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貴奇是個被看作很“娘”的人。盡管最近“迫于生計”,做起了動感單車教練和搏擊操,看上去像是個“陽光男孩”了,但他卻說,自己的狀態基本沒變。
“我只是從林妹妹變成了王熙鳳”,6月15日,潘貴奇笑說。
他還是喜歡那些漢服。
說那是漢服,恐怕今人不信,古人更不信。
潘貴奇最愛的一套“上衣下裳”,衣是鑲藍的淺靛色長袍,裳即是裙,濃濃墨色。中間挽一條素色腰帶。
搭配木屐,得端著走,纖纖作細步。
還有首飾。他常戴的,是一對中國結的長流蘇大耳環,垂到肩膀。另有手鏈、項鏈、扇子……
在周末或節假日,潘貴奇就以這樣的裝扮,出門而去。人盯著他,他盯回去。
問他,有人說過你“娘”嗎?這問得很多余。
他先回以一個長長的“嗳”,氣若遊絲,好似下一口氣力將盡,卻以婉轉的嬌嗔收回。他接著說,我遇到的人,還沒有比我更娘的呀。
李恩平或許會同意,聲色上,他都略輸一籌。
但在身段上,李恩平是個“練家子”。音樂響起,是廣西壯族人悠揚的民族曲調,他抱著天琴,琴瑟和鳴。作步,轉身,極柔軟的拍子。他的舞,和著調子翩翩而動。
現實中,毀譽參半。
李恩平身高1.68米,才95斤重,讓女性豔羨的身材,並非不是他的煩惱。尤其是他的臉,“太女性化”,尖下巴,大眼睛,這讓他自卑。
只是,取舍太難。“能想象台上彈天琴的,是一個腹肌猛男嗎?”
但在外人看來,這很容易。男人該有的男人樣,如道法自然。不那樣,就是給男人丟了臉。
李恩平仍只是問,沒了他們這樣的人,那也同時抹殺了世界的一部分精彩,這真的好嗎?
潘貴奇很不屑地說,講這話的人,你給男人長臉了麽?
錯的兒子
電影《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本是男兒郎,戲中卻作“女嬌娥”。漸漸地,他人戲不分。
看這部電影時,李恩平如觸電一般地驚覺,怎麽這麽像?
台上,一曲紅绡不知數。9月13日到15日,李恩平連著趕場演出,是朋友牽線介紹的在東盟的國際交流會上,展現廣西本地歌舞。到最後一天,他早上教導一位話劇演員彈天琴,教了兩小時,下午還有兩場演出。
他出場,抱著天琴“半遮面”。手指輕翹,腰如流水。燈光大紅大綠,掌聲響起,口哨聲和吆喝聲一並而起,表演很成功。
將近晚上10點了,他才回到酒店,回到現實。
現實,是一張抹去了胭脂的臉。
他下榻在邕江賓館,是老南甯市中心一家房間最低價格爲680元的酒店,但活動方安排給他的住處,並不是房間。
酒店一樓左邊的長長甬道,走到盡頭,是一家健身會所。會所門後的樓梯間,一股濃重的潮濕氣味,推開左側的門,房間裏擺著兩張按摩床。他住在這兒。
他困倦極了,明日還要趕早上7點的飛機,回天津體育學院上課。他是藝術系的大二學生,事實上,回南甯的3天,功課全荒廢了。
但仍然值得。李恩平卸了妝,臉上不再是自然的紅潤,而是發紅的臉頰,和一雙黑眼圈濃重的眼睛。他興奮地談到,這次表演,認識了另一個組織團隊,接下來,他將到新加坡去表演天琴。
對李恩平來說,近來的好事不斷。
大一的寒假,因爲“小夥子挺勵志”,朋友介紹的一位拍客到了他的家,在廣西崇左市龍州縣下的板池屯。8月底開學,他一直等到9月,拍攝作品才發表。視頻有了百萬次的點擊量,讓他“火了”。
他的期待是很實際的,“火了”,更有利于掙錢,因爲他缺錢。
從高二起,李恩平很少再向家裏拿錢,起初是不必,後來是不能。高三那年,李恩平開始參加校外培訓班,這是藝術生沖刺藝考的普遍做法,然而學費高昂。
一向以優異成績,獲得費用全免和補貼的李恩平,到了高三,不得不問父親要錢,但不久後,父親就“失蹤”了。
在父親玩失蹤前不久,李恩平有了一個弟弟,現在一歲多了,長得壯實可愛。在外的父親聽說了,每天問他要弟弟的視頻看。
沒有父親的資金支持,他仍然成爲所讀高中裏,唯一考上二本院校的藝術生。直到現在,父親給他的一共才1500元,還是算上母親和弟弟,每人500元的份給的。
弟弟,似乎才是父親唯一的兒子。弟弟是在2017年1月出生的。那夜,母親在産科痛得叫了一夜,父親在醫院外的車上玩手機。産後,李恩平到醫院外去通知父親,父親只問,男的女的?
