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30日,郝柏村先生辭世,享年101歲。4月10日,他入土爲安。我在五指山上,送他最後一程,隆重的軍禮中,肅穆的氣氛下,多少往事湧上心頭,曆曆如昨,難以磨滅。
遙望郝先生
1993年8月16日至22日,國民黨召開第14次代表大會,我獲邀列席,並參與起草大會宣言。出席代表中贊成設置副主席者高達1007人,驚動了場內外。
李登輝主席稍後被迫任命四位副主席,包括郝柏村先生。根據大會紀錄,黨主席獲得1686人支持,四位副主席獲得1695人支持,後者得到在場代表百分之百的同意,說明黨內制衡的呼聲無可抵擋。
我在會場遙望,郝先生受到熱烈的歡迎。稍早,他在1993年2月,卸任“行政院長”,由于政績輝煌,民調多次超過李登輝,最高達到91%,引來李的忌恨,乃散布各種謠言,打擊郝先生。郝先生下台後,李登輝逐漸暴露了真面目,我在痛心之余,寫了《忘恩》一文投稿一家大報,但它不敢刊登,于是轉由世新大學的《立報》發表。
追隨郝先生
1994年5月27日,拙作《忘恩》發表時,預期讀者不多,未料獲得郝先生的重視。稍後,他在家詢問龍斌,龍斌告以我是他的高中同學,于是立刻約見。
這一年郝先生75歲,每天運動,非常健康。我曾寫下這段話:“先生與我布衣相見,英雄氣概之余,是長者的藹藹慈光,完全寫照了‘望之俨然,即之也溫’二語。”他垂詢我的家人和工作,以及是否願意在不影響政治大學的本職下,擔任他的文字秘書。此後26年,每星期有將近一半的天數,我得以向他請益,合計約4000天,成爲此生最大的收獲。
郝先生謙稱,他是拿槍杆子的,不是拿筆杆子的。但是,放下槍杆子後,他越寫越順,包括日記與劄記,批注蔣介石先生日記,還原抗戰史實以及回憶錄等,合計約500萬字,平均每年近20萬字,等于一年出一本厚書,而且廣獲好評,對一位職業軍人而言,這是何等不易!我在他的晚年,得以文字爲媒,走進他的思想世界,如黃俊傑教授所說,實屬殊勝因緣了。
26年來,好朋友形容,郝先生與我是忘年之交。此語若能成立,或因我是文人而非軍人。部屬對他總是敬畏的,他對我總是親切的,所以無所不談。我陪他演講、訪友、看展覽、逛書店,足迹所至,總是受到熱烈的歡迎,有時祖孫三代齊聲喊“郝伯伯”,訴說對他的感念,讓他欣慰不已。他任“行政院長”33個月,未滿3年,就得到“蔣經國第二”的稱號,也因此被李登輝拉下,但民間的聲望曆久不衰,除他本人外,唯近身者感受最深。
1996年8月15日,我隨郝先生到新加坡,李光耀資政熱情接待。新加坡共和國成立不久,就請台灣代訓其陸軍,兩人因此成爲好友,我在成功嶺受訓時,就看到“星光部隊”,特色是沒有帽徽。兩位老友相談甚洽,由我擔任紀錄。李資政表示,李登輝與他會晤時,強調台灣與大陸長期分離,他則反問,金門和馬祖誰屬?李登輝不能回答。
李資政一再表示,若無大陸人士來台的貢獻,台灣不會有今天。對于“台獨”人士的作法,例如不承認國語,只稱爲北京話,且以雙語爲名,擬以閩南語爲“國語”,李資政指爲自找麻煩。郝先生則指出,新加坡的華人、馬來人、印度人等力求團結,台灣卻要劃分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原住民,令人感歎。“李登輝若不背離蔣經國先生的立場,就不至于到此地步”。李資政同意此說。
之後我們到歐洲參訪,讓我認識到郝先生的另一面。意大利的古迹,占全歐的百分之六十,爲了保護本國導遊,不准各國導遊用母語導覽,因此我們每到一地,都要接受意大利導遊的英語解說,台灣導遊形同啞巴。結果無論在教堂或博物館,就只有郝先生和導遊對談,每次都在兩小時以上。他的英語何以如此流暢?原來早在加入印度遠征軍前,他就抽空勤練,來台後兩度赴美深造,更多了實地的經驗。他還是“空中英語”的學員,對彭蒙惠老師非常感激。直到晚年,仍然每天讀英文報,就像每天寫作一樣,爭分競秒,不負此生。
郝先生寫短文時,往往一氣呵成,晨起或午休後立即執筆,原來下床前已擬就腹稿了。至于寫一部大書,例如回憶錄,則十度修訂,字字慎重,力求精准無誤。我校讀他的著作,則從斷句開始,以他的高齡,並未學過新式標點符號,頓號或有或無,久之我也能辨認所有的字迹。
回憶錄原擬取名《保台反獨六十年》,卻從晉朝的郝隆寫起,我建議改名,這七個字則列爲篇章的標題。他表示,保台反獨是一生最重要的職志,必須強調。最後,我拿出上下兩冊的《李光耀回憶錄》,他立刻接受建議,于是有《郝柏村回憶錄》,現在成爲暢銷書,當能告慰他的苦心。
郝先生的自律,更是無比驚人。過去每星期運動七天,風雨無阻,90歲以後稍減,但仍不少于五天,以致龍斌會說他“運動過度”。體重從80公斤降到74公斤後,只要當天超過半公斤,就立刻放下筷子。每天進辦公室,例假日如此,除夕和新年也不例外。中午只有蔬果,千篇一律,我們覺得難吃,他則樂此不疲。自律如此嚴格,待人卻十分寬厚,回憶錄只談公務的得失,不說個人的恩怨,有讀者覺得“不過瘾”,非他所能計及。26年來,我修訂和潤飾的每一處,他幾乎照單全收,這樣的信賴前所未有,能不銘記在心?
懷念郝先生
2019年4月1日,郝先生最後一次召喚我,叮咛回憶錄的出版事宜,語氣平穩,思路清晰,一如平日。萬萬沒有料到,他在第二天就因中風住院。爲了避免感染,我整整一年不能探望,焦慮前所未有,時常夢見他。中風是他唯一擔心的,不幸而言中。
郝先生住院期間,我在張自治先生的陪同下,第一次進入辦公室裏的臥室。臥室遠遜于一般家庭,牆壁斑駁,拖鞋破舊,令人驚訝。這不能怪家屬,很少人進入這一小間,假如我早看到,會買一雙新鞋。但是,他根本不在意這些小事,大事是桌上手寫的仿陸遊詩,後來稍加修改,收在回憶錄的自序裏:“保台反獨絕非空,但悲不見中華同;兩岸和平統一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退休後,他奮力寫作,直到100歲,成爲我所見最勤勞的長輩。他深知人壽有時而盡,但文章無窮,可以傳諸後世,住院期間就出版了兩部新書,在書店中,在圖書館裏,在不少人手上,都有他的著作,確已在他身後流傳,可謂功不唐捐。
郝先生前30年在大陸,後70年在台灣,無論從戎、從政與從文,都全力以赴,直道而行,愛國者、執行者和人格者的形象深植民心,不可撼動。因此特別令人懷念,我的悲傷遂無已時。啊!天佑台灣,天佑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