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中央電視台拍攝了《一個人和一座城市》的紀錄片。片中,作家劉心武回憶起北京的銀錠橋,銀錠觀山是著名的燕京十六景之一,天氣晴和時,站在這座位于城市當中的小橋上,朝西望去,可以悠然欣賞西山,那優美的天際輪廓線一覽無余。
劉心武感歎道,“古人在規劃北京這座城市時有多麽睿智,其審美情趣是多麽高雅啊。可惜的是,如今銀錠觀山的望點,被某些不該蓋在那裏的高樓亵渎了。”
也是在同一年,德國建築學會會長漢派爾訪問中國,“現在我駕車從北京外圍向內時,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我可以是在邁阿密、新加坡或法蘭克福,所有的高層建築都是一樣的,沒有各自的特殊個性,只有從寫的字上,我才能看出我在中國,這不是一個好的未來。”
01
越來越雷同的城市
1908年,另一個德國人赫爾曼·弗舍爾來到中國,爲濟南修建了一個當時亞洲最大的火車站。
這個火車站曾被戰後聯邦德國出版的《遠東旅行》列爲遠東第一站。它見證了清政府的滅亡到民國的轉變,到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軍管鐵路,再到新中國建立以後的這段曆史。
1991年年底,由于客流量增大,濟南打算修建新火車站。一年後,濟南老火車站被拆除。在當時,圍繞是否拆除老火車站這個問題,各方展開了激烈爭論。不少專家學者認爲,老火車站是一段可以觸摸的“立體的曆史”,具有極高的文物價值,應該被保留。
圖 | 已被拆除的濟南老火車站
但在90年代,追求現代化建設、排斥資本主義是一種盛行的思潮,當時執政者有一種強烈的“民族自尊”。一名身居要職的官員就稱,老火車站是殖民主義的象征,看到它就會回想起中國人民那段受欺壓的歲月。
這位官員還從建築細節出發,對老火車站進行了點評:那鍾樓(指四面鍾塔樓)的綠頂子(彎隆頂)像是希特勒軍隊的鋼盔,有什麽好看的?最終,這名官員的意見對老火車站的拆除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吊詭的是,“象征殖民主義”的老火車站被拆了,代表民族精神的七忠祠也沒能留下來。
明初朱元璋死後,燕王朱棣興兵與侄子爭奪皇位,時任山東參政的鐵铉率衆固守濟南,後因退敵有功升兵部尚書。明代中葉,爲了紀念鐵铉等保衛濟南的七名忠烈,官方下令在濟南修建七忠祠。文革時,祠堂供奉的七忠臣牌位被毀。到了2002年,七忠祠被拆,原址建起了沃爾瑪超市。
拆除七忠祠當天,恰好是鐵铉死難600周年。
在濟南發生過的拆除與保護之爭,首都北京也經曆過。據王軍《城記》所記,建國後的國務院辦公會議上,梁思成與自稱“改革派”的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爭得面紅耳赤。有次吳晗直言,“您是老保守,將來北京城到處建起高樓大廈,您這些牌坊、宮門在高樓包圍下豈不都成了雞籠、鳥舍,有什麽文物鑒賞價值可言!”據說梁思成當場痛哭失聲。
圖 | 北京曾經的老牌樓
這不是梁思成第一次跟主政者産生分歧。在北京城古建築的保護問題上,他還跟北京市長彭真據理力爭過,最後撂下一句話:在這些問題上,我是先進的,你是落後的;五十年後,曆史將證明你是錯的,我是對的。
濟南老火車站、七忠祠的拆除與北京牌坊宮門的消失,幾起看似孤立的事件,起因是相似的,過程是一致的,結局當然也是雷同的。
