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她從中國廣東順德來到新加坡;1990年,她從菲律賓來……
1952年,她從中國廣東順德來到新加坡。
那時,中國剛從西方列強的蹂躏欺淩中站起來,一窮二白,百廢待舉。
她14歲喪父,下有三個弟妹。身爲大姐,傳統上她有責任和母親撐起這個家,撫養年幼的弟妹。她原本在順德一家蠶絲廠當女工,後來當地的蠶絲業衰落,工廠倒閉,一家生活遂陷入困境。聽說到南洋打工收入豐厚,她便毅然決然告別家鄉南漂。18歲,她提著一個小藤箱,和兩個鄰村女子,跟著一名水客踏上一艘叫芝萬宜的荷蘭客輪。茫茫大海,風高浪急,住在統艙裏的她不停嘔吐,因爲客輪搖晃得很劇烈。好不容易熬過五天五夜,客輪靠岸,開始踏上在異國他鄉的生命之旅,前途未蔔,歸期渺茫。
目不識丁的女子只能靠雙手幹活。那時的新加坡也沒有幾家工廠,最容易找的工作就是當女傭。不久,三個順德女子相繼找到雇主,換了一身白上衣和黑綢褲,洋人老板叫她們black and white,俗稱“阿媽姐”。他們住在雇主家,要照顧孩子,煮飯洗衣,打掃抹地,任人使喚,樣樣事都得幹。
她在牛車水一間店屋三樓,與同鄉姐妹租了一個房間,叫做“估俚房”。每月初一和十五是休息日,她回去估俚房住一宿。有時先去寫信佬那邊寫信回家報平安;領到薪水時就去彙莊寄錢回家。
除了交租和搭車回估俚房,她沒有什麽開銷,所有的薪水都往家裏寄去。家裏的屋頂漏水,牆壁倒塌,要錢修屋;母親生病要錢買藥;弟妹結婚要錢辦喜事;侄女外甥讀書要錢買書本;侄子做生意也要錢……每年兩次,她還托水客帶一籮東西回鄉,籮裏裝滿新舊衣服、布匹、米、食油、糖、面粉和罐頭,應有盡有。後來還給家人添縫衣機、腳踏車、冰箱和電視機。
從日出勞作到日落,她的雙手長滿厚繭,雙頰爬滿皺紋。日複日,年複年,她右手拿到錢,左手寄回去,無怨無悔的。她從沒有個人享受,更不知娛樂爲何物?勤勤懇懇度過樸實無華的一生。
她唯一且最大的個人開銷,就是在45歲那年,遵照母親來信吩咐,選個良辰吉日,筵開兩桌,邀請雇主家人和估俚房姐妹見證她的“自梳”儀式,把“辮子梳起”,挽成發髻,表示永不嫁人,成爲自梳女。
每五年,她會買張統艙船票回鄉一次,探望母親和弟妹。不用說,家人寄來的物品清單,她都一一買齊帶上船。回來後,她會自嘲:“現在又是戶頭空空,袋子空空,一切從頭開始。”
光陰荏苒,從18歲少女到60歲花甲老人,只是彈指一揮間。她的侄子頻頻催促她回鄉養老,落葉歸根。她是很幸運的,侄子開工廠,建了一座三層樓新屋,樓下設一間附有浴室的房間給她專用。周末帶她去吃順德美食,周日她去打麻將,去老人中心活動,回到家裏張口就有飯吃。可以說她是苦盡甘來,老了可以頤養天年,安享余生。
1990年,她從菲律賓呂宋島北部邦貴來到新加坡。
那晚月色朦胧,她背了一個行囊,和丈夫兒子女兒站在小鎮的巴士站前,無語。巴士來了,她強忍著盈眶的淚水和滿腔的離愁,摟一摟六歲的兒子和兩歲的女兒,凝望著丈夫一眼,默默地走上巴士。
