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BO新作《戰士》上映了,已經更新到了第五集。
據宣傳,這部美劇由李小龍遺作改編而來。李小龍之女李香凝在收拾父親的遺物時,意外發現大量關于本計劃的手稿,于是在2015年將其賣給了HBO旗下的Cinemax。
HBO的劇,曆來善用某些吸引眼球的元素,此劇也不例外。但《戰士》中,更叫人驚心動魄的,是劇集背後的曆史。
1.
故事發生在1878年的舊金山。彼時的中國,正處于“丁戊奇荒”。人民網在梳理這段曆史時曾稱,光緒元年至四年內,華北地區一億余災民受災,一千萬人被活活餓死,兩千余萬災民逃荒。
繼而不少人乘坐渡船逃難美國,成爲了這部劇集開篇的背景。
因爲中國人勤勞、能吃苦,雇傭一個愛爾蘭工人的錢,能雇三個華工。中國人湧入美國後,愛爾蘭人工作崗位大量流失,自此,兩族地盤泾渭分明,倘若華人誤入愛爾蘭人居住區,隨時會被挑釁、毆打甚至殺死,正面戰鬥隨時可能爆發。
警察管不到的地方,就有黑社會。華人也組建了自己的黑幫團體。劇中,舊金山華人黑幫勢力分爲兩個主要堂口,分屬尊爺和龍志領導。兩家一直在爭奪舊金山的毒品生意控制權。
龍志嗅到了危機,想同尊爺合作,統一戰線,一致對外。然而尊爺的情婦卻是舊金山市政府安插的內奸,一直在其授意下挑唆兩個幫派的矛盾,絕不讓雙方走到一起。
面對日益壯大的各方勢力,市政府也憂心忡忡。一方面,市長覺得雇傭華工便宜,可以給資本家節約成本,換取資本支持;另一方面又想照顧愛爾蘭票倉,避免引發抗議。因此一直在兩頭權衡,舉棋不定。
而這只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夜……
《戰士》的整個故事,既是對過往曆史的呈現,也是一種現實隱喻:每個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無法團結,只得被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直到退無可退之時,方才想起振臂一呼。
2.
縱觀曆史,任何外來人口,在融入一個新社會時,主體民族都會對之有所忌憚。成立幫派,對內整合力量,對外集中談判,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之一。美國的非裔也好,愛爾蘭裔也好,意大利裔也好,祖上大抵都經曆過這麽一個階段。
這類過程中往往少不了沖突,而矛盾沖突又是戲劇的第一推動力。因此,影史中對此也留下了不少記載。
意裔“黑手黨”影響最大,留下的作品自然最多。如《教父》《好家夥》《黑道家族》等,都是經典之作。非裔留下了《美國黑幫》《火線》等。日裔作品相對少一點,但北野武也拍出了《大佬》。除了血腥暴力的元素,這些作品也同時反映出了不同族裔文化特點,立起了一批經典的熒幕形象。
(《大佬》劇照)
北野武在其隨筆《北野武的小酒館》中,講到這麽一件趣事:在拍完《大佬》之後,英國電影協會會長邀請北野武去倫敦。那是二人第一次見面。接機時,會長准備的豪華轎車卻突發故障,只好用一輛便宜的面包車代替,爲此,會長不斷道歉,鬧得北野武摸不著頭腦——面包車也沒什麽不好,何必客氣至此?
幾年後二人再聚,乘著酒意,會長吐露實情,“當時以爲你真的是黑幫頭子,擔心你會因此殺了我啊!”
《大佬》中的山本膽色過人,且有情有義,賞罰分明。故而讓人在恐懼之外,還會生出些敬重的情感。
而到了華人處,很長一段時間,類似作品忽然消失。華人一開始是以“傅滿洲”這種純粹爲了散播恐懼而塑造的形象出現的。而恐懼到極致,就成了嫌棄。
傅滿洲,1913年在薩克斯·羅默《傅滿洲博士之迷》一書中首次出現,號稱世上最邪惡的角色
直到1985年,終于有一部反映華人地下生態的電影上映——尊龍主演、奧利弗·斯通編劇的《龍年》。然而自誕生之日起,這部電影就和辱華的爭議糾纏不清。
《龍年》中,男主角是米基·洛克飾演的白人警察,尊龍則飾演劇中的華人黑幫領袖,亦是反面一號。影片結尾,尊龍死後,當著街道兩旁送葬的華人隊伍的面,白人警察和華人女記者旁若無人地擁抱在了一起。
拍攝時,《龍年》引發了大量抗議。據傳,電影開拍之際,劇本大綱外泄,劇組要來唐人街拍攝的計劃也爲華人所知曉。
當時的華僑領袖李文彬、李立波等人大怒,將此等行爲比作“明剃唐人眼眉”,堅決反對。他們還威脅稱,倘若劇組膽敢進入唐人街,華埠必定發動示威抗議,“要汝雞犬不甯。”
最終,制片方爲避免麻煩,只好臨時搭建出一條山寨唐人街來,除了一些室內鏡頭在華埠附近拍攝之外,其余都在這條山寨街中取景。
《龍年》上映十年後,便進入了成龍和李連傑時代。兩人塑造的角色共性,都是拳腳功夫大于人物性格。
如果說成龍的表演還帶些輕松诙諧的成分,能夠將觀衆與角色的距離拉近,讓觀衆切身體會到角色的悲喜,那麽李連傑在一段時期中塑造的某些人物,就稍顯流于表面。諸如《遊俠》中偏執的複仇者,《木乃伊3》中殘暴的獨裁者,《狼犬丹尼》中半人半犬,頸戴項圈的形象,更是在當年引爆了是否辱華的大討論。
雖然李小龍的電影中也存在著拳腳大于人性的問題。但考慮曆史的進程,李小龍是從零到一的偉大開拓者,是將華人從“東亞病夫”一把拉進好萊塢的功臣。
李小龍1973年過世,李連傑1998年進入好萊塢。從李小龍到李連傑,近三十年過去,西方人對東亞族群的觀察卻依然秉著一種獵奇心態,不得不說,某些地方確實出了問題。
3.
