸入性病例的定點醫院了解病人情況;下午3點,他在華山醫院和記者匆匆打了照面,就開始跟疫情風暴中心的意大利專家進行視頻會議;傍晚,他和記者同車,穿越大半個上海,到他抗疫時期的常住地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晚上10點,他回答完記者最後一個問題,攝影師抓緊拍了幾張照片。只要攝影師稍稍停頓數秒取景,他就疲憊得睜不開眼。但他牢牢記得第二天的行程:要與中國駐德國杜塞爾多夫總領事館視頻連線,解答在德華僑華人的防疫難題。
即使累成這樣,臨別時,他還是笑著跟記者說:“你們更辛苦,從北京跑過來,回去還要居家隔離14天。”都說采訪耿直、犀利、智商情商雙高的張文宏是件難事,稍不專業就可能被他“怼”,但這次漫長的采訪下來,我們感受到的,是一個溫暖的、心有大愛的張文宏。
㈠“一旦關注,長期感染,無法治愈”
《環球人物》記者和張文宏的見面有點戲劇化。3月16日下午,在華山醫院感染科所在大樓的門口,一口濃重南方口音的保安大爺一把攔住了記者和攝像團隊,不讓進。記者擔心錯過跟張文宏約定的時間——他很守時——于是連說帶比劃,正著急,一位白大褂從身後快速經過,看了眼攝像器材,幹脆地說:“跟我走吧!”這聲音全國人民太熟悉了:張文宏!記者頓時舒了一口氣,心裏踏實了。
自從疫情開始後,張文宏一出現在公衆面前,就自帶這種踏實感。不管是他在“華山感染”公衆號上更新的文章,還是在媒體和視頻連線上發表的疫情觀點,他的權威、直率、理性和生動,給處在迷茫和緊張中的人們解答了很多疑問,帶來了踏實。
不少人開始“粉”他,狀態正如關注“華山感染”公衆號時收到的那句問候語:“一旦關注,長期感染,無法治愈。”大家追著一個醫院的公衆號更新,自稱“新冠病毒是沒感染上,卻被張文宏感染了”。張文宏自己也吃驚:“今天上午我看了一眼昨天發的文章閱讀量,嚇了一跳,8.6個億。”他說出這個數字,也嚇了在場的記者們一跳。
這篇文章就是3月15日更新的《張文宏:大流行狀態下的國際抗疫與中國應對——國際戰疫動態與展望(二)》,文章提到“按照當前全球的抗疫情況,本場疫情在今年夏天結束基本已經不可能”,成爲當日的熱搜新聞。
下午的見面只有半個小時,張文宏用他生動的敘述把一屋子記者感染了一遍。“新冠病毒,它的兄弟很多啦,現在加起來有7個,但其中4種冠狀病毒就是我們感冒病毒當中的一種,我們從來不叫它傳染病,因爲大家每年都感冒。”“冠狀病毒就是這樣,如果大家不戴口罩,今天我們在這裏一窩,開心地一個下午過掉了,那明天開始大家全部都要隔離。”“中國現在可以討論這件事了:我們是不是可以不戴口罩了?這個事情是國家要方方面面全部考慮的,不是我們醫學一家可以講這句話的,但至少是可以討論的。”
他對時間的估算非常敏感,講完後拿起手機一瞥,時間快到了,立即起身道別,趕去醫院附近的視頻會議現場,與意大利政府官員和專家、多國僑社代表進行視頻連線。此時,還有《環球人物》在內的兩家媒體沒有完成專訪,他一邊走還一邊不忘把記者安排得明明白白:“晚上我要去公衛中心(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不開車了,坐你們的車走,路上有1個小時說話。”
