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麽說特朗普政府幫了中國”,這是6月上旬,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卓越院士馬凱碩在美國《國家利益》雜志上發表的文章標題。在文中,馬凱碩直言美國當局正使美國成爲一個可有可無的國家,“美國被民主社會至高無上的意識形態信念所蒙蔽,導致其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下,全球最大的兩個經濟體的關系成爲很多國際戰略學者思考的問題。中美何以摩擦越來越多?在此背景下該如何看待香港問題特別是涉港國安立法引發的角力?世界格局又在朝什麽方向演變?《環球時報》記者就這些話題對馬凱碩(如圖)進行了專訪。馬凱碩曾任新加坡常駐聯合國代表,是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創始院長。
穩定的香港更能讓西方受益
環球時報:在1997年之前,香港很明顯是西方在亞洲的“前沿陣地”之一,但如今香港已經回歸,中國的相關國家安全立法卻遭遇西方激烈反對。這樣的沖突說明了什麽?
馬凱碩:每個國家都有國家安全法律。這些法律旨在保護各個國家免受外國對其社會的幹涉,尤其是對其國內政治的幹涉。比如,美國擁有世界上最自由的媒體,但一直到最近,外國公民都不能在美國擁有電視台。當年傳媒大亨默多克不得不先放棄自己的澳大利亞國籍,在成爲美國公民後,才在美國擁有了電視台。直到2017年,美國才允許100%外國所有權的媒體存在。盡管如此,美國國務院還是通過《外國代理人登記法》來管理外國媒體。
再比如有關特朗普的“通俄門”,盡管未得到證實,但還是引發美國民衆不滿。不過,據《紐約時報》報道,美國卻有不少幹預其他國家選舉的曆史。據卡內基梅隆大學國際關系助理教授多夫·萊文研究,在1946至2000年間,美國以公開或秘密形式幹預他國選舉有81起,而蘇聯∕俄羅斯有36起。2018年2月17日,《紐約時報》記者斯科特·謝恩在報道中寫道:“美國對民主理念的背離有時會走得很遠。中情局在20世紀50年代幫助推翻伊朗和危地馬拉的民選領導人,又在60年代支持其他幾國的暴力政變,還策劃暗殺,並支持拉美、非洲和亞洲幾個殘暴的反共政府。”
我認爲,港區國安法可考慮參照那些和香港人權情況類似的國家的有關法律,因爲“我們沒有必要反複發明輪子”。我深信,只要相關法律符合既定的國際規範,並由香港司法獨立的法院執行,香港就可以繼續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商業金融中心和開放的國際大都會。
環球時報:美國非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之死在美國引發大規模抗議。耐人尋味的是,騷亂開始沒幾天,就有多名美國政客威脅派軍隊鎮壓,但他們卻對香港的街頭暴亂和香港警隊的止暴措施持完全不同的態度。這是爲什麽?
馬凱碩:在大多數社會,和平抗議是合法的,在任何社會,暴力示威都不合法。因此,香港和美國警方制止暴力示威都是合法的,不過,明智的警隊會保持謹慎和克制。說實話,香港警隊的工作著實令人欽佩:他們既有效地對暴力做出反應,又沒有造成任何死亡。作爲對比,一些美國人卻因此失去生命。
部分香港示威者轉向暴力是一個巨大錯誤。所有健康社會都有一條不可動搖的基本原則,國家必須壟斷暴力手段,以維護法律與秩序。這就是爲什麽警察有權逮捕涉嫌違法的公民,但公民不可以逮捕警察。香港的暴力示威者用石塊、金屬棒來攻擊警察,這對其自身訴求的推動也是一種巨大傷害。
曆史已經告訴我們,最成功的示威是和平示威,就像“聖雄”甘地和馬丁·路德·金這樣的偉大人物領導的和平抗議運動那樣。與此同時,大多數抗議都是由潛在的社會經濟問題導致的。香港收入排在後50%的民衆和美國最窮的50%民衆一樣,他們的生活水平在最近這些年沒有得到提高。
環球時報:在不久前的一次采訪中,您曾表示,香港已成爲中美日益激烈的地緣競爭中的一枚“棋子”。您能爲我們詳細闡述下這一觀點嗎?
