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煙台時,媽媽每天到樓下打一斤鮮奶。買奶的有個特質的筒勺,在奶桶中只虛晃一下,蜻蜓點水似的掠過奶油,手腕一提一收,全數傾進塑料袋裏,一滴也不會灑。上秤稱一稱,恰好是一斤。媽媽便遞過去三元錢,趿拉著拖鞋,很沉著地走上四樓。
第二天一早,她將這些奶倒入鍋中,開文火,手裏攥著一把勺子,往往等不及燒開就要撇出幾勺嘗鮮,嘴唇一抿,如龍取水般地吮走薄薄的一層奶皮。
媽媽每天喝一斤鮮奶,拍打著肚皮,很苦惱地說:“爲什麽減不成肥呢?”
我們家的人對吃很上心,不客氣地說,就是各有各的饞。我和我爹像兩只河馬,屬雜食動物,肚子餓時百無禁忌。我爹在各方面都很文雅,唯有做飯時顯出山東大漢的風格。我仍然記得高中時爸爸煮面,下半盒甜面醬,過一遍涼水,最後用揉面的大盆盛出來,面小山似的拱起來,冒個尖。他把大盆放在我跟前,矜持地說:“你不必擔心不夠吃的,鍋裏還有些。”我媽媽像貓鼬一類的小型動物,吃相相對娴雅,絕不饑不擇食。說白了,她比我和我爹更饞,覓食的熱情也更高漲。兩年前,媽媽轉機,在北京歇腳一天。她老人家不顧舟車勞頓,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在鹽幫菜館裏吃了一罐退秋魚。她就很像梁實秋散文裏那個雪夜尋四樣小菜就梨的旗人老頭兒。
媽媽不憚于嘗試一切新奇的食物。外國的綠毛奶酪,叫blue cheese的,有些人覺得聞起來像發酵的臭襪子,她能如吃腐乳一般一口一大塊。跟她去路邊吃烤串,我只點些羊肉串,板筋,馍馍片一類,我媽則斟酌菜譜半晌,然後說:“勞駕,先來兩串腰子。”
我不敢造次,每每只要三四個串就作罷。這時,媽媽會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嗤笑,說到:“還不夠塞牙縫的。您好,骨髓,板筋,肉串,各來十個,外加兩條羊排和一盤海蛎子。”
在波士頓時,我和媽媽從中國城買了一個碩大的榴蓮。榴蓮在冰櫃裏不知待了幾世幾年,說是榴蓮都算恭維了它,尖刺凍得如鋼針一般,簡直是條圓潤的狼牙棒。如果黃蓉穿的是這樣的軟猬甲,五大高手絕對奈何她不得。
我和媽媽卻都等不及榴蓮解凍了,用刀劈又劈不開。媽媽于是戴上烘焙手套,到儲物間拎了一把大錘。她差我將榴蓮請到陽台上去,自己左手持廚刀,右手持鐵錘,擺出一個鑽木取火的架勢,使出楔釘子的力氣,用鐵錘猛砸廚刀。
春秋時的幹將鑄劍,用錘子丁丁當當地在鐵坯上錘煉,也不會比我媽當時的神態更專注了。數十下後,堅不可摧的榴蓮表面裂開一條窄縫。媽媽將錘子和大刀擱在地上,左手右手分別扳住一片榴蓮殼,大喝一聲,手中發力,榴蓮應聲而開。
我們在樓上的動靜太大,將樓下的安阿姨招來了。她以爲我們在修補房頂。
年輕一代口味愈加刁鑽。飲食西化,愛吃內髒的少。我媽還保留著彪悍而古樸的飲食習慣,對一切下水來者不拒。人家吃些羊雜也就罷了,她在食肆裏轉悠,卻是要吃羊臉。
媽媽的一對門牙上有兩個豁口,俏皮極了。我問她,媽媽,你大學的時候都做了什麽?她總自我調侃:“打牌,嗑瓜子。”那對豁口據說是嗑瓜子留下的。
媽媽說,我不能理解從牙縫裏將錢一分分省出來的人家;我有點錢就都給你換成吃的。
我在之前寫的一篇散文裏提過我家這條不成文的家訓,即穿得褴褛不要緊,吃卻一定要隨性。
媽媽說,我得減肥了。那天晚上,我們去吃了街邊燒烤。
媽媽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痛心疾首道:“我真得減肥了。”
次日,我們又去吃了路邊燒烤,換了一家店鋪,將海蛎子換成扇貝。媽媽戒吃,如同胡適先生戒牌。
媽媽看我這樣寫她,一定不高興。她會覺得我將她塑造成了一個吃貨,有損其光輝形象。
我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捋虎須。
媽媽不光愛吃,還懶于行動。
她暑假時的經典形象,就是仰臥在沙發上眯著眼睛看書,手邊是一桌子飯。姥姥在一邊收拾,嫌媽媽礙事,時常抱怨兩聲。姥姥一抱怨,媽媽就像條大賴貓似的,懶懶地打個呵欠,頗費勁地將肚子翻過來,極不情願地挪挪屁股,給姥姥讓出一片落腳處。姥姥清理完這邊,再斥責兩聲,媽媽又翻身到另一側,再讓出一小塊地方。如此能翻覆數次。
我拉她一同鍛煉,媽媽總很猶豫,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只說:“我一把年紀,快走就好了。”飯後,她常選擇在夢中競走。
媽媽溺愛我和爸爸,分隔兩地時卻懶于打電話,我們主動撥她的號碼,她又懶于接聽,于是就常十天半個月的失聯。我在佛羅倫薩讀書一年,其他的小朋友和媽媽天天視頻,我跟我媽打電話一共也超不過十次。今年,我和爸爸一起度過了暑假的尾巴。我們一起給媽媽打電話,她老人家好容易接了起來,也只淡淡說了幾句,便讓我們跪安了。我和爸爸都很沮喪。爸爸說,我們就像一大一小兩只哈巴狗。媽媽一招手,我們就搖著尾巴走過去。我覺得這個比喻很恰當,大笑起來。
爸爸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你媽對人好,是掏心窩子的好。
我和媽媽初移居美國時,境況較爲艱難。媽媽除在哈佛聽課,課余時便兼職漢語老師。她收到一百美元的學費,便興沖沖地跑進施華洛世奇,給我買了一條一百美元的項鏈,又興沖沖地來送給我。我舍不得戴,至今連塑封都還收著,只有極隆重的場合才拿出來見見光。饒是如此保養,還掉了幾枚水鑽,把我疼得夠嗆。
我已經有一對耳洞了。去年在佛羅倫薩讀書時心血來潮,想要再打一對,就去請示我老娘。
媽媽卻出奇地開明。她回複道:“打吧,少東家。打一百對也打得起。”
我渾身一陣戰栗,回道:“打一百對,耳朵就成糖葫蘆了。”
媽媽問:“你是說再打一對耳洞,而不是再定制一對耳釘?”