這場視頻會議開了3個多小時。張文宏向處在疫情“水深火熱”中的僑社代表和意大利政府官員、專家傳遞了信心:“中國醫生總結了很多經驗,我們也看到了大部分病人確實是可以得到治愈的。”根據國內經驗,他著重向意大利強調了最值得注意的幾個問題:“重症病人一旦增多,醫療資源分配如果有問題,是最讓人擔心的。”“新冠肺炎的家庭傳播性是非常強的,我們最怕什麽?一家好幾個人同時感染。”“年齡大于65歲的僑胞要特別注意個人防護,他們是整個疾病高危的對象。”面對留學生是否要回國的焦慮,他設身處地提出建議:“很多朋友問我孩子要不要回來?你要考慮兩個問題,第一,疫情要多長時間?回來是不是決定再也不回去了?你讀書工作都不要了?第二,如果不回來待在那裏怎麽辦?你要采取有效的個人防護,這個病真的可以防,保持社交距離、勤洗手、戴口罩,這三點都采用,感染可能性很小。”
·3月16日,張文宏與多國僑社代表、意大利政府官員和專家進行視頻會議。
晚上7點多,張文宏來到記者們乘坐的車上。他先是談了一些疫情問題,尤其是對“隨著天氣變熱,新冠病毒傳染性會不會變弱”的看法。“印度、馬來西亞沒有特別重的病人,都偏輕,而日本韓國醫療條件不比馬來西亞差,死亡率卻比馬來西亞高,這就不能說和氣候沒關系。但是夏天來了這個病毒就一定能被控制住嗎?現在也不是很確定的一件事情,因爲歐洲已經出現暴發趨勢。”
隨後的1個多小時,張文宏難得放松,也難得和記者聊了點“個人話題”。記者說:“您這種性格很受網友喜歡。”他答:“我這種性格的人其實挺多,只是出現在電視裏,公衆就覺得挺好的。所以,與其說這種性格很特別,不如說很普通,但普通又出現在鏡頭上,出現在節目裏,所以大家就覺得很親切嘛。”
“這性格跟您的職業有關系嗎?”
“醫學領域比較特別,別人跟我談論的一般都是非常專業的問題。但這次我爲什麽和大家說一些淺顯易懂的話呢?因爲疫情一定要控制好,不發動老百姓,是控制不好的。這就是爲什麽前段時間有個記者問我專業問題,我不回答。所有記者和我講話,首先需要老百姓聽得懂。在我看來,記者代表公衆,所以我和記者的溝通方式,就不能是我和醫院同事的溝通方式,這種溝通方式對于大衆來講是不公平的。”
“網友都稱您爲‘硬核醫生’。”
他笑:“哪有什麽硬核?我跟你一樣!都是普通人。我如果整天裝大尾巴狼,那很容易的,你還會說我硬核嗎?”
“除了新冠疫情的書,網友鼓勵您出別的書,談育兒,談愛情……”
他立即打斷:“沒有必要,這些我並不比你高明,是吧?可以肯定的是,關于新冠病毒,我比你高明。至于別的東西,你們年輕人都是專家,我是完全OUT啦!”
“您有微博嗎?會潛水嗎?”
他說:“我的主要工作在臨床醫學,開微博會占用時間,擾亂情緒。人家說你好,會影響你的情緒;人家對你有意見,也會影響你的情緒;如果不說你好,也不說你壞,那開微博幹嗎呢?”
聊著聊著,目的地就到了,一車人都沒聽夠,只覺得1小時太短。張文宏拿起背包下車,看著《環球人物》記者和攝像師搬器材,又停下來,周到地指明采訪位置,“到那裏等我吧!”說完就快步上樓了。在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他度過了疫情以來的無數個日夜,今晚還有重要的會議等著他。
㈡“很多世界同行都在問:中國經驗是什麽?”
晚上9點,《環球人物》記者終于等到了張文宏的專訪時間。一坐下,他先開問:“大概要多久?”記者以他的語速在心中估算:“半小時左右吧。”但他開口回答第一個問題時,語速就慢了一倍。記者意識到:張主任太累了,采訪肯定要超時了。
《環球人物》:當前全球都在抗擊疫情,您下午也在和意大利連線,國外現在關心哪些問題?
張文宏:關心的點蠻多的,比較突出的是診斷問題。這段時間,他們病人一下子增加,怎樣盡快篩選?診斷試劑怎麽去做到位?其次就是隔離,如果病人太多,怎麽隔離?如果居家隔離,最怕的是病人突然病情加重,所以他們問我們哪些情況預示著這些病人病情加重。再就是有些地方病死率高,有些地方低,引起這種不同的主要因素有哪些?這些問題都是國外非常關心的。
《環球人物》:中國最早面對疫情,和國外同行交流時,您內心有什麽感受?