巴士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顛簸約十小時,才于翌日清晨抵達首都馬尼拉。徹夜難眠,女兒的啼哭聲仿佛不停地在耳際萦繞。在馬尼拉的巴士總站轉搭短程巴士到國際機場,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她拿著機票,邊走邊問人,好不容易上了飛機。三個多小時後,她抵達樟宜機場,幺妹在出境處接她去雇主家。
她有一個哥哥和三個妹妹,哥哥早年去台灣做建築工。三個妹妹未婚,分別到新加坡和香港當女傭,工作數年後先後成功申請到加拿大的工作准證。這次她來新加坡,就是接替將要去加拿大的幺妹的工作。因爲幺妹覺得雇主一家善良隨和,不會虐傭,也不會欠工資,所以鼓勵她來接替,可以賺點錢,讓家人生活過得好些。
她生不逢時。菲律賓在1950年代至70年代之間,國家欣欣向榮,曾和日本、新加坡同屬亞洲先進國之一。可惜,在獨裁者馬可斯執政期間,裙帶、貪汙和腐敗把國家搞垮。貧富懸殊,失業率高,全國有三分之一的人口處于貧窮線下,她們就是其中貧苦一家。爲了擺脫貧困,菲人開始紛紛離鄉背井,奔走外國謀生。
第二天,幺妹示範她怎樣煮一日三餐;怎樣用煤氣爐、微波爐、洗衣機以及烹饪前要用的調味醬料,她聽得有點暈眩。心想華人的烹饪要用鹽、糖、醬油、蚝油、麻油、胡椒等等調味,這麽麻煩!她怕忘記,拿了張紙一點點記錄下來。屋子頗大,四個睡房三個廁所兩個廳,她擔心自己不能應付。一周後,幺妹離開了,去離家更遠的國度,尋找新天地,留下她獨個兒面對工作和生活的挑戰。
她算是幸運,雇主待她如同家人。開始時,她笨手笨腳,犯了不少錯誤,但雇主從沒有責罵她。她聽過這裏的虐傭事件頻仍,不少外籍女傭被撞牆掴臉,拳打腳踢,虐待到遍體鱗傷,甚至死亡。因此,她也戰戰兢兢,循規蹈矩,盡心盡力工作。
每個月她有兩個休息日,都是在星期天。早上,她先到教堂做禮拜,然後去幸運商業中心彙錢回家。在那裏,她認識不少來自祖國的姐妹,同是天涯漂泊人,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交換訊息,互訴衷情。
外傭的工作是兩年合約,做滿兩年,雇主要買機票讓她回國度假兩周。但這個雇主讓她回去一個月。每次回家,她都帶著滿滿一箱行李,裝著雇主給的舊衣物、球鞋、廚房用具、餅幹和巧古力等等。後來,有了包裹托運服務,她每年都托運一箱東西回家,甚至把雇主的舊冰箱托運給家人用。她的心裏永遠就是這個家,活得多艱苦都是爲了這個家。
兩年又兩年,轉眼間她在此地工作30余年。她在家鄉建了屋子,兒女成長,都結了婚。但由于國家沒有多大進步,經濟發展緩慢,1000多萬菲人仍在海外打工,外彙是國家龐大的收入。然而,她一家人的命運仿佛沒有多大改變。兒子去泰國當勞工,媳婦去香港,女兒去迪拜做女傭。年屆60的她依然起早摸黑地勞作,是錢不夠用,還是因爲舍不得島國?