我稱是。
那邊半晌沒再回信。
又一盞茶時間,媽媽才又回複道:“那怪疼的。”
于是我到現在,仍然是一對耳洞,不敢造次。
媽媽少年時的照片幾乎沒有一張有笑意。我在濟南的舅舅家翻閱一冊老影集,從媽媽的孩提時代翻到少女時期,不論發型穿著如何變化,她的神態總是一致的,倔強而審視地正視前方,似乎不是在看著相機,而是透過三十年的光陰直視同歲的我。那種神情讓我想到《終結者1》中的莎拉康塔相片,沒有笑容,也並沒有悲傷愁苦的作態,姿勢服飾都顯得很平常,但那對憤怒的眼睛讓人從脊髓中生出一股悲意。
相對之下,媽媽成年後的照片就雀躍多了,笑容滿面,娉婷大方,那種青春的活力似乎比起山口百惠也不逞多讓。但她的眼睛仍和少年時一模一樣,就好像一個耿介而安靜的靈魂寄居在喧鬧的軀殼裏。那種孤直清醒的眼神放在一切場合中都不合時宜,讓一切或溫婉或慈悲的表情都顯得嘲諷,讓一切或雄壯或精致的景色都顯得虛僞,像一股冷冷炙燒的怒火,抗議著生活的庸常。
媽媽豪邁,幽默,妙語連珠,進退有度,但我時常能看到那個寡言的少年的影子。如挑一個靜谧的時刻,在她讀一本書時走到她的跟前,悄悄地蹲下,由下而上地看著她,你會看到一雙赤子的眼睛。
媽媽在本子上寫詩,然後將它們扔到一旁。這給我的生活制造了很多驚喜。一個筆記本,前一頁可能夾著去家樂福購物的發票,後一頁上就可能有幾行行書寫就的隽永的詩句。
多年前,我翻到過一首。揭開書頁,擡頭上寫著:天堂起火了。
到現在,具體的遣詞造句早忘記了,只記得諸神們很慌亂地救火,而主人公則無聲無息地走開,離開天堂。那首詩中的某種特質仍在刺痛我,就像老照片裏的那對眼睛一樣。
媽媽從最裏屋的臥室裏淒厲地喊我。我從最外間的餐廳一溜小跑,唯恐她身體不適。進屋後,我看到媽媽仰臥在床上,手持一本書,看上去很閑適。
我問她,傅老,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媽媽用了好大力氣,終于伸出一根手指頭,指了指就在她頭頂的那扇窗戶,谄笑道:“好狗,幫我把窗子關上吧。”
合著她把我從千裏之外叫過來,就是爲了關她頭頂的一扇窗。
去年寒假,我和她躺在一個被窩裏,訴說著自己一些幼稚的彷徨,以至于流下淚來。
我說,媽媽,我並不知道要學什麽,要學醫似乎也學不好。
在之前的十八年裏,媽媽無時不刻不希望我成爲一名醫生。
這時,她說:“當然是學你喜歡的東西,少東家。”
媽媽說,賈找狗,你吃松子不吃?
我當然點頭稱是。媽媽有了由頭,于是滿意地在淘寶上訂了兩箱零食,豆腐幹,鴨肫,辣藕,金針菇,榴蓮幹,香菇幹,無所不包,都是她喜歡吃的,順便給我買了兩包松子。
媽媽吃著香菇片,惆怅地說:“找狗,我想我得減肥了。”
媽媽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買兩把搖椅。
我說,那您老人家要求也不高。
媽媽瞪了我一樣,繼續說:“你一把,我一把,我們相對坐著,一起寫些東西,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片刻後,她又說:“二十年以後再說吧。”
我買了三件新衣服,對于自己的奢侈感到慚愧,于是去彙報傅老。
我媽久違地回了一條短信。
她說,算球,我在南方買了十條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