張文宏:國外同行的心情,我們完全能理解。2009年,甲型H1N1流感在美國和墨西哥暴發時,我們也緊張了一段時間,然後慢慢放松下來。所以國外同行一開始也是這樣看新冠肺炎疫情,以爲把邊境看看牢、輸入性病例管管住,就可以了。新冠病毒,大家一開始都不了解。鍾南山院士在1月去武漢一看,發現病毒傳播得很厲害了,意識到我們處在一個跟以前傳染病暴發時完全不一樣的態勢,所以國家采取了武漢封城這樣的措施。對國外同行來說,一開始還是防止輸入性病例,按照常態的流感那一套來做,大多數情況下這也是能管得住的,只能說這一次新冠病毒太特殊,傳播性太強了,病死率到後期還不是很低。所以接下來情況究竟會怎麽樣?我相信各個國家都會根據防控的成果,不斷調整。
《環球人物》:國外同行如何看待中國抗疫?當前全球抗疫中,有哪些“中國影子”?
張文宏:在這次疫情中,中國醫生的站位是比較好的。原因是什麽?國家高度重視。以前我們都覺得好像中國的醫療沒有國外發達,對吧?特別是和一些發達的歐美國家比。我前兩天和美國幾百個臨床醫生進行網絡溝通,近期和意大利、法國,還有東南亞一些專家溝通,發現中國在診斷、治療方面,已經站在了國際非常前列的位置。當有些國家診斷試劑都沒有普及的時候,我們已經做到了普遍篩查、應收盡收,而且有足夠多的呼吸機,甚至人工肺。這一次,中國在醫療資源方面,反而成爲世界上最充足的。所以很多世界同行都在問:中國經驗是什麽?
現在,不論是美國、意大利還是德國,他們在病人的篩查、診斷和隔離方面都比前一階段明顯加快了速度。美國從實施公共衛生緊急狀態後,除了社區聯防聯控,我認爲其他做法已經與中國十分接近了。這些都是中國經驗對世界的影響。
《環球人物》:您曾說“人類從來沒有在任何一種病毒和細菌面前失敗過,我們最終是能夠勝利的”,爲何人類總能勝利?
張文宏:因爲我們總能找到造成疾病的原因,這次我們也找到了病毒,最終也會發明藥物和疫苗,或者采用最簡單的隔離辦法戰勝它,這是其一。其二,人類還會不惜付出極大的代價獲勝,比如1918年大流感,幾乎是把全球給感染個遍,死了5000萬到1億人,那時全球只有18億人啊!但即便如此,病毒最後也慢慢退出了曆史舞台。原因是什麽呢?病毒如果感染了大多數人,這個時候人類也會建立自己的免疫。所以有專家提出來,我們是不是用群體免疫的方法來對抗新冠病毒?這個理論上也是可以的,但代價蠻大的啊!
新冠病毒的流行,一定會過去。只是,我們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有的國家不願意采取經濟停擺、封城的措施,覺得那樣經濟停擺了,國家垮掉了,死掉的人會更多。每個國家國情不同,現在不好說,只有等未來回過頭再評估。
《環球人物》:這次中國的表現,將會爲世界抗疫史留下哪些經驗嗎?
張文宏:我們有很多地方值得去記錄。首先是中國科研的支撐。去年12月疫情在武漢暴發,今年1月初國家一些科研團隊就前往武漢,一個星期就把病毒序列全部鑒定出來,速度相當快。序列公布後,新加坡、日本、美國、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馬上開始研制診斷試劑。
武漢早期病死率很高。我們就舉全國之力投入進去,創造性地建立了方艙醫院,在短時間實現應收盡收、隔離救治,這也是抗疫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筆。
這次疫情除了武漢以外,其他地方都是輸入性病例,兩個月的時間,全國人民采取了一個“悶”的戰術。這麽大的國家,居然通過這樣一個簡單的方法,讓整個工作生活節奏放慢,把病毒找出來,然後隔離掉,最後治療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活活把病毒“悶”死了。這在人類傳染病曆史上也是極爲罕見的,將來一定會被反複拿出來學習。
·2020年3月16日,工作人員對即將解除隔離的旅客進行行李消毒。
㈢“這次疫情對全球大型城市都提出了巨大考驗”
《環球人物》:如果將您的實驗室數據庫中所有病毒都比作一種猛獸,新冠病毒是什麽?
