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奶事件,轉眼已是10年。
昔日太子奶領軍人物李途純放出的“做成千年企業”“3年賺足1000億”等豪言,如今看來已與羅永浩吹過的牛B一樣可笑。
不過太子奶也並未完全消失,還依舊參加著各類糖酒商品交易會,産地也依舊在讓它愛恨交織的湖南株洲。
1
株洲人向來敢打敢拼,家鄉名人中,戰將比例奇高,從民國時湖南督軍譚延闿、到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開國上將陳明仁、開國上將宋時輪等均是株洲老鄉。改革開放後,株洲人又將這種性格帶到了創業之中。
李途純便是其中典型一位。
李途純
90年代初,眼見改革春風沐浴神州,已在國企待了10年的李途純自感工作乏味,需要用更有價值的事情“點燃”自己,遂辭職下海做生意,哪怕與尚在哺乳期的老婆離婚,也在所不惜。
李途純決意下海經商也是因自覺在體制內能力得到了驗證,辭職前李途純被任命專營一家餃子館,一年能有10多萬的利潤,30年前可是不小的數字。
只是李途純沒意識到,那家餃子館的成功,組織關系的作用更勝于個人能力,下海後則全要靠自己一點一滴積累,結果折騰來折騰去,到1996年做挂曆生意再次賠得精光,李途純的總資産是負10萬元。
那一年李途純36歲,債主在門外立了一片的境遇,讓他開始有些相信本命年運氣差的說法,但他並不打算屈服,很快決定帶著僅剩的300元錢到深圳去看看,不行就到工廠打工還債。
這時,上帝爲李途純開了一扇窗,讓他在深圳結識了手握日本乳酸菌技術的盛延陵,兩人相見恨晚,決意回株洲再次創業,用銀行貸款買下一座破産廠房並完成技術改造後,就有了太子奶。
産能問題得以解決,銷路則隨之成爲更大的問題。爲打開太子奶的知名度,李途純進行了一場豪賭,幸運的是,他賭贏了。
1997年,北京梅地亞中心。
本連入場資格都沒有的李途純,用從其他渠道買來的入場券悄聲進入央視廣告招標現場,並出人意料地以8888萬的價格拿下了日用消費品“標王”。現場有不少人都在感歎“這孫子是誰啊?之前怎麽沒聽說過?”
遠在株洲的盛延陵也以爲李途純二鍋頭配豆汁兒喝上了頭,太子奶上一年總銷售額才不到500萬,8888萬的廣告費可那什麽付哦!
李途純顯然有著自己的打算。
2
拿下標王後,李途純志得意滿回到株洲。他第一步便要爲擴大産能找到足夠的現金流,以帶動經濟爲籌碼,說動株洲市政府大力支持自己,投資、銀行貸款開綠燈不在話下。
隨後,李途純以央視標王的名義在全國範圍內招募經銷商,畢竟有秦池、孔府家酒的傳奇在業界廣爲流傳,很多經銷商都願意來參與。最終,李途純用提前交納貨款越多、拿貨時返點越高、賣不出去全額退款的方式,“衆籌”到8億資金用于擴大生産。
事實證明,李途純這8888萬元廣告費花得非常超值,此後僅用了5年時間,太子奶銷售額便翻了10倍,達到5000萬元。
那幾年,李途純不僅事業大發展,還第二次迎來了愛情。2001年,李途純迎娶原湖南電視台當家花旦金曉琳,婚後育有兩女。
不過,成家並沒有讓李途純的野心收縮,反而更迫切希望幹成一番事業。5000萬的年銷售額,你看著不錯,並不意味李途純看著高興,相比當初李途純定下的5年100億、10年達到1000億年銷售額的目標相差甚遠(當年行業老大伊利年銷售額15億)。
沒多久,李途純再次進行了一場豪賭。上一次,李途純賭對了央視標王的影響力;這一次,李途純賭對了中國奶制品行業的高速增長紅利。
2002年開始,太子奶走出株洲在北京、湖北、江蘇、四川啓動全國5大生産研發基地,搶占全國市場。至2007年,太子奶年銷售額躍升至30億元、淨利潤超5億,實現連續6年業績翻番。
中國馳名商標、國家免檢産品、國家火炬計劃高科技産品……等標配榮譽紛至沓來,風光無兩。
乳酸菌産品之外,太子奶還橫跨童裝、化妝品、旅遊休閑、餐飲、零售、傳媒等多領域,有權威機構認定,光太子奶品牌價值便超過幾十億元。