馬凱碩:在美國發起的對華地緣戰略競爭中,美國很自然會尋找各種讓中國難堪的機會。這是超級大國一種很自然的做法。美國還認爲,香港近期的動蕩和即將訂立的國安法,爲他們提供了一個合適的反華“宣傳武器”。
在這一背景下,香港人必須認識到,這座城市已經成爲一只“政治足球”。在任何一場球賽裏,比賽選手都會追求進球、得分,尤其是得到“宣傳分”,但悲哀的是,足球本身卻會在這個過程中被損壞。如果一些香港人還不能看明白,那他們注定將會失敗。
許多曾支持香港示威和騷亂的西方國家認爲,香港的不穩定符合其利益,因爲這對中國來說是一件丟臉的事。事實上,如果英美等國冷靜地計算一下他們的實際長期利益,尤其是在重振全球經濟方面的首要利益,就應當意識到,香港保持穩定並繼續成爲充滿活力的商業和金融中心,將使西方企業能夠從中國的增長中充分受益。
美國爲何內亂加劇
環球時報:美國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應對令人驚訝。爲什麽當今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表現如此糟糕?這是特朗普政府本身的失敗造成,還是長期問題累積導致的?
馬凱碩:美國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反應尤其讓人驚訝和失望,因爲在過去幾十年,美國一直是一個令全世界羨慕嫉妒的地方。1978年鄧小平先生訪問美國時,中國人民看到了美國工人階級的富裕程度。但可悲的是,接下來幾十年,美國成爲唯一一個中下層人口收入持續下滑的主要發達國家。
普林斯頓大學的兩位經濟學家安妮·凱斯和安格斯·迪頓,曾記錄下這一現實——美國的白人工人怎樣成爲一片“絕望的海洋”。他們也記錄了這種糟糕的經濟狀況,是怎樣隨不正常的家庭、社會孤立、毒瘾、肥胖和其他社會問題而日益加劇。
所以,把美國當前的問題僅歸咎于特朗普政府是一個錯誤,因爲它們已經累積了很久。或許,“裏根—撒切爾革命”才是美國問題最重要的“貢獻者”。羅納德·裏根總統曾有句名言:“政府並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政府本身就是問題。”于是,美國的關鍵政府機構和聯邦航空管理局、食品藥物管理局等在國際上有名的專業機構都被嚴重削弱。當政府機構變弱時,它處理社會危機(比如貧富不均)和健康危機(比如新冠肺炎疫情)的能力當然會受到嚴重限制。
環球時報:疫情之後,西方是否會開啓一個“政府擴權”或“大政府”時代?
馬凱碩:當我們談論“西方”時,需要把歐盟和美國分開來看。的確,這次疫情,歐盟和美國的應對都很差,歐美國家的百萬人口死亡率(西班牙580、意大利562、英國610、美國339)遠高于東亞(日本7、中國3、新加坡4、越南0)。
不過,總的來說,大部分歐洲國家在政府和市場兩個角色間保持了健康的平衡。它們的經曆也反映出(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馬蒂亞·森的明智建議:成功的國家是那些將自由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和良政這只“看得見的手”結合在一起的國家。這也是丹麥、芬蘭等國常被視爲他國榜樣的原因。
相比之下,在裏根之後,美國已經放棄良政這只“看得見的手”。當下,美國需要就重建政府關鍵機構達成新的共識,以解決該國長期累積的重大社會經濟問題。正如美國前常務副國務卿、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前主席威廉·伯恩斯所寫,他曾目睹“(美國)政府緩慢而痛苦地脫水——政客們只對貶損各個機構有興趣,而不尋求將它們現代化。官僚程序龐雜煩瑣,公衆看到了自身利益與精英群體利益之間的巨大差距……”他感歎,“針對政府的戰爭早就該結束了。”倘若美國人民聽取了伯恩斯的建議,結束他們對政府的戰爭,他們今天一定會過得更好。
“世界希望美國走更明智的道路”
環球時報:由于香港問題和新冠肺炎疫情等,中美關系在最近幾個月迅速惡化。您認爲11月美國大選之後,這種趨勢還會繼續下去嗎?不同的選舉結果將如何影響中美關系?