2005年,梁思成之子梁從誡從一些在京外國人口中聽到,有人把北京稱作“二手香港”,當下便覺悲從中來。“北京有那麽深久的曆史和文脈,卻沒有好好地利用,現在落到被人叫做二手香港,真是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此前一年,北京大學景觀設計學研究院院長俞孔堅去了一趟濟南。他專門到趵突泉看了看,認爲大有文章可做,“濟南有這麽大一個廣場,又叫泉城廣場,泉水流到泉城廣場北側卻白白地排走了。”他最後惋惜道,濟南有很好的環境條件,可以建成非常漂亮的城市,但是也和其他有些城市一樣,其特色也在慢慢消失。
圖 | 濟南泉城廣場
俞孔堅寫過一本書,叫《城市景觀之路——與市長們交流》。在跟市長們的交流過程中,俞院長也有不少心得體會,比如他認爲,要想改變城市景觀的雷同問題,就要反思在人們頭腦中根深蒂固的長官意識,“誰權大,誰說了算,是影響城市建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對俞院長來說,他關注的是城市規劃建設中的唯上主義與行政幹預,而對作家馮骥才來說,他關心的是城市規劃建設過程中人文知識分子的缺席。
“我們國家進入了以經濟改革爲中心的時候,有一些糊塗的觀念就出來了,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就是文化處于一個從屬的地位,經濟是目的,文化是工具。如果我們的人文知識分子能發揮好作用的話,我們600多個城市就不會變得一樣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文化損失,因爲我們用了至少一千年以上的時間創造了數百個不同的、缤紛多樣的個性城市,現在我們變得雷同了。”
02
迷失的地域文化
曆史學家史景遷曾經在《大汗之國》中引用傳教士闵明我的一段話,來說明中國人的一項特殊才能,
“中國人善于模仿,所有歐洲貨物,他們只要見過,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們在廣東省複制了好幾樣東西,因爲毫無瑕疵,就以從歐洲進口的名義賣到內地去。”
闵明我的這段話寫于1674年至1677年間。三百年後,據一項不完全統計,中國至少有十座白宮、四座凱旋門、好幾尊獅身人面像,以及至少一座埃菲爾鐵塔。當然當下最火的還是小字輩,據統計,全國至少有102 個小京都、68 個小鐮倉、52 個小瑞士、43 個小聖托裏尼、40 個小奈良,連小摩洛哥都有 27 個。
圖 | 安徽阜陽颍泉區政府酷似白宮
如俞孔堅所言,“城市景觀是意識形態及審美趣味的符號。民族身份、民族文化認同的遊移,是城市景觀現狀的反映。”山寨景觀折射出的,恰恰是地域文化的迷失。
賈平凹曾這樣描述過秦腔對陝西人的意義:
“他們一生最崇敬的只有兩種人:一是國家領導人,一是當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這些名角沒有在場,只要發現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買油是不必排隊的,進飯館吃飯是會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擋車,只要喊一聲:我是某某的什麽,司機也便要嘎地停車。”
2018年,秦腔表演藝術家全巧民發了一條朋友圈:49級的同學們,別坐在家裏生悶氣了。忍心看著咱們的孫子學了六年戲還不知起霸(戲曲表演程式之一)是個啥嗎?當時,秦腔著名劇社易俗社在半月之內連逝兩位老人,秦腔最後一批科班生已經所剩無幾,而且都年過八旬。
圖 | 有著百年曆史的秦腔劇社
秦腔之于陝西人,如同評彈之于蘇州人。
評彈曾多次出現在蘇童的小說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地域性書寫,甚至啓發了他創作《我的帝王生涯》。如今在蘇州,專門演出評彈的書場中,僅有光裕書場、梅竹書苑等老牌書場仍在營業,許多曾經賓客滿座的書場早已不複存在。