2011年,她從緬甸西北部欽邦哈卡鎮來到新加坡。
自從辍學之後,她閑賦在家多年。到過曼德勒找工作,但投路無門,只好回到哈卡鎮,幫父母鋤地種菜。堂姐喪夫後到新加坡當女傭,待遇不錯,三個孩子的讀書和生活費都有著落。于是,她決定走出窮鄉僻壤,到外面碰碰運氣,希望改變命運。
到曼德勒找到中介,辦好護照和申請工作手續,等候數月便得到受聘喜訊。樂滋滋地收拾幾件衣物,她坐長途巴士去仰光,然後乘機去新加坡。同機還有幾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子,來自不同城鎮,但都朝向同一個目標:去當女傭。那年,她才20歲。
雇主是一個華族婦女,她跟著她來到一座十幾層高的建築物,每層樓有電梯,還有一家家住戶,後來她才知道那是當地政府建的組屋。雇主家有三房兩廳,夫婦年紀應該有60出,他們有一對年輕兒媳,媳婦正懷著孕。照顧一家四口的起居飲食,工作量不多。女雇主還教她怎樣煮華人菜肴,她很專心去學。
轉眼過兩個月,她還沒有領到自己的薪水,因爲中介從薪水扣除她欠的手續費和介紹費,要六個月才還清。她期待第七個月可以拿到薪水寄回給父母。就在這時候,她發現男主人的行爲有點怪異,尤其是當沒其他人在家的時候。他走過會摸摸她的屁股,對她詭異地笑。後來又用手抓她的胸脯,然後迅速躲進房間。
休假那天,她把這些事告訴在政府大廈認識的朋友。她們告誡她要小心提防,這裏發生過不少女傭被性侵事件。直到有一天,她在沖涼房,男主人在門外不停敲門喊叫,她在裏面嚇得直打哆嗦。幸好這時聽到女主人進門的聲音,敲門聲才停止。她從沖涼房出來,男主人卻裝作若無其事。
第二天,她偷偷打電話給中介,要求更換雇主。中介知道這種事情發展下去,可能會鬧上法庭,對各方都不好。但要換雇主,她得再交介紹費,又得多做兩個月無薪工作。唉,她只能怨命,感歎無奈!
在中介租的房間住了幾天,每天付10元食宿費,幸虧很快找到了雇主。新雇主三代同堂,人口多,屋子也大,但她應付裕如,因爲這家人不僅和藹友善,只要她按部就班完成工作,雇主沒有苛求,也沒有叱責。雇主待她不錯,她生日時買蛋糕和禮物給她。兩年合約期滿,雇主買新航機票給她回家一個月,也讓她帶些巧古力糖給弟妹吃。最高興的是她母親得到雇主給的一個舊手機後,從此可以和女兒通電話,不必去鎮上借用公共電話。
轉眼過了八年,快30歲了。經親戚介紹相中一門親事,她准備辭工回國結婚。未婚夫在吉隆坡打工,相約在2019年底回國拜見雙方父母。在回國前幾個月,她突然想到婚後不能單靠老公養活,自己無所事事。更不想打回原形,一貧如洗。
多年來的積蓄,她都給了父母擴建屋子,購置家具,幫弟妹交學費買校服,還租了半邊店給父親做小買賣,可是自己卻兩袖清風。于是,她懇求未婚夫等她兩年,讓她續約多賺點錢,結婚後去鎮上開間小食店,便可以過上好日子。好一個善于規劃未來的她!
原定于去年9月出嫁,訂好教堂,策劃了婚禮儀式,也買了新衣服做嫁衣。豈料天有不測風雲,2月1日家人傳來駭人消息:緬甸軍方攫取政權,推翻翁山淑枝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政府。她屬于緬甸少數民族的欽族,住在欽邦哈卡鎮內小村莊。幾天後,她在手機看到有關緬甸的新聞:“人民武裝抗議,軍人通過爆炸、火箭筒和縱火襲擊村莊,焚燒房屋和教堂,千多人被殺死,成千上萬人流離失所,也有不少人逃離家園。”她的家人和鄰居逃到森林紮營駐住,叮囑她萬萬不可回國。未婚夫那邊已斷了音訊,不知道他是否參加人民武裝部隊?她只好請求雇主延長她的工作准證,因爲回家之路遙不可及,嫁杏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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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年,她從□□□□來到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