馬凱碩:中美關系近期的惡化並不令我驚訝。正如我在《中國贏了嗎?》一書中所寫,美國決定發起對華地緣政治競爭是由幾股結構性力量推動的:第一,如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所觀察的,當第二大國(中國)相對于第一大國(美國)變得更強大時,地緣政治競爭會不可避免地爆發;第二,美國不滿中國通過亞投行和“一帶一路”倡議等舉措在國際上擴大影響力。
此外,正如美國前助理國務卿坎貝爾所說的那樣,美國曾期待“美國的力量和霸權可以很輕易地將中國塑造成美國喜歡的樣子”,簡單說就是,美國曾期待中國變成像美國那樣的自由民主國家,它對這一期待沒有成爲現實而感到失望。最後一個因素是,西方社會長期以來一直存在恐懼“黃禍”的心理。
正是由于這些結構性的力量,美國兩黨都支持美國當前對中國發起的地緣政治競爭。所以不管大選誰贏,這場競爭都將在11月後繼續。只不過如果拜登獲勝,其政府將會對中國更有“禮貌”,公開的侮辱將停止。與此同時,拜登領導下的美國也可能成爲中國更強大的競爭對手,因爲他的政府將能更有效地團結歐洲等美國的盟友。目前,這些盟友對特朗普政府已不再抱有幻想。
當然,我認爲拜登政府也更有可能接受我提出的建議,即美中英共同努力,而非相互對抗,來應對新冠肺炎和全球變暖等共同挑戰。
環球時報:中美在哪些領域的競爭可能加劇?哪些領域可能緩解?
馬凱碩:很難預測美中競爭未來的走向,因爲美國還沒有制定出一個全面、深思熟慮的對華長期戰略。由于缺乏戰略,美國此前對中國采取的貿易戰等行動也損害了美國人民的利益,尤其是在新冠疫情暴發後。
而在制定對華戰略之前,美國需要回答這樣一個基本問題:美國的核心戰略目標,到底是保護其在全球體系中的“老大”地位,還是增進人民的福祉?直到今天,美國政府內很多人都認爲,美國應保護自己的“老大”地位。可悲的是,這種沖動導致美國打了許多不必要的戰爭,比如在“9·11”後的戰爭中浪費了5萬億美元,但美國較窮的50%人口的平均收入在這段時間裏卻呈下降狀態。
簡單講,如果美國的戰略是致力于增進人民福祉和應對氣候變化,那美中在許多領域的競爭都可以避免,比如貿易戰。但如果美國專注于保持“老大”地位,競爭將在很多領域加劇,比如打壓華爲、抵制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等。
世界希望美國走上更明智、增進人民福祉的道路。
環球時報:如果中美對抗將持續幾十年,會對未來的世界格局帶來哪些影響?其他國家會“選邊站”嗎?
馬凱碩:美國有3.3億人,中國有14億人,其他60億人口分布在剩余的約191個國家。這些國家都對美中地緣政治競爭深感不安,很少有國家(如果真有的話)會急于表明自己的立場。
當美國宣布退出世界衛生組織時,沒有任何國家追隨,這已經清楚表明世界其他國家的想法。我想,多邊組織和機構可能將有助于穩定當下被美中地緣政治競爭擾亂的世界,因此我們應當鼓勵歐盟在這方面多發揮領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