跟書場一起逐漸消失的,還有評彈藝人。
數據顯示,蘇州評彈學校每年招收的學生在五十人左右,這一人數遠遠低于蘇州評彈市場的需求量。沒有足夠的年輕藝人傳承老一輩藝人的技藝,導致如今蘇州評彈的在職藝人年齡普遍在五十歲以上。同時,評彈界的青黃不接,使許多經典的評彈曲目最終走向失傳。《英烈》《隋唐》《大紅袍》《顧鼎臣》等書目已成絕響。
圖 | 蘇州評彈藝人
學者陳聖來對此總結道:
“西北的秦腔、中原的梆子、江南的評彈,在相應的城市都難覓蹤影,城市文化的膚淺化、粗俗化、娛樂化、商業化日趨嚴重,消解和衰退著城市的傳統習俗和審美旨趣,抹平和削損著城市的文化特色,瓦解和摧毀著城市的鄉愁依托。”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羅大佑就通過歌曲《鹿港小鎮》指出,人們獲得的現代化生活方式,是以人的異化和本土性與民族性的消亡爲代價的。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這裏的霓虹燈,即是以市場擴張爲目標的全球化的象征。羅大佑所悲痛惋惜的,是代表家鄉的鹿港小鎮最終也難逃全球化的席卷,紅磚變成水泥牆,媽祖廟香火不再,“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八十年代的《鹿港小鎮》,跟當下的中國形成了微妙的互文。
2000年,星巴克在故宮中心開業。紐約時報對此評價道,假如要找出全球化延伸的極端範例,那就是:在美國盛行的咖啡文化,傳播到了中國最神聖的曆史地段——北京的故宮。即使是開在克裏姆林宮內的麥當勞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圖 | 開在故宮的星巴克因爭議關停
截至2021年,星巴克已在中國200多個城市開設了5400家門店,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如今,走在任何城市都不難覓得一杯咖啡,但想吃一口茶卻沒那麽容易。正如鮑德裏亞在《消費社會》中指出的那樣,
“商品的邏輯得到了普及,不僅支配著勞動進程和物質産品,而且還支配著整個文化、性欲、人際關系學,以及個體的幻想和沖動。”
2014年,何東采訪費翔,“很難得碰上你這樣一個人,生在台灣,流竄到紐約,轉戰到倫敦,母親北京人,又去上海。一般人會問你一個問題,這些城市有什麽不同?我想問你,在這種大文化、大現代化下,它們有什麽雷同的地方?”
費翔回答:
“我認爲現在最悲哀的地方是太雷同了。原來紐約人有紐約人的風格,可是現在北京的年輕人,也都差不多,而且他們都趕時髦得很,上海更是,就變成是差不多。哪一個地方都能看到那些咖啡館,甚至于廣告牌,這一季我們請的是哪一個國際知名度的藝人做廣告,那個廣告一上,這幾個主要城市一個月內我基本上都可以跑一圈了,我說又是他了,我下飛機又是他了。”
三十五年前的1987年,費翔第一次登上央視春晚,演唱《故鄉的雲》。現在何處是故鄉?
03
用舊瓶裝新酒
1993年,成龍經人介紹,在國內買了十間安徽的古建築,打算找塊地把老房子重建好,讓父母住。不料父母在十年內相繼離世。成龍認爲這些老房子是中國建築藝術的精髓,如果不擺出來讓人欣賞,實在浪費。于是,他開始著手計劃這批古建築的捐贈事宜。
一開始他想把這批建築捐給香港,但用地問題一直沒談出結果。最終,他把這批建築捐給了新加坡。
成龍選擇把古建築捐給新加坡,不僅因爲新加坡官員知道成龍有捐贈意向後,馬上爲他在新加坡的科技設計大學找到一塊地,還因爲該大學的古建教授爲了好好陳列這四棟老房子,做了周詳的考證和周邊環境的設計,並向成龍展示了“精致的模型和三維圖樣以及鐳射掃描”。