張文宏:我覺得你這個比喻非常棒。非典就像是老虎或者惡龍,你一看就嚇得要死,病人很快出現重症死亡。但新冠病毒表面上看起來沒有非典那麽厲害,最初不會造成很高死亡率,造成的傷害卻比非典廣。第二,人類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它。按道理說,新冠肺炎疫情在武漢暴發後,通過封城,我們一兩個月把它控制住了,國外就有足夠時間學習北京、上海這些城市,把疾病控制住,但現在反而出現了全球蔓延。這說明新冠病毒很狡猾,人類有判斷不准的地方。而一旦控制不好,這個病毒在個別地區病死率就很高,比如意大利都超過了7%。所以你看,表面上看似溫和,但很狡猾,又可能造成嚴重的傷害,你說它是什麽?
《環球人物》:毒蛇?狐狸?
張文宏:狼!既厲害,又狡猾,一開始甚至會被誤認爲是狗,不會引起你的注意。
《環球人物》:和一般病人相比,新冠肺炎病人有哪些特殊性?
張文宏:新冠病毒是一個新的病原種類,也就是說這個病毒以前從沒來過這個世界,所有人對它都是易感的。無論男女老少,不管你身體好還是不好,對這個病毒都沒有抵抗力,感染率都很高。所以新冠肺炎病人的一個特點是,在感染之前都好好的,突然就生病,具有突然性、廣泛性和隱蔽性特點。
《環球人物》:人好好的就感染了,怎樣克服他們的恐慌感?
張文宏:這次不光病人有恐慌感,全世界都恐慌了。有的國家還說60%—70%的人群都要感染一遍,你說恐慌不?最近意大利的死亡病例數也在拼命增長,是吧?所以說沒有恐慌是不可能的。
但是呢,這個病又可以治療。全國到目前爲止就是武漢的死亡率高一些,那是因爲早期醫療資源不充沛,但武漢以外的城市現在平均下來也就是1%左右。現在通過我們的治療,相信民衆的恐慌心理會有所下降,如果盡早治療,至少99%的人是可以康複的,相信大家都看到了。
《環球人物》:據說戰勝病情,信心很重要,您怎麽給他們信心?
張文宏:臨床上治好病人,就是給他們最大的信心。
《環球人物》:您曾在一次演講中自稱“焦慮”,能談談這種焦慮感嗎?這次疫情中,有沒有焦慮期?
張文宏:那是在一個演講活動上,前面是別的人在演講,講詩歌什麽的。輪到我講話的時候,我就覺得世界還是蠻美好的,對吧?但從事公共衛生工作的人,會看到這個世界充滿著很大的不確定性,病毒、細菌總是在歲月靜好的時候,突襲你的世界。那次還是2017年,轉眼都兩年多了,當時我們就在講,像非典這樣的事情會一直發生。所以我們感染科的醫生需要時刻保持一種警覺性,將新發病原體第一時間鑒定出來,然後報警。你不報警,就很容易造成疏漏,一旦窗口期過掉,後果將非常嚴重。
這次疫情,在武漢封城之後,上海市進入防控的關鍵時間節點。如果是不同國家出現疫情,還可以通過海關防住,但國內不同省際之間,封城之前就有很多感染者進入上海。這段時間是最焦慮的,我們能不能在所有醫院裏面把所有有症狀的病人,確切地篩查出來呢?篩查出來之前,感染者是不是已經在社區裏面進行了大量傳播呢?這個時候整個上海的防控小組是非常緊張的。一旦開始社區傳播,傳播鏈就搞不清楚了,大量沒有源頭的病人就出來了,就會出現一個暴發的態勢。上海是一個接近3000萬人口的超大型城市,一旦暴發,結果非常可怕。
那段時間,上海各個社區、道口做了嚴密防控,特別是疾控中心、醫院的發熱門診、臨床實驗室,做了大量的密切接觸者的溯源工作,最後將每一個病人的傳播路線都摸得清清楚楚。這些都歸結于上海的城市管理。實際上這次疫情對全球大型城市都提出了巨大考驗,東京、新加坡、紐約、北京、上海,其實都在比嘛。到目前爲止,上海這個超大型城市的本地病例已經成功消失了兩個禮拜,到了一個真正無本地病例、開工複工的時間節點。
《環球人物》:既然到了開工複工的時間節點,如何在過度防控和懈怠心理之間尋求平衡?您說全球疫情不能在短時間內結束,我們還要戴口罩嗎?
