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典型的晉江人。在他們的性格裏,有沙子般的柔軟,也有礁石般的堅硬。”
晉江,奔流向海
“晉江經驗”題材報告文學《晉江,奔流向海》在《中國作家》(紀實版)上刊登後,我們進行了首次連載。
☞晉江故事登上《中國作家》
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任林舉創作,文章展現了40年來晉江波瀾壯闊的改革曆程,同時也展現了晉江深厚的文化曆史底蘊,以及多姿多彩的僑鄉風情。
中國
作家
《中國作家》創刊于1985年,旬刊,是由中國作家協會主管、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主辦的國家一級文學期刊。
任林舉
吉林人,曾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第二屆豐子恺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2014年最佳華文散文獎。
“人文晉江”持續連載《晉江,奔流向海》,敬請關注!
相信用心的你,會從作品中讀到晉江波瀾壯闊的改革發展曆程,更能夠在隽永、優美的敘事中感受到閩南文化的深厚和文字本身的力量……
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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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江,奔流向海
第一章 海的聲音
晉江東逝,一去千年,似乎從來都沒有回答人類的任何疑問,但卻一直都在緊緊地牽引著人類追問的目光,直至那最後的舍身一躍。
隨著一個羸弱的聲音和一泓單薄的流水消隱,大海騰起了滾滾巨浪,渾厚、雄壯的潮音響徹天地。一個過程完成之後,甘甜與苦澀相互溶解,濤聲與潮音渾然和鳴,追求與境界彼此對接。如今,顯現于人們面前的只有海,只有海的聲音……那是一個雄渾、幽深、強悍和恢宏的存在,那是水的終點、水的歸宿、水的成全。
“閩地瘠民貧,生計半資于海,漳泉尤甚。故揚帆蔽海,上及浙直,下及兩粵,貿遷化居,惟海是藉。”(《八閩通志》)
從唐代開始,就有了晉江人以航海爲生的記錄。據《西山雜志》記載,隋初東石人林智惠、高逢桢駕舟遠航文萊一帶,因爲“往來有利”,所以後來有很多晉江商人“競相率航海”。及至宋代,晉江人闖蕩海外,開啓海上商貿或定居海外者就更是屢見不鮮。接下來的元代、明代、清代、民國時期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一段時期,都有大批晉江人離開大陸或近海,遠渡重洋。于是,一條“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得以確立,一代代從晉江出發的人們,帶著金色的夢想,遠涉重洋,去印尼,去新加坡,去馬來西亞……入東南亞,過馬六甲,打開了亞洲大陸和海外聯絡的藍色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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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灘即景 施海灘/攝
千年之後,當黨的十九大上再一次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的偉大方略時,人們才重新將目光聚焦到時間深處那場曠日持久的海上大遷徙,發現並確認了那個曆史事件的重大意義,也才發現了這一曆史事件爲促進東西方經濟、文化、宗教、語言的交流和融彙,對推動科學技術進步、文化傳播、物種引進,各民族的思想、感情和政治交流以及創造人類新文明,所做出的重大貢獻。
由于長期往返于晉江和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菲律賓、越南、中國台灣地區之間,空間距離和物質的世界在晉江人的眼裏變小了。雖然大洋周邊碼頭之間的來去,多有千萬裏之遙,往來沒有那麽便捷和容易,但在他們已經變得越來越寬廣的視野和胸懷之間,也早已不是什麽難以逾越的鴻溝或障礙了。
