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著做條美人魚

當意大利攝影師Guia Besana聽說，這個世界上有專門爲夢想成爲美人魚的人開設的學校時，她立刻被這個充滿童話色彩的念頭吸引了。她將鏡頭對准了西班牙的兩所美人魚學校和那些在水池中造夢的人。

也有人將潛入水中當作一種逃離。蠕動著套上魚尾的10分鍾，成了一種儀式。魚尾與腿的每一寸貼合似乎都伴隨著美人魚身份的釋放生長，隨之而來的是潛入水中的自由。

文｜單子軒

編輯｜張慧

雙腿緊緊並攏，依靠緩慢的蠕動，Susan把臀部和胯一點點塞進「尾巴」，「尾巴」的底端是單片蹼做成的鳍。然後她鑽進泳池裏，不停地旋轉、翻身、向前滑動。在Susan創辦的地中海美人魚學校（The Sirenas Mediterranean Academy），每個想像美人魚一樣在水中舞蹈的人都要進行這樣的訓練。

當意大利攝影師Guia Besana聽說，這個世界上有專門爲夢想成爲美人魚的人開設的學校時，她立刻被這個充滿童話色彩的念頭吸引了。2018年夏天，她將鏡頭對准了西班牙的兩所美人魚學校和那些在水池中造夢的人。

創立西班牙第一所美人魚學校前，Susan做過15年的電子城賣場經理。她出生在西班牙的一座內陸城市，因爲對海的向往，搬到了緊挨著地中海的塔拉戈納。她在這裏學會了自由潛水——不帶氧氣瓶，只靠肺部呼吸，盡可能地往深處潛水。

攝影師Guia第一次見到巴塞羅那第一家美人魚學校的創始人Andreina時，對她順滑及腰的長發印象深刻。她們一起去了奧林匹克港，在Andreina穿上「魚尾」後，Guia讓她「隨意做點想做的事」。Andreina看向了大海深處。Guia覺得這一幕勾連了神話和現實——在西方神話裏，美人魚的前身是海妖塞壬，塞壬用自己的歌喉使經過的水手傾聽失神，航船觸礁沉沒，然後再吃掉他們——Andreina看向遠方的樣子，就像海妖塞壬在等待航船的到來。

2013年，一場車禍讓她的雙腿受到重傷。爲了腿部肌肉的複健，她每天不停地遊泳，朋友調侃她說，「你遊得太多了，像美人魚一樣。」

那一刻，Susan被擊中了。「我的夢想就是要做美人魚。」她告訴朋友。于是，2014年夏天，失去賣場經理工作的Susan在地中海邊經營起了自己的美人魚學校。

那場車禍本是她人生中的至暗時刻，「但是它也把我帶到了人生的轉折點，讓我放棄了本不喜歡卻一直不敢放棄的工作。」

她由衷地熱愛水底的世界，因爲「在陸地上，作爲一個女人時常是很艱難的。但是在水裏，我不需要化妝，不需要戴任何東西讓自己看起來更美」。

「穿上尾巴的時候，一開始覺得很奇怪，但漸漸地它變成了你身體的一種延伸。當我遊起來的時候，我忘記了陸地。」巴塞羅那第一所美人魚學校的創辦人Andreina把自己第一次試水美人魚稱爲「一種難以言喻的體驗」。

Andreina在海邊穿上自己的尾巴。她看上去像一個舞者。她每天都用美人魚的泳姿在泳池和海裏暢遊。美人魚腳蹼可以讓遊泳速度提高50%，初學者紛紛感歎這種在水裏自由穿梭的速度。

2012年，Andreina從委內瑞拉來到西班牙，因爲在故鄉「已經無法擁有一個正常人的生活」。過高的通脹率帶來一系列經濟困境，最直接的桎梏是物資短缺，普通人連洗發水都買不到。離開之後，政府凍結了Andreina的財産，她無法繼續學習設計。

一切都糟透了，直到她在BBC上知道了職業美人魚演員。「在水裏，感受不到重力的牽引，生活的重壓也被抛在腦後。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

在Susan和Andreina的學校裏，有40%的學員是男性——很多是陪著女兒來體驗的父親，不情願地穿上尾巴嘗試一次，「結果，爸爸們成了最後離開泳池的人」。

Dani戴著Andreina爲男性美人魚制作的項鏈和發圈。從孩童時期，Dani就癡迷太空和星系、海洋，以及宇宙中未知的一切。但他的父母認爲學習這些聽上去天馬行空的東西不容易找到工作。Dani大學的專業是數學，拿到學位時，他已經意識到那不是他的夢想。他開始學習潛水，並成爲一名教練。Andreina學習潛水時遇到了Dani，那時候他們都在大海裏追尋自己的夢想。

