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前的那一天,二十四輛滿載著學生的車隊離開了我們熟悉的校園,越開越快。車外,巍峨的群山重巒疊嶂,連綿起伏。天空中的陰雲淹沒了陽光,風聲乍起,細雨蒙蒙。汽車駛出上百裏路後,車上漸漸地安靜了,再也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唱歌了。風聲中夾雜著抽泣,雨珠混合著淚珠開始在腮邊滾落。
臨行前的那一幕幕猶在眼前:在鑼鼓喧天、口號振耳的操場上,老師們挨車找著自己心儀的學生,反複囑咐和叮咛,不舍地在盡最後的責任;家長們幫著孩子提著箱子,拎著包袱,爸們滿臉憂愁,媽們含淚擔憂。我們那時還意識不到這將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重要時刻,不少人還沉醉在脫離父母和老師管教後的自由與輕松,快活無比。汽車在大喇叭傳出的“運動員進行曲”的樂聲中,在夾道惜別的人群中,我們雄糾糾、氣昂昂地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家……
每一個岔路口,車隊就開始分流,漸漸地,最後只剩下四台卡車在山路上疾駛了。第三天的中午,汽車終于駛到了目的地。根據安排,我們這些同學就將分散在這一片地區內的幾十個生産隊裏。我們從車上下來,發現廣場上除了我們這些新到的知青外,幾乎沒有本地人,只有幾個小孩正圍著運送我們的大卡車,好奇的東張西望,想象中歡迎我們的人群沒有出現。大家將行李從車上搬下來,都堆放在地上,然後戀戀不舍的與同行三天的駕駛員們一一話別。汽車慢慢的開動了,最終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至今我還記清楚的記得那幾位老師傅眼裏飽含著的淚花。
有人通知,生産隊的幹部們正在開會,我們就在廣場上等。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會議散了,生産隊的隊長們陸續來到廣場,各自領走了分到本隊的知青。最後,廣場上就只剩下我們11名分給7小隊的知青了。大家圍站在行李旁,像一群迷途後等待父母認領的孩子,內心忐忑不安。好在等了不久,我們也被接回到了隊上,並且和房東見了面。
我的房東姓霍,五十多歲,我們叫他霍大伯。霍大伯的兒子收工回來後,我們准備開始吃晚飯。突然,一個衣衫褴褛的中年婦女走到飯桌前,面無表情,雙眼呆滯的盯著我看,讓我不寒而栗。
霍大伯對她很凶,連罵帶推,將她推了出去。飯後,我借口有事離開霍大伯家,來到大院裏的劉隊長家,向劉隊長講了這件事。劉隊長告訴我,那個女人是霍大伯的妻子,是個瘋子,雖然有時願意罵人,但是從來沒有做出任何過分的舉動。我一聽此話,死活都不敢在霍家繼續住了。劉隊長也沒有辦法,就叫我和另外一個知青一起住在大院裏的馮大哥家。
馮大哥當年也就二十多歲,比我們大了七、八歲。他是個孤兒,小時從狼口逃生,至今臉上留著一道令人生畏的傷疤,因此還得到一個悲壯的綽號“馬狗”。“馬狗”是當地人對狼的稱呼——當然這是我以後才知道的。
馮大哥很貧困,房子很少。房的上部是半間小土樓,他睡在樓下,我和另外一個知青睡在樓上。樓上平時是用來堆糧食或雜物的,也就十平方米左右。這裏的居住條件顯然要比霍大伯家差遠了,但是住在這裏,內心相對要安穩踏實一些。
當天傍晚,我們十一個知青不約而同地在廣場上碰了面。大家十分關切地互相詢問,傾訴著各自的遭遇。有的傷感、有的激憤,那幾個女知青說著說著,都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後來我們幾個男知青只好把她們一個個送回各自的房東家裏。
夜深後,曠野裏寒氣襲人。我們好像還有許多訴不盡的衷腸,講不完的心裏話,誰也不願離開,這是同窗數年從未有過的。但是總聚在野外也不是辦法,最後有人提議,不如今晚大家就都在馮大哥家裏睡。當我們把這個意思告訴馮大哥時,他很驚奇,他弄不明白,爲什麽這間又髒又窄的破屋,平時連鬼都不上門的,今晚會招來這麽多知青呢?他始終是鬧不明白的。
當晚,在一個離家千裏之遙的偏僻山村裏。我們五個剛剛走出初中校門的十六七歲的少年,互相依偎著在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土樓上,懷著對明天的迷惘與遐想,慢慢地墜入夢鄉,從此開始了我們苦澀而又令人回味的知青歲月。
【感謝投稿的 李芳榮(四川) 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