早就知道自己是不被滿意的兒子,他仍感到徹骨的心寒。“如果是女的,難道他就不要媽媽和妹妹了嗎?”
陰盛陽衰
不斷發生的好事中,也有壞事。
走紅的視頻裏,李恩平提到成長中的自己,因爲“娘”,受到村裏排擠,和社會上人的欺辱。他後悔,不該這麽說的,會給家裏人帶去困擾。
果然,很快就有電話打到他這裏,村裏一人斥責他:“你自己犯賤,還要賴上別人嗎?”
這還算輕的。
“娘炮”是新興的詞,其含義覆蓋下的人群,本就是背負著罵名成長的。
電影《羞羞的鐵拳》劇照
趙斌公今年27歲,雲南人,如今是在深圳南山區科技園上班的一名UI設計師。在他童年時,同樣被指著鼻子戲谑,那時叫“娘娘腔”“人妖”“太監”“陰陽人”……這些稱謂,在當時流行的港片裏出現頻率很高,相應的角色都是笑料、反派,甚至是變態殺人狂。
這是一組負面意義明顯的詞彙,針對于此的校園霸淩和暴力隨後而至。李恩平記得,初中時,他被關在廁所間,衆人朝他吐口水。有時回到宿舍,床褥被淋得濕透,不知是誰的尿液。
伴著趙斌公長大的,是他的外號:“趙斌母”和“趙公公”。後者一直跟著他,到了重慶一所屬于“985工程”的大學裏。
外號的奇妙在于,即便抽離過去,到了新的環境,它仍不知怎麽就被叫出來。趙斌公在初中轉班,到了縣城,同學仍然這麽混叫著。“誰這麽叫,我就不理他,用冷暴力讓他們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他說。
但拳腳暴力就沒那麽好躲了,初二時,睡趙斌公對面床的一個男同學,突然“混上了道”,整日舞刀弄劍,如港片裏的古惑仔一樣招搖。他挨個惹遍了宿舍和班上的人,到趙斌公時,突然持之以恒。“其實是看我最軟,他這種人,只能揀軟柿子捏。”趙斌公無奈笑道。
同學對他拳腳相向,動辄威脅,我今晚上打你;還招攬“混混”,到宿舍抽煙。趙斌公沒辦法,報告老師,沒用,還被打得更重,“那時候真是絕望”。
幸好,不到一年,混道的同學惹了大麻煩,書念不下去了,被家裏人領走,不知所終。
事實上,除了初二時期的短暫黑暗,趙斌公不覺得成長中如何悲慘。他喜歡和女生玩,跳皮筋、翻花繩樣樣在行,不缺少歡樂。在他眼裏,男生的運動太危險,而那些惡毒的用詞,幼稚而已。
而且,他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聽話、溫順、成績好。大人口中,他是榜樣。
潘貴奇有同樣感受,如今說一個男生總和女生玩,似乎是欠妥的,但在他讀書時,一般好學生都是女孩,差生都是男生,“陰盛陽衰”。他是遼甯大連人,在中朝邊境的丹東市讀一所“600強大學”,2015年畢業後到了北京,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待業青年。
他記得,小時候在村中,村裏的是非口舌,從不責問他爲什麽在女人堆裏。相反,大人們是青睐有加的。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在初中,潘貴奇讀到《紅樓夢》,雖然還沒讀懂,他已經以“賈寶玉”自居,甘願自絕于須眉濁物。“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潘貴奇說,自絕于男生群體後,反倒根本沒遭遇霸淩。在他長大後,回頭看:“我們那兒的(男的),吸毒、賭博、找小三,還有打架鬥毆的,太多都是幹這些事兒。”可見,“賈寶玉”的主張是對的。
比起這些,“娘炮”算什麽事兒呢?