想成爲美人魚的，有五六歲的孩童，有想通過這種泳姿來減緩身體疼痛、進行複健的病人，也有85歲依然相信「世界上有美人魚」的老爺爺。

11歲的男孩Hug給Guia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個綠色的、閃閃的魚尾巴，和美人魚學校的課程，是Hug向父母要的聖誕禮物。他的房間裏堆滿了小汽車、機器人等男孩熱愛的玩具，當他讀到和海有關的書時，許多奇思妙想冒了出來。他總是問父母：能不能住在海裏？

11歲的男孩Hug的房間裏，擺滿了小汽車、機器人等所有男孩子都會玩的玩具，但是他從小還有一些父母想象之外的愛好，他喜歡讀神話、讀科幻，經常會問父母：我可以去海裏嗎？我能住在海底嗎？父母給他的聖誕節禮物，就是一條閃亮的綠色魚尾和美人魚學校的體驗課程。

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魚嗎？

被Guia問起時，Andreina的答案是：「美人魚是一定存在的。既然人類只探索了海洋的5%，那就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

Andreina把名字從Andreina Villalobos改成了Andreina Mermaid。美人魚是她的職業，也關乎她的自我認同。

在世界各地的海洋裏，都有想成爲美人魚和已經「成爲」美人魚的人。巴厘島第一所美人魚學校的創始人是個18歲的姑娘，她希望美人魚的體驗能鼓勵女性用獨特創新的方式表達自我，做一些脫離舒適區的事情。澳大利亞的新手媽媽米凱拉，在生了孩子後，開始用美人魚泳姿增強腹部肌肉的力量，進行産後塑形。她恢複了懷孕前自由潛水的愛好，還吸引了身邊的人跟她一起嘗試。24歲的梁錦恩是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畢業生，她偶然看到有人在網上售賣「美人魚」尾巴，突發奇想買了下來，就此開始「美人魚生涯」，並開辦了學校。

世界上第一所美人魚學校的創辦人是澳大利亞的職業美人魚凱特·格雷。2012年，時年27歲的凱特在泰國的一個活動上表演，許多孩子看完表演後想成爲美人魚，甚至有一位老年婦女說自己小時候也夢想成爲一名美人魚——辦一所美人魚培訓學校的想法就這樣誕生了。

美國的「維基瓦治美人魚」或許是世界上第一個美人魚IP。從1947年開始，那裏就有職業女潛水員扮成美人魚進行表演。當時，前美國海軍海豹突擊隊訓練員 Newton Perry 退伍從商，在佛羅裏達海灣的維基瓦治溫泉國家公園買下一座巨大水缸，並在周圍建造劇院，聘用年輕美麗的女孩，訓練她們在20英尺深的水缸中遊泳和表演。上世紀50年代初，迪士尼樂園、環球影城和海洋世界還沒有出現，維基瓦治的美人魚水下表演成了最時髦的度假休閑項目。維基瓦治是當時美國最小的城市之一，只有9名常住居民，但每年有多達100萬名遊客慕名前來，觀看美麗的少女在清澈透亮的水中表演水下芭蕾，時而與魚兒嬉戲，餓了就在水下用餐。

如今，職業美人魚已經成爲一個行業。僅在美國，就有超過1000名全職的職業美人魚，還包括一些男性人魚。他們在水族館、美人魚酒吧和度假中心、海洋樂園表演，也接受客人預定，上門爲派對助興，有的還兼任水下攝影模特。

在Andreina的廚房裏，她依靠在Dani的肩上，看向窗外。55歲的Dani是美人魚學校的合夥人，爲學生們教授潛水課程。現在，他也會稱自己爲「merman」或者「triton」（希臘神話中半人半魚的海神）。他和Andreina共同分享現實世界和童話世界的快樂。

他們中的很多人彼此相識，而相識的地點是一年一度的全球人魚集會。在波瀾不驚的室內泳池旁，三四百條魚尾拍打著水面。這些魚尾有的是美人魚的熱衷者親手制作的，也有的來自小作坊或高端魚尾定制公司，最貴的魚尾售價超過5000美元。

和Andreina類似，著名的職業美人魚梅麗莎·道恩也給自己改名爲Mermaid Melissa。二年級時，老師告訴她，她是不可能變成美人魚的，因爲她長不出魚尾，但是她依然熱愛大海。12歲時，她爲了練習憋氣，拿著家裏澆花的水管嘗試在水下呼吸。那時候，她能在水中憋氣兩分半，而成年人平均只能閉氣40秒。現在，她能在水中閉氣5分鍾。