李途純自己也知道,所謂權威機構的話當不得飯吃,行業高速增長的同時,自己的競爭對手也越來越多,別說與伊利、蒙牛這樣的行業巨頭掰手腕尚需時日,只在乳酸菌飲品領域“北有小洋人,南有樂百氏”的格局,便足以讓自己頭疼。
爲了發展,他還需一場豪賭。奈何,上帝並沒有給李途純第3次幸運。
3
2007年,爲進一步提升太子奶在年均增長40%乳酸菌飲品市場中的占有率及完成赴美上市,李途純爲太子奶引入英聯、摩根斯坦利、高盛3家投行7300萬美元投資之余(投資後,外資占股31.26%,李途純李帥父子占股61.6%。),還尋得了包含花旗銀行、新加坡星展銀行、荷蘭合作銀行在內的6家銀行5億無擔保、低息3年信用貸款。由于這種情況此前從未出現,因而轟動一時。
茨威格說的好,“命運的所有饋贈,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志得意滿的李途純爲加速資金到位,很快便與投行簽了“對賭協議”,爲日後的悲劇埋下伏筆。
對賭協議約定,太子奶必須在3年內完成上市,且上市前太子奶承諾實現50%的淨利潤年增長,若高于50%則攤薄投行占股比例,讓利李途純父子;若低于50%則增加投行占股比例;若連30%的增長都沒達到,李途純便失去股權及控制權。
此前已實現連續6年業績翻番的李途純,完全沒有把這一條放在心上。
那時的李途純,多次自比李世民,每天只操心自己的“商業帝國”何時落成。既是帝國,恢弘的建築群便爲標配,哪怕它們對企業成長沒有絲毫用處。一言堂的決策機制,讓李途純的個人愛好充斥在太子奶擴張的方方面面——5大生産基地全部是仿天安門、白宮式的建築,與普通人印象中的企業廠房有雲泥之別。
這些耗費資金又不實用的建築,背後代表著權力、利益、野心與妄念,並像毒品般吞噬著人的正常心智,一旦著迷,很難放下。有媒體報道,哪怕2008年太子奶命懸一線時,李途純也沒有讓裝點自己心中“小天安門”的工程停下。
曾經奢華的太子奶辦公樓,如今荒草叢生
朋友將李途純這種頗具江湖草莽色彩的性格總結爲,“李很大方,也很講義氣,但管理比較粗放,財務意識不強,這與一直熟悉西方企業管理模式的投行們的理念和思維模式差距較大。”果不其然,還合作沒半年,李途純便與投行打了起來。
本來,李途純用經營性資金置地建廠,而後抵押廠房再獲資金用于擴張的方式就已經讓集團的資金鏈崩得很緊,此時又接二連三遭遇危局,讓雙方矛盾公開化。
第一個危局是,紐交所上市失利。春風得意的李途純當時總想超過無錫尚德成爲中國快消品企業紐交所上市第一股,在投行的運作下,紐交所也表示非常歡迎,乃至紐交所CEO都親自打電話來鼓勵太子奶盡快赴美上市,一切都“No problem”。
結果誰也沒想到,2007年奶制品全行業遭遇原材料價格快速上漲,加之此前太子奶對渠道商有一貫的“高返點”政策、其他業務占用了大量資金,造成集團利潤大減,上市受挫(當然並不只這一個原因)。
至2009年太子奶事件徹底爆發、李途純向株洲市政府求情時,李親自承認07-08年太子奶銷售費被業務員及經銷商虛報了4.2億、基金欠款3億、經銷商欠款3億、原材料商欠款3億、銀行貸款13億。
第二個危局是,三聚氰胺事件。正當李途純想辦法拉升集團利潤時,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率先在國內第4大乳業集團三鹿爆發,進而全行業多數企業被查出三聚氰胺,喪失市場信任,訂單量普遍跳水60%—80%,即使太子奶未被檢測出三聚氰胺,也無濟于事。
此時李途純又希望太子奶能在香港上市進行融資,爲順利完成盡調又要先從員工、經銷商、投行處集資,進一步拉升了風險。伴隨太子奶赴港上市計劃同樣破産,集團到了爆雷的邊緣。
第三個危局是,次貸危機。由于摩根斯坦利、高盛、花旗等太子奶股東及債權人在次貸危機中損失慘重,極希望從太子奶等中國企業中回血,換了一茬新負責人後,均希望將不能上市的太子奶股份賣掉,加速讓雙方矛盾浮出水面。
時年48歲的李途純,又一次沒有過好本命年。
4
選擇再次向株洲市政府求助抵禦外資壓力,李途純盤算了很久。
一來10年前株洲市政府就幫過自己,如今太子奶作爲當地最大的民營企業、納稅大戶,于情于理都能再幫一把。