世世代代的晉江人,臨江而居,依海謀生,在不斷與江、海打交道的過程中,參悟著水性和水道。在謀求生活的同時,探尋著人生的真谛,開拓著人生的境界,形成了與大陸文化截然不同的海洋文化。崇尚冒險,崇尚競爭,崇尚力量,崇尚自由,崇尚浪漫與激情,是他們從古至今一直沒有遺失的文化基因。在晉江人的話語體系裏,少有“好漢不吃眼前虧”“三思而後行”“靠天吃飯”“守成本分”“知足常樂”,更多的是“勇往直前”“愛拼敢贏”“奮不顧身”“向死而生”。
後來,他們在曠日持久的顛簸、沉浮之中,終于能夠聽懂海的聲音,領會海的意志,聽從海的召喚,應和海的節奏並與之共振、互動。
▴晉江兩岸 呂俊英/攝
01
來自南太平洋的風,越過台灣海峽,拂過亞洲這片古老的大地,年年帶來溫暖、潮濕的氣息,年年帶來遙遠而又迷離的夢幻。
對于地瘠民貧的晉江人來說,那些大洋深處的島嶼,不僅意味著逃離困苦的方舟,也是實現夢想的樂土。
300多萬晉江海外遊子,雖然每個人漂洋過海的年代、方式以及最初的動因千差萬別,最後的結局和生存狀態也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理由卻只有一個──追求美好的生活,而對其行爲的描述也只有一個──下南洋。
如今的安海,高樓林立,道路縱橫。五光十色的霓虹和喧鬧繁華的市聲之中,已經很少有人能夠想象得出,就在這些飛旋的車輪之下,曾深深埋藏著安海的前生──古安平以及它的另一世繁榮。
舉世聞名的安平橋,就坐落在安平古渡的旁邊。時間的潮水將往昔的一切夷平、淹沒,昔日的海灣已在人類曆次的填海活動中,被填成平地。經年累月,平地上又聳立起一座座、一排排現代化建築。而這座古老的石橋卻仍然不屈不撓,從歲月深處探出它覆滿滄桑的身姿。昔日橋頭的那座白塔還在,卻已和石橋在視覺上切斷了聯系,茕茕孑立,在失去了如林樯帆和往來客商的昔日渡口,顯得格外孤獨和寂寞。
所謂的古渡,據年長的老人介紹,已經只剩下兩排尚且完整的石階和一堆舊碼頭坍塌後遺留下的亂石,但人們能夠看到的,不過是一圈嚴嚴實實擋住了視線的鐵皮圍牆,圍牆裏封存著那個失去原貌的古渡遺址。
這裏就是晉江早期經商者──安平商人下海出洋的重要港口之一。
▴安海古鎮 施清涼/攝
早年的番邦客們,正是提著柳條箱輾轉行過三裏街或跨過五裏橋,來到這個淚水和海水交融的渡口,告別故土,告別親人,乘船遠去,開啓了充滿艱辛的夢想之旅。
明代李光缙《景璧集》曾經對晉江安平(今安海鎮)商人有這樣的描述:“賈行遍都國,北賈燕,南賈吳,東賈粵,西賈巴,或沖風突浪,爭利于海島絕夷之墟。”這說明至少從那個時期開始,晉江人的經商足迹就已經遍及海內外。特別是在明代禁海期間,晉江商人更成爲中國對外貿易的主力。他們依托安海港海上交通的有利條件,私貿海外,奔逐于歐洲殖民者泊踞的海島,如活嶼、南沃、香山沃等地販私、貿私,甚至遠航至呂宋、占城、琉球、渤泥以及日本等地進行貿易。
在安平商人群落裏,李寓西(1522—1572)應該是較早出洋並見之于記錄的先行者。據《晉江縣志》記載,李寓西12歲即隨人去廣東經商。他從小聰慧,在商業行爲中誠信待人,靈活應付,因而得到人們的信任和尊崇,廣東當地的商人都願意跟他合作。後來,他又到了外國商人集聚的南沃,與他們頻繁交往,又刻苦用功,學會外語,漸漸成爲專營進出口商品的大海商。
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西班牙人占據呂宋,招募華人去呂宋經商,開始無人敢去冒險。由于李寓西長期與外商交往,情況熟悉,于是率先販運出口商品進入呂宋進行商貿活動。因爲他懂外語,不用翻譯便可以與殖民者的首領直接對話,得到了他們的重視和信任,很快就打開了市場,獲取巨利歸來。
李寓西首航呂宋成功,帶動著安海商人紛紛前往呂宋經商,以至于“十家而九”都爭著去呂宋,爲數百年來晉江人競趨呂宋僑寓經商首辟了一條新的航道。
大批“下海”者,以巨大的基數和較小的概率,造就了一個個閃光的傳奇,讓一批幸運者、佼佼者和成功者,如陳鬥岩、曾友泉、柯治宇、史小樓等,和李寓西一同以商業英雄的形象被曆史和後人銘記,並激勵著一批又一批的追夢者繼續迎風踏浪前行。
然而,人們的雙眼總是習慣性地凝視著成功者頭上的光環,卻常常忽略了成功背後的艱辛,也忽略了成功者背後或腳下的那個龐大而又灰暗的基數。
▴新加坡晉江會館舊照
時至今日,對于半個世紀以前的苦澀往事,新加坡晉江會館永久名譽主席柯千衙仍然記憶猶新──
過了1941年的冬天,家住晉江羅山林口村(今靈源街道林口社區)的柯千衙,就要過10歲生日了。這是日本侵略者攻占廈門的第三個年頭,時局動蕩,民不聊生,衣食無著,身家難保。