張文宏:按科學道理來講,一個城市本地病例數清零,再經過最長潛伏期14天後,就可以複工複産了。如果兩個最長潛伏期沒有病例,那整個社會應該盡快開始活躍起來。但現在國外輸入性病例可能還會增加。所以,國內一方面盡最大可能讓經濟活躍起來,一方面對輸入性病例更加嚴格管控,兩手都要抓。
至于口罩,還是要根據所處的環境和特定人群,來選擇戴或不戴。一些重點人群有碰到輸入性病例的可能,比如醫務工作者,以及衛生、餐飲等服務行業從業者。對他們來說,口罩還是要戴的。至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隨著應急等級的下調,口罩可以逐步脫掉了,但在人口密集的地鐵、公交等環境中,再戴一戴口罩也無妨。
㈣“上醫治未病,就是把傳染病扼殺在早期的搖籃裏”
《環球人物》:和其他科室相比,感染科有哪些獨特性?
張文宏:我們一般到醫院看病,心髒不舒服去看心髒;咳嗽、氣透不過來,去看呼吸科;做體檢發現肺裏有問題,去看肺科或是胸外科;小便不好,去看個腎髒科。所以都有個器官。但感染科比較特殊。什麽叫感染?就是自然界中很多微生物,像細菌、病毒、寄生蟲會引起人生病的微生物進入人體中繁殖,有可能只在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特別厲害。比如這次,新冠病毒進入肺中繁殖,引起感染,那臨床表現就是肺炎,是不是?
感染性疾病涉及的面非常廣,比如肝炎病毒會引起肝炎,傷寒引起腸道感染,腦炎病毒引起腦炎。分布在全身各個部位,跟其他學科有很多關系。新冠肺炎本質上是一種感染性疾病。但是生的地方是肺,所以呼吸科醫生會進來;引起的症狀嚴重後,就會致命,全身多髒器功能受影響,這時候重症醫學科也會進來。
《環球人物》:您和所在團隊參加了多次抗疫,以往的經驗對應對新冠肺炎疫情有哪些幫助?
張文宏:對,華山醫院感染科團隊從最早建科開始,在感染性疾病裏,一直保持平戰結合的狀態,保持對疑難傳染病的診斷,實驗室的鑒定做得非常前沿。我的導師翁心華是感染科前主任,他的幾位學生負責了上海市各個階段傳染病臨床救治工作。
新冠肺炎疫情給我們的教訓是:無論在哪個城市,都要有一支感染科常規的、常駐的部隊,每個醫院都要有從事公共衛生工作的臨床醫生存在,這樣才能保證國家安全。
·張文宏(左二)與同行和學生交流業務、傳授經驗。
《環球人物》:您說過“上醫治未病”,做到這個需要哪些條件?
張文宏:“上醫治未病”是一個預防醫學的概念。我們現在已經看到了,等疫情真正全世界蔓延的時候,大家處理起來非常困難。所以我們要從傳染病發展的源頭,甚至于在更靠前的位置,把它控制住。對我們來說,治未病就是把傳染病扼殺在早期的搖籃裏。
《環球人物》:記得2013年,感染科就曾把甲型H7N9流感扼殺在搖籃裏。
張文宏:對。2013年的甲型H7N9流感經曆了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2013年我們科的同事盧洪洲教授去會診,帶回來一個病例,馬上借助團隊力量在很早期就把H7N9病毒的序列做出來了,很快就知道來源于家禽,就把整個動物市場關掉,所以第一階段H7N9就沒有了。但是2016年又突然來了一個H7N9病例,這個在臨床上是我們發現的,因爲我們實驗室對各種不明原因的肺炎都是非常警覺的。所以我們馬上向當時的國家衛計委報告,國內掀起了一波給雞打H7N9疫苗的小高峰。所以現在H7N9就真的沒有了。舉這兩個例子是說,這種傳染病早期哪怕只有個例出來,你的迅速發現,對傳染病防控來講都是非常重要的!
《環球人物》:科普也是“治未病”的方式吧?您擔不擔心過幾年大家對新冠疫情這事又淡忘了?