二來2008年國內正式頒布《反壟斷法》,趁著次貸危機驅逐外資勢力一時成爲風潮,前有彙源引入可口可樂投資破産、後有娃哈哈以近乎民粹的方式將達能趕出董事會,太子奶抗住外資壓力不是不可能。
結果,李途純保住了股權與控制權,但外資也改變了此前給太子奶無擔保、低息信用貸款的策略,要求追加擔保並上漲30%利息,後更變爲催債,要求太子奶提前還貸。本就面臨資金鏈斷裂危險的太子奶壓力驟增,不僅全部抵押了旗下的7個子公司,李途純個人還簽了大量的無限擔保貸款。
按照李途純2014年對媒體的說法,2008年3-10月共還了7億現金後,就完全扛不住了,他本人選擇于10月22日簽署協議,退出太子奶管理層,到北京生活。
李途純說退出協議中包含答應給他“幾十套房子、幾十部車、3億現金”的條件,但外資負責人對外稱“創始人李途純和其保時捷SUV和奔馳轎車皆不知所蹤”,孰是孰非,如今已無法驗證。
李途純選擇退出,也是株洲市政府斡旋的結果。
根據彼時發布的《株洲市人民政府關于請求各相關金融機構和往來單位支持太子奶集團的函》等多份文件顯示,當2008年10月24日以株洲市政府名義向外爲太子奶尋求援助時,多家投行答應再次向太子奶注資3000萬美元助其渡過難關,李途純才退出。
三方商議過程中,關于過渡期的設定非常重要,最初設定30天過渡期,過渡期內不起訴、不凍結資産和賬戶、不上銀監系統黑名單同時暫不償還到期貸款及利息、到期貸款盡量采取展期等措施。後來,過渡期延長至2009年1月22日。
可這3個月中,投行答應的3000萬美元注資並沒有到賬,員工、經銷商等債權人又紛紛找上門來並發展到堵路堵橋的地步,株洲市政府決定自身注資1億元,全面托管太子奶。
5
李途純“輕易”答應從太子奶退出,是想過博一把“暗度陳倉”的。
從到北京的第一天開始,李途純就馬不停蹄地爲重返太子奶尋找外援,與聯想控股等衆多投資機構均接觸過,奈何大家都不願趟這趟渾水,最終作罷。
至2009年1月12日,李途純向株洲市政府提交了一份感情色彩豐富的彙報,面對爽約的投行,株洲市政府最終同意李途純父子通過將全部股權質押給株洲市國有資産投資公司及株洲高科集團組建經營公司(高科奶業)的方式,重返太子奶。
1月20日,李途純正式回歸,專門處理太子奶的對外債務,經營重組則由株洲經濟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高科奶業董事長文迪波把控。
文迪波
畢竟小勝外資,起初雙方合作得還算不錯,但“溫馨”場面只維持了半年時間。
完成重組後,高科奶業對外宣布已一年無法進行正常生産、丟失絕大部分市場的太子奶總資産25億、負債26億,資不抵債,進行破産清算爲最佳(既完成任務又保證地方、員工利益),這一結果顯然讓自認被邊緣化的李途純無法接受,開始頻繁上書指責文迪波任人唯親、掏空太子奶。
《天道》中丁元英總說“內鬥是文化屬性,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誠不我欺。
太子奶內鬥愈演愈烈,與另一國際巨頭雀巢接盤失敗有直接關聯。
聽聞文迪波欲出售太子奶後,2006年即欲收購太子奶51%股份的雀巢組織多支團隊5度前往株洲與高科奶業進行接洽,至2009年7月初,文迪波在公開表示“太子奶集團找到戰略投資者接手或資産負債率達到良性指標後,官方將退出”之後,又表示“高科奶業將與雀巢簽訂全面合作框架協議”,暗示收購完成在即。
同一時段,裁員、關店、停産、經銷商集體逼債的太子奶喪失最後的上市希望。
李途純自然非常反對雀巢的收購計劃,對媒體公開表示“如果雀巢來收購太子奶,100%就是我講的這一句:消滅太子奶。”
2009年是個相對特殊的年份,種種原因導致雀巢對太子奶的收購計劃流産。這一點,從當時的媒體報道中可以看出端倪。
6