如果說功夫片至少還能突出華人“剛毅勇猛”的優點,21世紀以來,隨著功夫片式微,這僅有的優點也沒有了。歐美影視作品中,華人形象仍舊處在舊時的刻板印象中。
此類例子不勝枚舉:《硅谷》中的楊建,《南方公園》裏的中餐館老板,《宿醉》中的周先生,《墮落街傳奇》中的洗衣妹,等等。角色形象也都如出一轍,大抵都是矮小、瘦弱、肮髒、計較,且嚴重缺乏魅力。
(《硅谷》劇照)
2010年後,中國院線數量陡增,影視市場迎來爆發式增長。爲了分得一杯羹,好萊塢在《2012》《環太平洋》《地心引力》《鋼鐵俠3》等電影中加入了越來越多的中國元素。
但這種改變更多是基于市場作出的反饋。這些電影往往根據市場剪成不同版本,美國版本中,華人形象要麽面目模糊,隱身在一個大體系之下,沒有被當作一個具體的“人”來呈現;要麽直接被刪光。
比起架構上的有意爲之,這種集體無意識的差別對待,造成的影響更爲深遠。
近兩年,歐美也逐漸湧現出了一批敘述華人故事的影視作品。但這些作品大多依然擺脫不了“他者”的獵奇心態。
《初來乍到》雖然罕見地采用了全亞裔班底進行拍攝,但大量的笑點都集中在對華人的刻板印象上,依然擺脫不了拿自己開涮、娛樂觀衆的嫌疑。
《摘金奇緣》在電影開場時煞有介事地把拿破侖的名言“讓中國沉睡吧,她一旦醒來,必將震撼世界”置于屏幕中央。但抛開種族因素,這就是一部在新加坡取景、采用“灰姑娘與王子”老套故事框架的愛情電影,和“中國崛起”壓根毫無關聯。
(《摘金奇緣》劇照)
開篇引用拿破侖的話,與其說是種族認同感的體現,不如說是對中國市場的刻意討好。但算盤卻打空了,中國觀衆早已對這種打廉價民族牌的營銷手段免疫。一波熱炒之後,大陸票房才區區一千萬出頭。電影在爛番茄和豆瓣上的評分也出現了嚴重倒挂。
2018年BBC 出品的短片《逐夢魔女》更是這類失敗嘗試的集大成者。片子裏,三個女孩急切想要撕掉身上的亞裔標簽,采取的方式卻是通過貶損同族男性來貼合歐美價值觀,皈依者狂熱心態暴露無遺。
4.
相較同行們,《戰士》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線:從黑幫入手,拍出華人的曆史。雖然黑幫不是一個光彩的群體,但曾是外來底層人口爲了融入主流社會選擇過的道路之一。這條路上,滿滿都是華人移民的血淚和鬥爭故事。
單純從戲劇上來考量,這種操作手法也很討巧。因爲黑幫片本質上是小人物的史詩,完全可以通過幾個主角的悲歡離合來隱喻一個種族的命運。
劇中還設計了一出愛情戲,這是一個類似于《泰坦尼克號》的窮小子和富家女的故事。爲了讓父親免遭破産,順利拿下工程項目,Penelope Blake嫁給了年紀比她大出許多的市長,但卻完全無法忍受市長的虛僞人品。
機緣巧合,她與男主阿杉相遇,愛上了內心純良的阿杉,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與後者陷入愛河。
在多由男性控制的美國影視工業體系下,華人男性+白人女性的組合,多年來一直少得可憐。將這個橋段同《龍年》和《逐夢魔女》對照,不免更加令人唏噓。
《戰士》第五集中,“大佬”小尊憂傷地對阿杉說:“你知道我從沒去過中國嗎?我是一個沒去過中國的中國人……”
短短幾句台詞,從中可以一窺《戰士》執行制片﹑導演林詣彬的野心:一方面,他既要承接李小龍的衣缽,最大限度地呈現功夫元素;另一方面,他也要做出新的開拓,爲美國華裔群體代言,進一步爭取地位。
如果說李小龍打碎了“東亞病夫”的牌匾,讓歐美人開始正視華人這個群體,那麽林詣彬想要做的,便是撕掉這個群體身上的諸如“模範族裔”“有錢軟弱”等標簽,告訴外界:華人也是人,也有愛、有恨、有原則;面對壓力時,也會忠于內心,作出自己的選擇。
而對于全世界華人而言,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個好的開始。
文:《中國新聞周刊》新媒體記者 石若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