張文宏:科普真的非常重要。每一種傳染病,當你生病了再預防就晚了,所以最好還是不生病嘛。這次新冠疫情出來,大衆是非常恐慌的,所以我們需要一些權威的聲音,用大家聽得懂的話,把事情講清楚了。前段時間我編了一本書(即《張文宏教授支招防控新型冠狀病毒》),現在被翻譯成意大利文、英文、法文、波斯文、越南語,我沒要版權,就是給各個國家做科普。
今年的新冠病毒,讓大家知道這種事可能以後會經常來。我們還是要做到未雨綢缪。我們將來整個體系建設還要更加強大和敏感,出現這種苗頭的時候,也需要老百姓迅速響應。這些面向大衆的科普教育,希望能對著小朋友反複講、經常講。否則過幾年,大家又開始麻痹大意,醫院的公共衛生相關科室又開始弱化,老百姓在新的疫情發生時又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風險依然會很大。
㈤人人都愛張文宏
盡管采訪有別于生活,但《環球人物》記者隨著張文宏從白天到黑夜顛簸、輾轉了一大圈後,臨別時,很有些不舍。如果現實生活中你有一個張文宏這樣的朋友,隔三差五就能見面聊聊,那你的生活一定會更加豐富、豁達、快樂。
有位媒體記者拿出手機給張文宏看了根據他形象設計的手機殼、抱枕等周邊産品,他也跟著哈哈大笑,好像在看別人的熱鬧。張文宏也不上視頻網站,壓根兒就不知道,現在只要是他的視頻,網友激動的彈幕會密密麻麻把畫面全蓋住。好吧,就算知道,他也不關心。
張文宏曾對媒體說,專家組的專家做到這個份兒上,沒一個脾氣好的。張文宏是這個專家組的組長,我們曾經設計過一個問題,就是他和脾氣很大的專家們怎麽相處?他怎麽當好這個組長?結果,和張文宏相處了就會發現,現實生活中,你無法不喜歡他,無法對他發脾氣,他是那種你整天聽他不停說話也不會嫌煩的人。這一定是他能當好組長的原因之一。
·2020年2月23日,22名新冠肺炎患者在上海市公共衛生中心治愈後集體出院,張文宏就此接受媒體采訪。
短暫的跟訪和相處當然無法觀察到張文宏的每一個側面,好在他的視頻不少。
疫情暴發之初,是全國上下的醫務工作者同新冠病毒進行殊死搏鬥,公衆情緒最爲焦灼的時候。張文宏面對媒體說了一番話:“人不能欺負聽話的人。”“(我)把科室所有崗位的醫生全部換下來,全部換成共産黨員。”他自己也是一名黨員,帶著科室黨員一起沖上去了。危難關頭,每個人都需要耿直和真話的力量,更需要說到做到的責任和擔當,這讓張文宏贏得了大家的一片歡呼,這段視頻一夜爆紅。
有人說,張文宏是“雞湯殺手”,專治媒體人強行煽情、強行勵志的毛病。有次,一位記者采訪他時,正趕上他媽媽打來電話,記者慫恿他在鏡頭前和媽媽通話,他卻倔強地說“我偏不接”,記者又問他是否想媽媽,他又不中計,來了一句“哪一個正常的人會不想念自己的母親?”另一次媒體問他“當初上大學爲什麽選擇感染病學”,他回答:“對我個人你不要采訪,我覺得沒什麽意思。我就一個鄉下人跑到上海,讀完書留下來工作而已。”接下來就開始長時間談論感染科。在重大的公共衛生事件中,公衆正需要這樣的態度:把自己看得很輕,把醫學看得很重。
就像張文宏所說的那樣,他說的話一定要老百姓聽得懂。他把非典和普通流感比作老虎和貓,雖然都是貓科動物,但對人的傷害性對比一目了然。他很明白,過于專業的醫學術語,會把老百姓拒之門外。或許,避免刻板說教,才能讓普通人更好地接觸到醫學,這才是真正的專業主義和醫者仁心。
在突發的危機中,社會心理總是會尋求一個拯救型的公衆偶像;更何況在信息時代,“人人都能成名15分鍾”。一個張文宏橫空出世,公衆如此喜歡他,就難免會塑造他、捧殺他,但好在張文宏堅持做自己,極力把自己往人間拽,不走“高大上”的路子。《環球人物》記者試探性地問他:“都說您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您怎樣看待外界對您的關注?想讓公衆在您身上得到什麽?”
他說:“我從來沒想過這個事。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來臨,作爲專業人士,有責任把真實情況告訴民衆,因爲大家了解了才會知道怎麽去防控。大家都在各幹各的事兒,每個人都在過自己的生活。新冠過掉了,我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跟大家分享。所以,有趣、無趣,隨著新冠的離去,都會回歸正常。”
回歸正常,這正是眼下每個人內心向往的。就讓我們祝福張文宏,在感染科辛苦工作的同時,繼續快樂、真實、平凡地生活在我們身邊。
(原載2020年第7期《環球人物》雜志)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上海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