那時,因爲土地沒有收成,家家以紅薯充饑,十天吃不上一頓飽餐。爲了減少消耗,天一黑,家家戶戶的大人就會不停地催促孩子們早早睡下。這一天,小千衙雖然聽從母親的吩咐,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裏,同村的大人們一直在講那些出洋的人如何個個過上了風光的好日子。那些下了南洋的人,在村民的描述中,俨然都活得跟神仙一樣,不僅住在大洋房裏,衣著光鮮,派頭十足,還能頓頓有米飯,餐餐有肉吃。最讓人興奮的是,父母親已經有了送自己出洋的打算。小小的年紀,他已經隱約聽到了大海的召喚,已經嗅到了夢幻的氣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在急切地盼望著出洋的日子早日到來。
與兒子的興奮大相徑庭。此時,柯千衙的雙親內心充滿了矛盾和掙紮──這麽小的孩子,放在別人家裏,可能尚在嬌生慣養,如今就要送他出洋,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嗎?此去重洋,千裏萬裏,他稚嫩的身體能經受住那份顛簸嗎?到了南洋,人地生疏、無依無靠,他如何立足,又如何找到謀生的出路?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就算是找到了謀生手段,一個稚子在外邊的孤苦無依、無疼無愛以及那種爲生計而付出的奔波與辛勞,是一個10歲孩子能夠承受得了的嗎?更何況,眼下兵荒馬亂,會不會半路上出個三長兩短?但轉念一想,若讓孩子留在家中,守著這幾分薄田從土裏刨食,能不能保證一家人活命和溫飽尚且不論,這樣下去,將來又能有什麽出息?
這樣的煎熬,持續多日,柯千衙父母的心如同放在油鍋上反複灼烤的餅子,時時發出痛苦的“嘶嘶”聲。最終,他們還是把心一橫,決定將孩子托付給一位從印尼返鄉的華僑,讓兒子去印尼闖一闖。一旦能夠在外邊站穩腳跟,將來一生的幸福和榮光或許可期可待。
這就是典型的晉江人。在他們的性格裏,有沙子般的柔軟,也有礁石般的堅硬。從中原到海邊,不可抗拒的命運之旅,讓世代的晉江人養成了一種只向前看而不願意回頭的天性。他們深深懂得,人生的希望永遠不會出現在身後,希望在未來。爲了未來,爲了夢想,他們甚至不惜以身家性命爲注也要全力一搏。
▴電影《海角有個五店市》中船上橫幅:
過番好攤鐳(賺錢)
尚未涉世的幼子即將遠行,做父親的心裏如同打翻了百味瓶,酸酸苦苦、辛辛辣辣的湯水,盈滿胸膛,從肺腑直逼雙眼,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得在孩子面前忍住。
臨出門,他一改平日的節儉,親手爲兒子做了一大碗雞蛋面線。
柯千衙少不更事,吃完這頓平日裏難得一見的好飯,樂樂呵呵地隨著父親出了家門。可是父親卻不論如何也舍不得離開孩子。本打算出了村,把孩子托付給別人即回,可心裏一陣酸軟,便決定親自把孩子送到廈門。
一路上,父親埋著頭一言不發走在前邊,柯千衙人小步短,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在後邊。兩人好不容易從晉江趕到了同安境內,望著去廈門的方向,父親突然停下了匆忙的腳步,緊緊拽著兒子的小手,沉吟半晌:“衙啊,我們今天不走了,明天再走!”
小千衙詫異地望著父親,不知道爲什麽走了這麽遠還要回去,可是父親並沒有向年幼的孩子做出任何解釋。
他看見父親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亮,然後把頭揚起,很堅決地轉過身,拎起他,牽著往回走。多年後,柯千衙才懂得,那天,父親轉身時,是在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就這樣,兩人又從同安返回了晉江。
第二天,還是同一個時間,還是同一種方式,父子倆共同走到同安,父親再一次牽著兒子的手,返身,把他領回了家。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在柯千衙的記憶裏,父親這樣送他出門,半路又帶他返回晉江,來來回回一共7次,足可見別離之痛、親情難舍。
然而,這相似的情景,又何止柯千衙一家!海外300萬晉江人,哪家沒有一段生離死別的辛酸故事?怎奈,在那些不堪的舊日,國弱家貧,資源緊張,生計難謀。爲了溫飽,爲了尊嚴,也爲了那些無力和無意遠行的同族同類,只能遠走他鄉。這種孤注一擲的出洋,與其說是爲了追逐個人的夢想,莫不如說是爲了無法遠行的人們留下一條生路。
來源:人文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