泳池邊，Andreina在爲學生講解動作。她告訴學生的第一句話總是：「美人魚沒有年齡，沒有國籍，沒有固定的外形，沒有誰更好誰更糟，在水裏，我們都是一樣的。」

梅麗莎把自己表演的視頻放在YouTube上時，許多人都在留言問：這是真正的美人魚嗎？有的網友還誠摯地表達了對梅麗莎的感謝：「謝謝你，原來人長大了真的可以變成美人魚。」

Guia想展現「這世界上有人像美人魚一樣生活」。在她的鏡頭前，Andreina穿上璀璨的美人魚尾巴，戴著她親手用貝殼做的胸罩，躺在浴缸裏，坐在廚房的櫥櫃旁。

在Andreina灌滿水的浴缸裏，Guia爲她拍了一張人像，她身上戴著自己親手用貝殼做成的胸罩。即使不在美人魚學校上課的時候，Andreina也在努力地讓自己的生活和美人魚世界産生聯結，親手做了許多她想象中美人魚會戴的項鏈和首飾。

Nuria是美人魚學校的學生，她家的書架上擺滿了和美人魚有關的雕塑、書籍，甚至水杯上、明信片上、書包上，都畫著美人魚。在她的房間裏，能找出600件跟美人魚有關的東西。「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有這樣美好的想象，我覺得是一件好事。」Guia告訴《人物》。

Nuria是一個美人魚愛好者，她的房間裏充滿了和美人魚有關的物品—印著美人魚的衣服、明信片，各式各樣的美人魚雕塑，還有書架上堆放著各種和美人魚有關的書籍—她通過閱讀研究和學習美人魚，認爲他們或許真的存在。在Guia看來，Nuria在成人的世界裏保持了孩童的一面，「人們沒有停止夢想，這真是一件好事。」

「海洋提醒我們生活應該是什麽樣的：不只是一堆待解決的麻煩，還有無盡的想象。人身上70%都是水，水是我們的來處，也是我們將要去的地方。」Andreina告訴《人物》，她希望一輩子都能做一條美人魚。

在Guia的鏡頭下，Susan穿著綠色的魚尾，在地中海邊撿拾被沖上淺灘的易拉罐和塑料瓶。每年，Susan會在美人魚學校舉辦一次這樣的活動。她希望美人魚能爲海代言，呼籲保護海洋。

在塔拉戈納海邊，Susan和自己的朋友穿起美人魚尾，從海裏撿起塑料瓶和易拉罐。每年，Susan都會在地中海美人魚學校舉行一次大型的撿垃圾活動，希望用這種形式呼籲人們減少海洋汙染。

澳大利亞的職業美人魚Hananh曾經穿著魚尾巴在遭受汙染的河水中遊過，抗議政府在濕地保護區修建新橋的計劃；她還曾經在日本太地町浸滿海豚鮮血的紅色海灣裏遊過，想阻止日本漁夫對無辜海豚的捕殺，卻被舉著硬木船槳的漁夫重重地擊打腿骨。

實際上，職業美人魚的工作並不像看起來那麽輕松。他們更近似于專業運動員：魚尾不僅限制雙腿運動，還會産生巨大的阻力。梅麗莎遊泳時穿的那些金光閃閃的美人魚尾巴，每個都有大約27公斤重，重量相當于一只小海豚。負重在水中遊泳、表演，靠的全是腹肌的力量和手臂的劃水。除此之外，在水下16到20英尺的地方表演，還要戰勝寒冷和水流。

在Susan創辦的地中海美人魚學校裏，一個初學者正在練習潛水。在能像美人魚一樣遊泳之前，人們要反複地練習呼吸和蹬腿。當雙腿綁在一起、身體連成一個整體的時候，發力和控制平衡都變得困難。在Susan看來，美人魚學校可以給人自信，去做成一些原本以爲難以實現的奇妙事情。

在美國加州美人魚酒吧Dive bar 的王牌人魚Rachel看來，做職業美人魚最大的挑戰，是不受客人尊重、被誤解甚至被視爲玩物。她工作時經常遇到搞不清她們工作性質的客人，「他們有時會好奇這是不是一個有半裸表演的酒吧」。另一位職業美人魚曾說過，「最讓人難受的是，別人不會認真地看待你。首先因爲我是個女人，其次因爲我穿得像一種神秘的海底生物。」

Andreina也時常遭遇誤解。每次她和別人說起自己做美人魚表演時，他們總是會指指點點。還有人認爲她只是在進行角色扮演。

在Susan的學校學習成爲美人魚，90分鍾要49歐元，學員卻在逐年增加，每年達到上千人次。許多學員夢的起點是迪士尼的動畫電影《小美人魚》，並深深信奉其中的經典台詞：「The human world, it’s a mess! Life is better under the sea.」人類世界一片混亂，海底的生活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