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的平遙電影節上,新加坡影片《熱帶雨》就引發了大衆關注。最終以爆款之勢,收獲了最佳影片、最佳女演員、迷影選擇榮譽大獎。
作爲一部“文藝片”,《熱帶雨》在電影節上映的時候,現場觀衆爆滿, 把台階都擠滿了,沒有任何人提前退場。《熱帶雨》的導演陳哲藝今年35歲,這是他的第二部長片作品。
幾年前,他憑借《爸媽不在家》橫空出世,在領獎台上擊敗了同台競爭的王家衛、蔡明亮、賈樟柯、杜琪峰,包攬最佳劇情片、最佳原著劇本、最佳新導演等大獎,深受李安的垂青。著名導演阿涅斯·瓦爾達誇他“具有細膩的情感與過人的洞察力”。
值得一提的是,《爸媽不在家》還獲得了戛納電影節金攝影機獎。隨後,美國權威電影雜志《綜藝》將他評爲“年度全球最值得關注的10位導演”之一。有人迫不及待的把他譽爲華語影壇的下一個”李安”。
獲得全球關注後,陳哲藝卻並未“趁熱打鐵”,順勢收割商業利益,而是蟄伏了長達6年之久,體驗生活、打磨劇本,蓄勢良久,拿出了這部《熱帶雨》。
影片延續了他以家庭爲單位的人性關注,從一位中文女老師的中年危機切入,將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冷漠,女性欲望的持久壓抑,通過一段禁忌之戀,大膽而又危險的表現了出來。
影片中飾演老師的楊雁雁與出演學生的許家樂,之前在《爸媽不在家》裏以母子的關系出現,這讓很多影迷錯會了導演的意圖,以至于不顧影片的優良,給出了低分的評價。
其實,無論是主題的表達方式,《熱帶雨》都並非借著奇情和畸戀吸引眼球,或者打情色擦邊球,而是希望用此方式刺激觀衆的理性複蘇,擊碎堅硬的刻板成見,正視女性的欲望,讓人與人之間的“愛無可訴”回歸到“深沉的愛”。
失語的男性
爲什麽外表溫文爾雅,懂得禮義廉恥的中文女老師阿玲(楊雁雁 飾)會落入欲望的溝壑,陷入錯誤的戀情中?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男性的失語中得以發掘。影片以阿玲作爲視角和主線,通過她接觸的人,構建起她身處的社會。
而阿玲接觸最多的男性,除了自己的學生,就是家中變心的丈夫和癱瘓公公。她的婚姻遭遇了“無子”之痛。兩人努力多年,依然無法生育,這不但影響兩人的婚姻關系,也讓她身體上遭受了不少苦痛。
躲在車裏打的針,醫院的手術,測孕後的失落,來來回回折磨著她。丈夫的冷漠,搖搖欲墜的婚姻,令她倍感窒息。作爲妻子,她還要照顧癱瘓的公公,雖然請了幫傭,但離不開人的公公讓她的生活簡化爲了學校和家中的“兩點一線”。
影片不厭其煩地刻畫了她與公公的相對無言,做飯、餵食、洗衣、擦身,家裏是陰冷的、無言的,以至于她總是要打開電視來驅趕冷漠和寂寥,哪怕在公公睡覺的時候,哪怕她對電視上的內容毫不在意。
丈夫對她也少有愛意,說得最多的一次話,是阿玲因爲和學生發生爭吵,不小心追尾汽車後,他抱怨修車費太貴的埋怨之語。愛,在影片中因爲語言的缺失,顯得稀薄且無力。
但正因爲它的稀缺而顯得彌足珍貴。所以當“失語”的公公爲寫不出漢語的學生在手臂上“筆劃”出一個“幫”字;當無法開口的公公心痛的看著哭泣的兒媳婦,指著牆上的“笑”字時,那股暖意更能沖擊心靈,力道生猛。
失語既是隱喻,也是一種故意的“留白”。它爲觀衆與銀幕之間留出了理性的縫隙和空間。那些想說而說不出口的話,通過細膩的情感表達,敘事的有序鋪陳其實都在“不言中”完成了有效且有力的傳遞。
比如丈夫無法再安慰剛做完手術的妻子,選擇到父親幽暗的臥室坐著,他想對父親表達自己的壓抑和愧疚,但喊出一聲“爸”後就偃旗息鼓下來。他不再是需要疼愛的兒子,父親也無法給他指路和關愛。兩人相對無言,愛早已溺斃于無聲之中。