據成龍回憶,“這令我非常感動,幾乎有沖動想把其余那六棟也捐給他們。”
圖 | 成龍將古建築捐給新加坡
其實成龍一開始收藏古建築,是因爲他的父親一直有個願望,想回中國住在古色古香的大屋裏。類似這樣的願望,木心也有過。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烏鎮大戶人家的少爺木心在家裏彈鋼琴,看西洋畫冊,還想不到文革期間會被折斷三根手指,入獄後在手繪的黑白琴鍵上無聲地彈奏莫紮特以艱難度日。
文革後到海外漂泊半生的木心,在1995年元月獨自回了趟烏鎮。那時候的烏鎮”房屋傾頹零落,形同墓道廢墟”,他從小居住的孫家花園變成了翻砂廠,工人們在拉風箱。回到紐約後,木心寫了散文《烏鎮》記錄這次返鄉之旅,發表在台灣《中華時報》上。木心在文章裏寫,永別了,我不會再來。
後來烏鎮黨委書記陳向宏看到木心的這篇散文,通過陳丹青聯系上木心,請木心考慮回鄉,占用故居的廠家已經遷出,只要老先生回話,隨時翻新故居。與此同時,陳向宏開始了他的烏鎮複興計劃。
圖 | 早年的烏鎮
陳向宏做的第一件事是拆新房。當時陳向宏拿著百年前烏鎮的照片做對比,拆掉了景區裏所有的新房子,外遷數家工廠,把高壓線、低壓線、有線電視線、電話線通通埋到了地下。
有幾個老年人看不慣他拆房,天天站橋頭罵他,還有人連續三天在他辦公室門口潑糞。
拆掉新房之後就是修舊房。爲了修舊如舊,陳向宏在全國各地搜羅木料跟石料。江浙安徽拆了老街、老橋、老房子,線人第一時間通知,他就派人派車運過來編號,後來全用來修複烏鎮西柵的老房子。
拆新房修舊房後,陳向宏又把年久失傳的皮影戲老藝人重新請出來,將早已停唱的鄉土花鼓戲加以發揚,將拳船表演、高杆船表演重新恢複,再現藍印花布、酒作坊、蠶絲作坊等瀕臨失傳的手工作坊。
2005年,木心再次回到烏鎮,“我回來看到門牌上烏鎮東大街的門牌號,和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樣。”
烏鎮重建好後,黃磊看上了這個外景地,帶著劇組來拍戲。這部戲就是2003年播放後收視率很高的《似水年華》,烏鎮以軟廣植入的方式在台詞中出現,吸引了大批遊客。陳向宏和黃磊自此以大哥、小弟相稱。
在烏鎮的後續開發上,黃磊爲陳向宏指明了方向,“一個普通遊客爲什麽要住你這兒?看水、聽鳥、發呆、豔遇、曬太陽?你這兒缺少真正的厚度。”2008年,黃磊邀請陳向宏去南京看話劇《暗戀桃花源》,看完陳向宏決定,在烏鎮辦戲劇節。
圖 | 烏鎮戲劇節現場
烏鎮戲劇節的舉辦,讓陳向宏實現了他的願望,造一個舊瓶子,用它裝新酒。而“中國好多地方,都在做新瓶子,裝舊酒”。截至目前,全中國一共有312個曆史文化名鎮。
一個陳向宏解決不了312個曆史文化名鎮的同質化問題,也解決不了中國城市越來越雷同的現狀。劉心武在紀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中這樣發問:
“我在小說中沒有爲美好事物的消亡責備別的什麽人,我拷問的是自己,比如隆福寺的毀滅,我固然沒有具體的責任,但作爲民族的一份子,北京城的定居者,難道我不應該追問自己心靈上的責任嗎?”
– END –
撰文 | 霍四究
編輯 | 孫雅蘭
本文參考資料:
1、淺析蘇州評彈的現狀與發展 揚州大學 朱天悅、張卓遠、窦淩妍
2、濟南擬複建被拆21年老火車站 教授評價:一蠢再蠢 東方早報
3、緬懷梁思成:“五十年後,曆史將證明我是對的” 澎湃新聞 徐笛
4、烏鎮案例:一個小鎮的文化複興 南方周末 石岩
5、城市空間同質化:本質、問題及其超越 蘇州大學 陶淇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