講男講女
只有李恩平,能夠曆數樁樁件件的“悲慘往事”。
他從小生活的板池屯,又叫“美女村”,因爲曾出過“五朵金花”,而天琴的源頭也在這裏。全村人都屬于李氏家族,他家所隸屬的一個大家族,人稱“天琴世家”,分嫡系、旁系、支系。
李恩平一家屬于支系。村中的小家庭,多是族內聯姻,而他的母親是隔壁縣人,是“外人”。無論在血緣地位,還是財力上,他都是“村裏的底層”。
小學四五年級時,他第一次接觸天琴,只兩天就學會了,但一個月後才有登台機會。他將此事記得極深,“另一個得到機會的男孩,也是支系,不過是家裏有錢而已”。
很小的時候,李恩平就渴望離開,離開家鄉,插翅高飛。他受到欺負,與其說是性格,不如說更多因爲他的家庭,遠離權力中心。
相比“天琴世家的傳人”,他更喜歡另一個稱號,是他自我打造的:“天琴郎。”
詭谲的是,李恩平記得,從2005年開始,本來是傳男不傳女的天琴,改變爲女人演奏了。2013年,電影《天琴美人》問世,越到後來,社會審美越是接受女性,拒絕男性。
因此,他的父親阻止他學習天琴。原本因爲他“娘”,父親已經用皮帶和衣架子抽打過他幾次,見改不了,就放棄了,直到高三那年,徹底抛棄他。
爲了“遠走高飛”,李恩平從高一起,就開始創業。他倒賣過天琴,失敗了;開演奏天琴的培訓班,小有所得。在天琴演繹上,他越來越女性化,從帽子的女性裝飾,漸漸到全身,再到動作、語言。職業要求他徹底女性化。
“社會審美就是這樣呀。”李恩平說,如果是一個有腹肌和肌肉的男人在演奏天琴的話,難道不覺得詭異嗎?
如同蝶衣,男性扮演旦角,不也是社會審美的潮流如此麽?
電影《霸王別姬》劇照
不論世外的紛擾,李恩平說,只要彈天琴,他就能安靜。也因爲天琴,他不能去增肥、練肌肉、留胡須。“得到什麽,總得有失去的,我覺得值得。”他說。
但人間的不公平在于,人們只關心你應該怎樣,卻不管你爲何這樣。
爲穿“漢服”,潘貴奇已經練得一顆強大的心髒。最初,他穿漢服外出,有人盯著他看,他還會瞪回去。現在,他完全適應了,會忘記自己正穿著漢服。
每次上街,回頭率基本百分百,行人都讓開,他就走在最中間,演著內心戲:我是世界上最美的。還好,在北京,行人對他基本是克制而禮貌的。有人要合影,他欣然配合。
也有例外,一次外出時,迎面有個五六十歲的奶奶盯著他,說“這是個日本人”。潘貴奇走過去,腳步也沒停也沒緩,也不回頭,叫了句“沒見識的,我x你大爺”。
一部《紅樓夢》,他看到現在,還時常翻閱。得出的結論是,過去造就了現在,一切作爲,招招都會應驗。而對將來,同樣會應驗現在的一切。
他這麽說,是要解釋自己的“現在”。對應的過去,是他和前任,兩人不冷不熱地,直到有一天,他在樓下等了很久,等不到他,爬樓梯上樓,打開門,看見那一邊,不過是在玩遊戲。
那時他就想通了,你喜歡他,他不一定喜歡你,那爲什麽還要討好別人?
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了,管別人幹嘛。
誰不是誰的甲乙丙丁呢?
(趙斌公爲化名)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向治霖
編輯 | 石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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