伴隨雀巢並購失敗,李途純與文迪波間的矛盾也發展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互鬥高潮時,太子奶創始團隊出走北京,成立“仙山乳業”,李途純表示支持;2010年2月,高科奶業進行股權變更,株洲高科股權稀釋至21%、株洲國投稀釋至15%,而新引進的上海明觀、北京商絡則分別占股31%,高科奶業轉身爲民營控股公司,文迪波仍是法人。
2010年6月12日,李途純因涉嫌非法吸收公衆存款被捕。
2010年7月23日,太子奶進入破産重整程序,高科奶業作爲主要債權人申報1.88億債權。
2010年7月31日,文迪波被湖南省紀委雙規,後因犯受賄罪、簽訂履行合同失職被騙罪判處9年有期徒刑。
2011年9月14日,李途純被取保候審。
2011年11月9日,三元食品聯合新華聯控股宣布以7.15億資金參與估值爲8.2億的太子奶三家公司(湖南太子奶、株洲太子奶和供銷公司)破産重整。
2012年1月20日,檢方通報不予起訴的決定,李途純重獲自由。
2013年5月,原太子奶高管不滿文迪波被輕判,繼續揭發。
2013年底,三元食品宣布太子奶爲集團帶來了9267萬元的虧損。
2017年4月11日,株洲市地方稅務局公布的欠稅公告顯示,湖南太子奶生物科技有限責任公司欠稅達到1157萬元。
7
由于李途純重獲自由時,太子奶破産管理人幫李途純本人解決了與三家公司的債權問題、償還了早年太子奶管理層集資的1700萬、支付了李途純前妻與花旗銀行訴訟期間的律師費並簽訂了備忘錄,所以直至2017年李途純才就太子奶相關事件再次發聲。
發聲的緣由也很明了,2017年株洲市國土局以9000萬的價格將太子奶位于蘆淞區的“1815線”土地進行收儲,李途純堅持認爲當初在計劃上市時“1815線”已被分離出來且沒有進入後來破産的太子奶體系。簡單點說便是,這筆錢應該給他。
後被證明,李途純始終沒有爲“1815線”土地辦理工商變更登記手續,也就與他沒了關系。其實即使9000萬到手,李途純也認爲自己吃了大虧,“我當時資産五六十個億,每年幾個億利潤,起碼應該賠我一半!”
盡管多年被列入失信人名單,不能乘坐飛機和高鐵,李途純的生活還是無憂的,也仍舊有豪情再做一番事業。
李途純曾希望開發“紅色樂園”項目,該項目隸屬湖南五仙山旅遊度假開發有限公司,李途純前妻爲該公司法人、兒子負責全盤事務。
“紅色樂園”項目遇冷後,李途純亦曾醉心于食療保健,要服務近4億的“三高”中老年人群,讓他們“不吃藥不打針把病養好,我這個做好了又是幾十、幾百個億的。”
爲了推廣,李途純先後寫了《長壽秘籍》《養生一百問》等書,豪言書中“全部都是祖傳秘方”。
在寫食療保健教程前,李途純還寫了一本《經濟刺客殺入中國:11家頂級外資投行圍剿太子奶內幕》,誓要揭露外資的“虛僞面目”,並傳播“如果搞家族制,太子奶不會出問題”的管理思想。
事實上,即使在太子奶巅峰時期,也從未引進過碩士、博士等高學曆管理人才,李途純之下,弟弟是集團副總裁、前妻管理旅遊事業、現任妻子管理化妝品、童裝和廣告業務、兒子是默認繼承人,其他要職同樣由李途純信得過的早期兄弟擔任。退出、接受太子奶破産重整時,李途純首先想到的也是這部分人的利益,很少考慮過基層員工與經銷商的感受。
難怪有幸接觸過李途純的媒體大多感慨——他思想的某些章節,似乎還停留在上個世紀。
8
李途純總對外說,失去自由的15個月,是200本書讓自己堅持了下來,其中不乏大量詩歌,每每讀到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都會百感交集。
如今若能再回已變爲二手車市場的太子奶株洲廠區看看、隨便找兩位路人聊聊天,李途純是否會想起元稹的那句“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大部分已變爲二手車市場的原太子奶株洲廠區
《人民的名義》熱播後,有不少媒體曾將李途純比做“現實版蔡成功”,恰當程度見仁見智,但陳岩石評價蔡成功的一句話,放在李途純身上並無違和感,“在這個時代,他不是一個壞人,但是也好不到哪去。”
來源:七十列傳
作者:顯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