欲望的榴蓮
人與人之間的主動的溝通宣布失敗,卻被一只毫不起眼的榴蓮撬開了心靈之口。在家得到不暖意的阿玲全身心投入到教育工作上,雖然是不受待見的中文課,但她依然傾盡全力。
這讓她得不到的愛,在學生郭偉倫身上找到了“投射”的空間。兩人關系的第一次升溫來自共同享用榴蓮。無論是食用時的吮指與歡笑,還是榴蓮本身的符號意指,都充滿了情欲的意味在裏面。
榴蓮更是多次充當了兩人溝通時的“口欲”之物。直到阿玲批改到郭偉倫的作業,一個走神,讓紅墨水浸透了紙時,情欲的泛濫終于突破了壓抑的桎梏。
有觀衆對片中表現女性精神突圍重要親熱戲無法接受,認爲是男性用身體力量強迫女性的不道德行爲,且老師在發生關系後的無措似乎也印證了這一行爲的不恥。但其實作爲影片作爲核心的主題之一,無論是情欲的刻畫,亦或那場伏筆良久的激情戲,都是有必要爲之的重要劇情點。
男學生對于阿玲來說,並非單純的情欲,而是無子的她,父位缺失的她,丈夫失位的她的多重投射。女主角楊雁雁認爲,兩人發生接觸時,阿玲處于一種“迷失”的狀態。
在這場戲之前的補課戲裏,偉倫跟阿玲說話時,阿玲有那麽一刻走神了,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那一刻輕微的“走神”很重要,這種情緒帶到親熱戲中,就有了在偉倫問“我做錯了嗎”之後,阿玲“輕微搖頭”的複雜反應。
那一刻,偉倫或許代替了阿玲的丈夫,阿玲對偉倫有關愛,也有欲望。她渴望親密的接觸,也微妙地表示難以言說的欲望。這個“表示”的度很難把控,多了就壞了,少了表達不到。
但欲望無法長久,加上兩人身份和年齡的錯位,即便導演給阿玲提供了足夠的道德前提,如丈夫出軌,人情冷漠,同事猜疑等,也始終無法矯正畸戀的存在。所以,掉入欲望溝壑的她很快便冷靜下來,面對偉倫的糾纏,能夠守住底線,就如一場又一場的熱帶陣雨,來的迅猛,走的飛快。
雨季的太陽
無論是男性的失語,還是用食物勾勒欲望,都是爲了讓陷入中年危機的女性阿玲能夠找回屬于自己的人生,令女性從身體到精神都得到解放。在講述老師與學生的故事時,阿玲不僅具有女性的身份,還是一個被放置到異鄉的漂泊者。
她從大馬嫁到新加坡,但還沒有入籍,即便過上了中産的生活,卻依然在城市裏感到一種排斥感。她不時跟家人聯系,賣水果的弟弟也經常捎口信來看望她。榴蓮不僅是情欲的表征,也是家鄉的味道。所以當榴蓮店老板說“不用付錢”後,她臉上的笑意並非因爲占了便宜,而是感受到了家鄉的暖意。
從這處開始,你就會漸漸發現導演陳哲藝埋下的考據索隱的機關。從大處落筆,阿玲的人物存在,她所擔任的華文老師教職,完全可以引到曆史上,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多年來的關系轉變。
中文與英語的無處不在並置沖突,電視機裏的馬來西亞局勢的動蕩,阿玲始終不被同事接受的處境,都讓新加坡與馬來西亞,兩個被並置對象的用意呼之欲出。新加坡的熱帶雨帶來悶熱和潮濕,欲望和失望過後,阿玲回到了家鄉。
家裏雖然人不多,但正在洗衣的母親就好像女兒剛放學回來那樣,自然地回頭答話,宛如侯孝賢《戀戀風塵》片尾時刻的複盤重現。
阿玲一個擡頭,太陽露出了雲端,陽光終于擊退了陣雨,悶熱消散,暖意升騰。
這些年,不少影迷總愛從道德觀念上去抨擊一部電影。這種趨勢顯然誤解了電影的審美價值和主題價值。甚至有的評價,完全是價值觀狹隘與觀影不夠認真所造成的。如果情欲就是髒的,身體接觸就是壞的,那人性就失卻了靈魂,或者說謊言到處盛行。
幸好有的電影裏,還有“陽光普照”下的陰影,也有“熱帶陣雨”後透出的太陽。突破了單一的樣板戲後,我們發現世界竟是如此多彩。